都做不到。”
斯情斯景仿佛来到了眼前,关敬的神情和语调都变了。他成了自卑、没有自信、伤心、绝望的石磊。
“你听见了吗,小文?他自己也承认了。”石彦急急喊。
恋文听若未闻。关敬正在松开她的手,而她抓紧他。
“关敬,你不是石磊,你已经不是了。我也不是舒文,我是恋文,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看着她了,但眼光迷茫。
“关敬!”她用力摇他的手,推他的肩。“你当我是三心两意的女人吗?岂有此理。这个人看不见鬼,怎么倒这么容易被鬼迷惑?”
“石彦的画是我带出来的——”
“石磊,不是你。从现在开始,你要说‘我’时,就改成石磊。”
“石磊。”
“对了。”她吐一口气。“石磊把石彦的画带去哪?”
“走到哪就带到哪。我离家时……”
“石磊离家时。”她又纠正他。“怎样?”
他眨一下眼睛。“石磊离家时带了两幅石彦的画,一幅画的是舒文,画中的舒文栩栩如生,打算带着做纪念,好早晚让它伴着我……”
“伴着石磊。”
这件事结束后。她可以去当个招魂道士了,她想。
“两幅画后来怎么变成十几幅了?”她问。
“离家在外,寂寞无依,我……”
“石磊!石磊!”
他又眨一下眼睛。“石磊开始无师自通的画起画来,就拿石彦的另一幅画临摹,直练到两个人的画难分真假。”
“当然分得出来!”石彦吼道。“你我永远不会无法分辨的!只有瞎了眼的蠢人才分辨不出。”
“彩绘呢?”恋文急问。“玻璃上的彩绘是谁画的?”
“我不知道。”关敬说,面露倦容。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了。”石彦焦急道。“是你为我画的,你忘了吗,小文?”
“胡说,我画的是石磊,我自始至终爱的就是石磊。我对你说了,你偏不信我,自以为是的认定我是为了报答你父母收留我的恩情,所以甘心任由他们安排我的终身大事。你说我不开口反对,是不忍伤害石磊,但我不忍伤害的事实上是你。”
她在说什么?这说话的人不是她,但恋文似乎无法控制自己。
她听到自己继续说着——“我以为石磊是明白我的,我不想解释。我想成亲以后,你自然会了解,你只是我的好朋友,小哥。想不到石磊竟一走了之,婚礼当天,他留一封信给我,忽然一走了之,让我和你爸妈面对成百前来道贺的亲友,难堪得无地自容。我没有面目见人,只好也走了。”
“你也走了?”关敬问。“走去哪?”
“四处为家,最后客死他乡。”
恋文蓦地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边缘,痛得大叫,又跌坐回去。
至少她这下醒了。
她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发生了什么事?谁在替我说话?”
关敬微微一笑。“爸妈终于明白掩盖事实难以赎忏前罪,前来主持公道了。”
恋文吞咽一下。“你是说……石磊和石彦的父母,刚才都在这?”
“我想是。你我都……舒文和石磊,”这次不等她开口,他自行修正。“都出走之后,两位老人家勃然大怒,石彦伤心、绝望……”
“不,是你带走了她!”石彦突然现身了,悲恨地看着关敬,他前世的哥哥。“你知道明争争不过,就暗暗把她带走了。”
恋文看看他,看看关敬。
“关敬,你看得见他吗?”
关敬点点头,表情怔愕。“原来你是如此俊美的翩翩男子,难怪石磊要自卑得自愿放弃了。”
石彦脸上闪过一抹几乎和他相同的错愕,接着怨恨自他眼中消逝。
“其实你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石彦说。“你我是双胞兄弟。”
“什么?不是说石磊年长石彦两岁吗?”恋文喊。
旋即,她明白了,又是个谬说。
石彦看她一眼。“我们只相差两分钟。”
“哎,真本和原版差太多了。”
关敬瞪她。
“我指的是故事。”她忙说明,瞅瞅石彦,她忽然大笑。“你还真和一个幽魂吃起醋来了。”
“你呢?你没有离家出走吧?”她问石彦。
石彦不语。
“他后来确是抑郁而终。”关敬代答。
“不,我在等你。我相信等事过境迁,你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石彦固执地说。
“假如你我现在还是在从前,我大概仍会做同样的事。”关敬温和地说。
“但是,石彦,过去已经过去,尽皆烟消云散。我不再是石磊,从里到外都不是,而你也没法要恋文。即使你能,我也不会让的。”
“不必你让,她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喂,你们俩,我不接受被当件衣服似的让来让去。石彦,你对舒文的真情痴心,令我很感动,可是舒文死了,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他顽固的抿着嘴。
恋文叹一口气。“当年就因为你执一己私心,顽冥不通,才造成了那么个大悲剧,难道现在还执迷不悟吗?你不是对我说过,你不是回来重蹈覆辙的?”
他脸色猝变、扭曲,继而消失在他们面前。
关敬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恋文。哦,恋文。”他长长吁一口气。
她也长吐一口气。“唉,总算这里的两个‘人’是清醒的。”
舒文果然花容月貌,一双水灵似的黑眸,尤其烫人心魄。
看着关敬后来在地下室又找到的舒文画像,恋文暗叹红颜真个是薄命。
“若我真是舒文来投胎转世,我很庆幸我没有她这副美貌,太美了,未必是幸。”
“啧,你也不算太差啦。”关敬说。
她笑。“差强人意就够了。人哪,得要知足常乐。”
他凑过来要吻她,却冷不防地跌下沙发。
石彦坐在对面,瞪着他们。
“这么大个人,坐都不会坐吗?”恋文拉关敬起来。
“沙发不好,换一组。”他说。
“不许浪费。我工作去了,你今天没事吗?”
“有——”他语音拉得长长的。“监督你赶工,算不算有事?”
“你真忙。地下室怎样了?还不许我下去看吗?”
“快了,快了,再一、两天。
“一、两天前你就这么说。”
他们互相拥着彼此走向恋文的工作室。
嘿,假装没看见我?石彦气得化成了阵青烟。
“我找到当时收购石彦的画的买主了,不过他早已过世,他的后代说此人一向喜欢收集破铜烂铁,他们看那些画十分平凡,一文不值,所以搬走时扔在那不要了。”关敬告诉恋文。
“那块玻璃彩绘呢?”
“他们不知他从哪得到的,视若珍宝的非装饰在窗上,要不是放得高,不容易被注意到,他们早把它拆了。但那块玻璃大概是这房子里真正唯一具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话?我是垃圾吗?”她抗议,边坐到制图桌前。
“这会儿谁多一颗心了?我指的垃圾是那些画。”
关敬正要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椅子却自己挪开了。
“再想想,”屁股悬了悬,他站直。“我还是去做我的工好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他亲一下她的脸,对她挤挤眼睛,走了出去。
恋文看看本来在制图桌右侧,现在到了墙角的椅子。
“你爸妈因为悔悟前非,都再投身阳间重新为人去了,你是打算在这晃荡到几时?”
石彦闷闷不乐地出来,就坐在他恶作剧不成的椅子上。
“假如你不是如此执着,”恋文继续对他循循善诱。“说不定你今天也和我和关敬一样,那么你会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和他竞争。你想想,人鬼如何相争?做人做鬼,都该做得光明磊落,你说是不是?”
他沉思许久。
“当时我若不曾走掉,不曾去英国,我便不会失去你。”他幽幽低语。
“你去英国留学时,你们三个都还是孩子。”
“但我回家时,一切都迟了。”
“你现在明悟还不迟。”
“不,我再也不走了,小文。生生世世,我再也不和你分开。”
“你一味守着你那早已灰飞烟灭的一世,哪里来的生生世世?”
他望住她,眼眶含泪。“小文,你一丝一毫也不爱我吗?”
骤然间,恋文明白了舒文当时何以无法开口,无法大声告诉每个逼问她的人。她爱的不是石彦,不是她对石磊的那种爱。
谁忍心伤这么个多情美少年的感情呢?
她却不能不狠心。“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我不是舒文,我爱关敬,他只要开口求婚,我会嫁给他,和他做一辈子夫妻,为他生上一、两打儿女。你尽管赖着不走,也无法破坏我们的。”
“一、两打吗?”关敬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会不会太多了?”
“唔,我想也是多了点,生那么多,你的身材会变形得不像样的。”他目光紧衔着她的,走向她。经过石彦时,丢下一句——“你可以留在这看我吻她,但你若再作怪,我把你当床的玻璃拆了,反正那画的也不是你。”
石彦是不是真的在那看,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不过他这次没有从中捣乱。
或许关敬的威胁奏了效,谁晓得。
“不。”恋文说。
“什么意思,不?”关敬手上拿着根胡萝卜。“你要为我生两打儿女,可是不和我结婚?”
恋文抱着双臂。今天该他下厨,这个星期都该他下厨,她手上正忙着好几个设计图,庄俊风又找她,不是找她回去上班,他也想和她签私人约。
她的生命突然变得圆满而美好,除了——
“结什么婚?你求婚了吗?谁听见了?”
关敬伸手拿挂在墙上的平锅,它飞了起来,浮在空中。
“石彦,你敢用那个打我,我打碎你的床。”他警告。
平锅沮丧地飞进水槽。
“我会求婚的。”当没事般,关敬柔和地对恋文说。
“求过再说,哪有人先谈婚期和婚礼事宜才求婚的?”
他把手上的东西全部放下,朝她走过来。快到她面前时,一只脚无由地绊了一下,差点跌一跤。
“石彦,我真要生气了!”他吼。“我对你已经够有耐心的了。”
厨房门砰的一声。
“他走了。”恋文说。
又砰一声。
“又回来了。”她说。
关敬快气炸了。“我很高兴你欣赏他的小把戏,”他冷冷地说。“你和他玩吧,恕我不奉陪!”
他解下围裙扔下,气冲冲地走了。
她听到车子引擎时,跑出去,只看到车尾掀起的灰尘。
“好,你把他气走了,你满意了吧?”
石彦这才现身。
“慢着,以前他在时,你说什么磁场抵触,没法出来。后来为什么又可以了?而最近当他在场,你又再度不露面,这是怎么回事?”
他抿抿嘴。“他的磁场还是很强。面对他时,我会很快感到虚弱。”
“这是什么道理?我看的书上没有说到这种现象。”她喃喃。
“这个世界有很多现象仍不是人类所能了解的。”
她看他。他知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不是“人”?
接着,她发现他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石彦,你不舒服吗?是不是生病了?”她柔声问。
他苦笑。“你为什么不会像他那样生气?”
“我没法生你的气。”
他眸中一点光芒一闪。“我知道。我知道你终究是爱我的。”
“唉,石彦,我关心你。是的,我很喜欢你,但是我永远不可能给你你期望的爱。”
光芒立即为灰暗淹没。
“永远?”
“永远不可能。”
他绷着脸。“我会等,一直等到你明白我的心意。”
“我明白你爱舒文,但我一再地说过,我不是——嘿,你去哪?”她在屋里转圈。“回来!”
她跑到窗边。他不在画里。
“舒文死了!她和你一样,死了!你究竟怎样才会相信?”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没见过这么固执的……顽牛!你不相信吗?你不相信舒文死了?好,我会教你相信的。”
她要怎么做呢?如何才能教他死心?
恋文进房间拿出舒文的画像。栩栩如生。是的,他确实把她画得栩栩如生。他一直住在这,等着“她”,相信“她”会回来,是因为栩栩如生的舒文在这吗?那么,只有一个方法能令他断掉念头和希望了。
他蓦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她。
“不!你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小文!”
“嘿!等着瞧!”
她一时忘了他没有肉体,伸手推他,手掌穿过了他,吓得她大叫。忽然,她跑进厨房,拉开所有抽屉,可是她和关敬都不抽烟,屋里没有打火机或火柴。
等等,打火机!庄琪有个打火机留在这。
她在工作室找到它,然后跑向前院。
“小文,不要这样,我再也不吵你、不恶作剧了,你和他成亲吧,我只要……小文!”他嘶喊。
她点着了画纸一角,火苗迅速燃开。她把画丢在地上,看着它燃烧。
“不!不!不!”他狂喊,无助地挥着双手。
有泪水漫进恋文眼眶,她知道那和飘在空中的烟无关。舒文和她的画像在转瞬间成了灰烬。而当火燃烧时,火光中,恋文看到一个绝美却憔悴瘦削的女子端坐火中,并不逃,并不呼救,也不挣扎,只是平静地任由火把她烧成灰烬。
“小文。哦,小文。”石彦跪在犹闪着火星的灰烬旁,空举双手,泪流满面。
恋文惊心地退了一步。她是不是做错了?刹那间,她有个错觉,舒文是一直活在那幅画像中。
不,不是的,画里是过去的余烟,一个待解的结。
仰天发出一声凄切的长啸,石彦消失了,他化成一缕烟和烧化的画升起的轻烟一缕融在一起。
关敬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及恋文呆呆地站在一旁。
他轻轻拥住她。“恋文?”
“舒文……我知道她怎么死的了。”她哽咽低语。“她在一间屋里,屋子失火,她没有逃,她不想逃,她……”
“都过去了,恋文。”他柔声哄她。“都过去了。”
最后一点细小的火星也灭了,风吹来,吹散了灰烬。
恋文瞠目结舌,无法说话。
“如何?还满意吗?”关敬走到地下室中央。“从现在到我们的两打儿女全数报到集合前,这儿是你的展示间;等过个几年后,再把它改成孩子们的游戏间。”
“什么展示间?我又不做衣服,要展示间干嘛?”
但是她眼前的地下室宽敞、明亮,现代又融合艺术化的设计,简直像巴黎香榭丽道著名时装店的展示广场。
“所以罗,干嘛让别人去做你设计的服装呢?肥水不可落外人田,这个生意我包下了。”
“你?”
“我们来个服装、建筑设计合成公司,如何?”
“老天。”
“我知道我们可能会忙得没时间生孩子,所以我为我们找了个特别助理。她——”他看看表,“差不多该到了。”
“有人在吗?喂,来个人好不好?”
庄琪!恋文惊讶地转身,结果却看到石彦站在那。
“有没有人呀?太过分了吧!”在楼上大喊大叫的是庄琪没错。“老远一通电报把我召回来,没人去接我,还叫我去接人。人接来了,这里竟然半个人也没有。喂,来个人哪!”
关敬什么也没说,只拍拍恋文便走开了。
“来了,来了,人来了。”
恋文望着石彦,只觉他不大一样了,好像……老了些。
“你不要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