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还有农村来的老乡,等着你吃剩下的东西,用舌头舔盘子。”
张敬怀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和秘书坐下,要了两个炒菜,一个汤,六两粮票的米饭。可是等呀等,老也不上菜。等了半个小时,先上来的是一碗汤,这就有点怪。可是,有一帮穿警服的人,比我们来得晚,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却端上来了。他们在那儿呜嚎喊叫的吃酒行令。我问服务员:‘ 他们比我们来得晚,为什么这么快就上菜了?’ 那服务员不屑答理地说:‘ 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能比吗?’ 我也不能和她争论。过了一会,菜还是不上来。我生气了,对当时的毕秘书说: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咱们不吃了。我拿着买的菜票去退。
毕秘书要去,我说让我体验体验。便自己去退票。”
“肯定会有故事。”冯怡插了一句。
“那卖票口儿,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好容易挤进去,本来那卖票窗口就小,交款,给票,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孔,我说要退票,收款员在人们的吵嚷声中根本听不见。好容易听见了,我把收款单往里递,好几只手同时往里伸。服务员说,‘ 快点,快点!’ 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慢?我说,你这个眼儿小,我伸不进去。这话,那女服务员却听清楚了。睁着大眼问:什么‘ 眼儿小’ ?‘ 进不去’ ?她好像一下提高了‘ 觉悟’ ,大叫着说:这老家伙耍流氓。……”
说着畅快地大笑。
冯怡也笑弯了腰:“这事就这么完了?”冯怡问。
“哪里会完呢?”张敬怀接着叙述他的故事“女服务员一喊‘ 这老家伙耍流氓’ ,坐在那里吃酒行令的几个人走过来,没用分说给了我几拳。毕秘书过来说:‘ 你们怎么随便打人’ ?那几个人对毕秘书说:‘ 你管什么闲事!’ 对他又是几拳!毕秘书走出去,给市公安局打了电话,说我这个政委挨打了。不多时,来了一帮警察,把那几个穿警服的人和饭店经理带走了。回到机关,毕秘书给市委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了我的偶然遭遇。你们还搞什么‘ 五满意运动’ ,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呢?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冯怡说:“今天要是出了这种事,我可调动不了警察……当然,现在也不会有这事发生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买方市场,服务态度好着呢。要不咱们今天到饭店吃顿饭体验一番。”说着自己小声地现编现唱:“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顾客地位高。官面孔,不见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市场经济新高潮,新高潮……”
冯怡的声音很轻,但张敬怀都听清楚了,哈哈大笑。这是这几年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
说着二人出了胡同,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挤了许多等车的人。
不多时,来了一辆大客车。人们拚命往上挤,冯怡先是在后面推张敬怀,推不动,有一个大个子挡着。冯怡自己又先挤上车,回头拉张敬怀。这时那个大个子喊:“往里挤,往里挤,里面空着呢。”他刚刚上了车,一回头就说:“里面没有地方了,等下一趟吧!”张敬怀记得。早先听到一个“变心板”的故事。说是在台上和在台下的人思想观点是不一样的。当时是讲的人的政治地位,这个比喻,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像那个大个子,挤上车前,喊往里挤,往里挤!踏上了汽车,一转身态度就变了。
下车时,又拚搏了一场。上车的人等不及人下完,往上挤;下车的人喊:“等下等,等一等!下完了再上,下完了再上!”冯怡先是在后面往下推他,到了车门前又先下车怕他摔着,往下接他。上车下车还是弄得他出了一身大汗。他感到内衣都湿了。
出门时,他交给冯怡几百元钱。冯怡说,要给他买两套衣服。他现在穿的那灰不溜球,蓝不啦唧的中山装,太不合时宜了。张敬怀因为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别的嗜好,身上从来不装钱的,也不懂得市场上的行情。他夫人和女儿,从来不给他买东西。有什么需要买的,也是秘书给他办。所以,今天他的几百元钱,装在冯怡的口袋里。
他们下车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条热闹街。
到了这条街口,见里面人挤如潮,流动着,拥挤着,混搅着,像一锅开水。
他问冯怡:“这是什么地方?”
冯怡说:“这是连世界上都有名的‘ 中京街’ ,你都不知道……”接着讽刺他“你这个人,除了会当官,还会干什么?只看刚才人们挤车,就知道你的‘ 政绩’ 了。”
谁么批评过他这个书记呀!说:“搞革命像吃饭,得一口一口来嘛!”张敬怀笑着给自己辩解。
冯怡又笑他:“你不懂得老百姓,搞什么革命!”
“我就是老百姓出身,怎么不懂得老百姓?”
“那是过去!现在你就懂得开会,决议,文件,指示,……”
“国家也需要这些呀!没有人搞这些事,也就不成其为国家了。”
“进去吧!”在一个大百货商店门口,冯怡搀着他上了台阶。对这个商店,他好像还有印像:这是一个省城去年兴建的最现代化的商场。当时,厉秘书极力劝他出席开业剪彩。他也来了。剪了那么一剪子,就出席别的会议去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冯怡领张敬怀进了商店。按照冯怡的建议,今天要给他买两件春秋穿的外衣,两条裤子,两件衬衫。冯怡为他定的标准是,又要新潮,又要合乎他的年龄和身份,款式呢?要在朴素中透出华彩。
张敬怀笑说:“你这标准──朴素和华彩就是矛盾的。”
冯怡说:“矛盾统一嘛!”
“我可不穿西服呀!系上领带,弄得脖子像套个绞索似的。”
冯怡说:“不给你买西服。外衣给你买两件夹克衫。老少皆宜,干群通用。
也可拉上拉练,也可敞开胸怀,又随便,又帅气。”
“听你的。”
冯怡先到一个柜台,为他挑了两件夹克。一件是蓝黑地透出淡红和暗黄色方格。冯怡像开导小学生似的说:“这蓝黑地,有庄重感,两种淡淡颜色的方格,给人华丽而不轻佻的视觉。”第二件是银灰地,配以黑色不规则图案。张敬怀穿上,对着镜子看自己,说:“这两种彩色对比太重了。”
冯怡说:“这设计服装和做菜差不多,豆腐、白菜都没有什么个性,和什么菜都可以搭配。这银灰色,也是如此。大红大绿太刺眼,这银灰配黑纹路是大方、庄重,又质朴。”
“听你的。”张敬怀说。
买了上衣,又买了两条裤子。两种颜色,都是在同一颜色中织出不同花纹。
张敬怀也很满意。
接着又去买男衬衣。张敬怀说:“还是买的确凉吧,耐穿,又不用烫。”
冯怡笑他:“你落后十年了!现在谁还穿的确凉?”转向售货员“要纯棉的。”
“不用烫吗?”张敬怀问。
冯怡又笑他:“这纯棉是经过‘ 后整理’ ,怎么洗也不打褶,你摸摸这手感……”
张敬怀用手指拈了拈,果然柔软而有弹性,但一看那价格标签“80元”,说:“不买,不买,太贵了,太贵了!”又看旁边柜台中的的确凉衬衫,标价“25元”说“还是的确凉耐穿。”
“你得了吧。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早过了。不消费,怎么发展生产,不发展生产,怎么提高人民生活?”
“道理我都懂,可是多年形成的习惯,改也难。”
冯怡又问“样式质量你相中了吗?”
“倒还可以……”
“相中了就买!你穿上试一试。”
张敬怀说:“号对就行,不用试了。怪麻烦售货员的。”
“什么麻烦,现在我们是上帝。”
张敬怀试了又试,觉得很合身。
冯怡吩咐“小姐,要四件,给包起来。”随即从身上掏钱,又说“钱花了才是自己的”
“钱花了才是自己的”新观念,张敬怀想。
服务员对张敬怀笑说:“你这个女儿真孝顺,如今有几个这样女儿?你有福呀!”
“我有福!”张敬怀也满意地笑着。
出了商店,张敬怀说:“我对叫‘ 小姐’ 总是不习惯,还是叫同志的好。”
“你以为,谁是你的同志呀?‘ 同志’ 贬值了。”冯怡说。
他们在商店买妥了预定的衣服,已经是上午十二点了。冯怡提议,他们到一个风味餐馆来顿小吃。既可口,又省钱。拐了一个弯,到了“食品一条街”。
冯怡指着那条街上的块块招牌,问:“咱们吃什么呀?”
张敬怀说:“要辣得过瘾的。”
冯怡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冯怡领张敬怀进了一个四川餐馆。
服务员拿来菜谱,冯怡让张敬怀点菜,张敬怀说:“我从来没有点过菜。你点吧。”
冯怡点了几个菜,果然是张敬怀最爱吃的。冯怡问他:“喝酒吗?”
“不喝。”张敬怀说“你愿意喝我就陪你喝点葡萄酒。”
冯怡便要了一小瓶葡萄酒。
这顿饭吃得很惬意,比什么宴会都高级,张敬怀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他们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家。秘书厉顺为等在门口头,走过来为他开门时,用埋怨的口气说:“张书记到哪里去了?见你中午没有回来,我们便报告了公安局!”
“报告公安局干什么?小题大做!多此一举!”张敬怀生气了。
“我们要为张书记的安全负责!”厉顺为嘟嘟哝哝地说。
“有谁要暗杀我吗?”
说着进了张敬怀正房的办公室。保姆冲上茶来,张敬怀说:“今天真累。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出了几身大汗,现在也没有感到疲劳。”
“怎么样?过过老百姓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吧?”
冯怡说:“你那个厉秘书的眼光真讨厌!好像老是在问我:你是书记的什么人呀?”
“我早晚要辞掉他的,只是他老是赖着不走,说是等着解决了他的级别问题。
让他等吧。”
“这是你工作上的事,本来不该我说话,如果是我,早把他打发走了。”
这天晚上,冯怡和小保姆在屋里闲聊。小保姆问冯怡:“冯姐,你怎么不结婚呀?”
冯怡答:“没有适合的对像。”
小保姆说:“像你这么有学问的人,找个爱人还不容易呀?”
冯怡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小保姆问:“什么是‘ 可遇不可求’ 呀?”
冯怡答:“就是可以想想,也许偶而遇到个合适的对像,是很难强求的。”
小保姆说:“你只要愿意,那些大知识分子,还不是可以成把抓呀!”
冯怡哈哈大笑:“你还小,你不懂,不懂!”
小保姆也笑了:“找个男人,能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娃娃就行呗!”
冯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保姆说:“我看你们这些人,越是有学问,越难找对像,你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你不懂,给你说不清楚。”看了看表“睡吧,都十点多了”
小保姆立即睡着了。可是冯怡睡不着。
这天晚上张敬怀先是看了一会书,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起来看了一阵书,再关灯,还是睡不着。他似乎有一种渴望,这渴望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吧?他一看表都十点多钟了,不能叫冯怡陪他聊天了。可是,他犹豫了很久,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小保姆房间:“小怡,你过来一下。”
过了三四分钟,冯怡站在他面前了。
两个人对立着,谁都没有说话,只隔着一米远。
像尊远古的雕像。
像两座相持的冰山。
像两个凝固的幻影。
地震了,雕像要崩裂!
火山爆发了,冰山要熔化!
幻影出窍了,灵魂要狂舞!
可是寂静着,寂静着,寂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冯怡打破了沉默,她近乎耳语般地:“爸……”
这一个“爸”字,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消熔了。
张敬怀沉默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没有事啦,你回去吧。”
冯怡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她再没看张敬怀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
次日早饭后,张敬怀对冯怡说:“我今天要到机关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冯怡问。
“我的办公室还留着,去看一看。你也该跟我去一次,你不去看看卜奎吗?他知道你回来了。”
“是,是,我是得去看看他,谢谢他。他很关心我呀!”冯怡说。
不多时厉秘书也来了,问:“张书记今天有什么事?”
“我要去机关办公室。”
厉秘书忙去备车。其实省委机关离他们家只有十分钟的路。张敬怀说:“我和冯怡走着去,不要车了。”
两人散步似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条胡同,向省委走去。到了大门口,两根巨大的门柱前,站着两个塑像似的卫兵。卫兵们都认识张敬怀,向他敬礼。倒是收发室那老头叫着:“呃呃呃,我说那位女同志,你站住!”
张敬怀对老头说:“她是跟我来的……”
老头忙摆手:“进去吧,对不起,进去吧。”
两人进了大门,绕过一个花坛,又走了一段路,进了办公大楼。书记们的办公室在三楼,最近新安装了电梯,可是张敬怀说:“我练练腿脚吧。”随即拾级来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301 房间,冯怡也跟着进了屋。
办公室是里外两个大套间,外屋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四边低垂的白线毯,放了一套茶具,周围有十多张椅子,很显然这是开小型会议的地方。里屋靠一角摆了一张大写字台,靠两边墙壁放着两套沙发。一面还放着一台电脑。冯怡禁不住问:“你都用电脑了呀?”
“他们给安装的。一直摆在那里,我没有学,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学。”张敬怀说。
“我教你,手脑并用,能延迟脑子老化呢。况且你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用得着呢。”
冯怡又满屋撒了一眼,觉得房间太大了,摆了那么多东西,中间还可以容纳五六对男女跳舞。里外间加起来有一百多米。她说:“你要这么大办公室干什么?”
“是他们设计的……”随即拿起电话,“卜奎呀,小冯冯怡从国外回来了,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来看看她呀!”因为地位不同了,他改口说:“她要去看你,现在在我的办公室。”
卜奎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下:“哎呀,八点半有个会……”又一顿“我马上去看她。”
过了两分来钟,卜奎进来了。先和冯怡紧紧握手:“哎呀,我听说你回来了。
祝贺你得了博士学位。怎么样?”
“简单说吧,一切都好!”
“工作谈了吗?”
张敬怀插言:“人家是靠亲朋好友自费留学,工作得找个自己满意的地方。”
“大博士,还怕大家不抢着要呀。有什么问题言一声。我八点半开会,要他们推迟了十分钟。有时间再详谈吧,对不起了!过两天我去看你。”
“开你的会去吧。”张敬怀说。
卜奎出了门,冯怡说:“还是那么热情,热心。”
“他不忘本。”
“一阔脸就变阔了不变脸,就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