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又想起那几年的事,想起那样惨烈的分手。那晚她狠狠地把手上的水杯砸到他脚前,一声脆响,水杯落地,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也在气头上,竟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一个巴掌打下去,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两个人都懵了。
这毕竟是他们谁也没有经历过的。她不可置信,脸一阵一阵抽痛。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瞪着他,只觉得他表情凶恶,面目狰狞!
他也一时还没有缓过来,蓦然有些呆愣。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颊上还热辣辣的痛。他打得真用劲,她连牙齿根都痛了。
她想要转头冲出门去,但她素来怕黑,要是这样做的是别人,刀山火海她闭着眼也就跨过去了。
偏偏这个人是方懋扬,她已经不习惯在他面前耍倔脾气。她没有走,没有走出那间房子,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哭。
他也愣愣地站着,紧紧攥着拳。
她不去看他,她甚至不晓得要怎么办。她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原谅方懋扬,她也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挨过打。一时间茫然全无头绪,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她想起是谁说过女人的眼泪如珠如宝的,她只觉得此时眼泪是她全身最廉价的东西,无穷无尽地涌出眼眶,没完没了地想要淹没她。
她哭得连为什么要砸杯子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要和他吵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痛,觉得委屈。
哭到最后已经不能发音,只一声声抽着嗓子,嘶哑的声音难以入耳。
现在她闭起眼睛想:女人总是要委屈自己才能得到幸福。
凌晨四点,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房子里还黑得看不大清楚,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她最后坐在沙发上,带着哭腔说:“方懋扬,我们分手吧!”他身子重重地一震。她说过好几次分手,可是这一次,两人都以为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没有敢挽留她,只是狠狠地将握着拳的手指甲都掐在肉里。
天大亮起来了,那样炙烈的温度已不能温暖他们。
后来孔半夏所见渐多,几个朋友在她面前犹有余悸地吐苦水:“他凶起来的样子让我担心以后要遭受家庭暴力。”可这样说的人最后到底还是好好地在一起。人生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男人打女人虽有点说不过去,可也很无奈。
她后来想过,挨一巴掌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小时候不也是在父母的打骂下长大的吗?可到底不能原谅他,是他踩上她心底的雷,所以轰隆一声,炸得他们都血肉横飞。
时光已然过去,他们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再转眼,便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
孔半夏拐弯抹角在梁煜华面前提到方懋扬。梁煜华摸摸鼻梁上的镜架,笑笑说:“那人就是普通的毛病,偏偏家里有钱有权,才出动贾主任亲自照顾。”这些孔半夏自然比他清楚,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些,她想知道关于他的现状。他在没有她的这几年里都有了什么样的成就?他现在可还是以前的脾气性格?他可还那般大大咧咧。不计后果地张扬?
她自己不敢去见他,在那层楼查房时都提心吊胆。
这会儿,她正低头记录病人的病症,房门被推开来,她无意间转头,就看到穿着病号服的他站在门口。
他在她转过脸的时候目光一怔,满眼都是惊愕。他还是愣在那里,她已经出声询问:“有什么事吗?”她心底克制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她发出的声音是否也如她拿笔的手那样簌簌地抖着。
他终于收起了惊愕的神色,却还是直直地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病房了。”他的肩动了一下。
她“嗯”了一声,等着他离去,谁知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这个病房里的病人都感觉到那股诡异,略略起疑,叫她:“孔医生,我的病什么时候能有起色?住院都十多天了,痛起来还是无法入睡。”她状似专心地回答病人问题,收回目光。门口处传来轻浅的关门声,她声音一顿,胸口阵阵闷痛逼上来,这才发现出了一身的虚汗。
嘴上说出来的话也不得要领,她看着病人一脸越来越迷茫的表情,终于停下,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
她关上门,转身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化成灰她都记得的声音:“半夏。”她脚下步子一滞,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努力很久才显出的平和的笑,说:“好久不见!”方懋扬站在走廊上,一张略显苍白的俊脸,她清楚地记得他的身高:1835cm。他神色疲惫地扫过她的脸,说:“原来你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没想到还能碰到你。”嘴角隐隐带着一丝浅笑。
她有一点儿局促,觉得颈后阵阵冒着虚汗,慌乱中说道:“你这种病发作时应该立刻休息,停止一切活动,病症就会消除。”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是逞强,不会弄到昏倒住进医院这么严重。
他表情一怔,随即凝视眼前的人。“原来你早知道我住进这里。”她牵牵嘴角,说:“贾主任特殊照顾的病人不多,只怕全医院都认识你。”他狭长的眸子里神色忽然变得平淡,已不若刚才热切。她也匆匆告辞,脚下步子如飞,一下子拐出转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她冲进洗手间里,使劲擦了把脸,抬起头来,镜子里的女人长发,细眉,眼睛里有脉脉的幽怨。
这个女人是她吗?她摇头,不敢确定。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她不是已经学会了逢人就笑,学会了不想他吗?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气,才在镜子面前重整旗鼓。她不可以那般没有骨气,甚至连当年都不如!
程潜也在北京工作,今晚就是他约半夏去小凤翔吃饭。
小凤翔是他们常去的一家酒楼,店堂不大,小包间却很多,做的湘菜很地道。半夏和程潜都爱辣,时常约在这里聚头。
程潜来得晚,半夏已经点好了菜。这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每次她一来都直接把她领到南面的包厢,那里幽静,不像靠近大堂那边喧闹。
程潜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她和杜炀都喜欢戏称他程总,每次吃喝从不忘叫上他去买单。
“杜炀这两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手机也联系不上。”程潜说。
“她没告诉你她这星期陪上司去山区跑工程吗?那边信号不好,联系不上也不奇怪。”半夏眉端一动,微微诧异。
“没有啊。”他坐下来,又要过菜单翻看,随意答道。
半夏摇摇头。现在她在北京也就这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偏偏他们三个人性子都沉,都大龄青年了也都不急着婚配。她和程潜没有结婚还能理解,可杜炀至今连个男朋友也没有交却实在古怪。
她曾经严刑逼供,也试过给她介绍,被她放了好几次鸽子,也就懒得管她。这两年工作都忙,连杜炀这样好的朋友她也有看不懂的时候,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事情里。
半夏和程潜边吃边聊。程潜最近的女朋友是某某护校刚毕业的护士,长得很是漂亮,半夏笑着说:“怎么不把你的小女朋友带来?”程潜毫不客气地笑道:“和你吃饭,带她来干什么?”他这样一说,半夏就知道此女子尚未抓获他的心。
中途半夏去洗手间,站在楼梯上刚好听到有人叫谭谏严。她略有点诧异,循声望去,就看到那个人俊挺的轮廓。
他们显然也已经酒足饭饱,一伙人坐在沙发上,谭谏严坐在一伙人中间,气质出众。
众人叫嚷着要他唱歌,他也不推辞。他今天穿着一件宽袖的衬衫,和平日严谨的风格很不相符,衬衫敞开两颗扣子,袖口的扣子却扣得端正。
他往大屏幕前一站,身后有人起哄。他眼一勾,扬起嘴角清了清嗓子,歌声缓缓从他的唇间婉转而出。
他唱歌十分好听,也不用假声。半夏略略停步后,顺着楼梯走回去。她身后的包厢里依旧闹腾,有人喝彩,有人大叫爱慕。
她只听到谭谏严声音毫不受干扰,沉沉的男中音从他口中吐出显得很深情,音质惑人如天籁,丝毫不受这外界的影响。
她想到谭谏严昨天打来的电话,自己因为身心疲乏,拒绝了他的邀约。想到这儿,她长出一口气,方懋扬该出院了。
第二天,半夏路过B908号病房门口的时候,被里头传来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所吸引。她叫来管这层楼的护士询问,才知道方懋扬并没有出院。
“他有新的症状?”她问道。
“不好意思,孔医生,我不清楚,您去问问梁医生吧。”她才说了几句话,病房的门打开来。她们转头,就看到他站在病房门口,鼻梁上还架了副金丝框眼镜。
“半夏。”他叫她。小护士在一旁吃惊地看着他们。她提起笑回视他,说:“看来你气色很好。”方懋扬不回话,只是看着她。一旁的护士本就惊讶,这一来更是察觉出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护士不敢多停留,找了个借口匆匆溜开了。
半夏其实也很想溜走,可是双脚立在那里,却又有点舍不得。
她不知道他哪天会离开医院,她以为他今天已经出院,可没想到又在病房门口看到他。她想或许他出院后,他们很久不会再见。她不能肯定那又会是多少年的时光,如果又是一个五六年,那等到他们再见时,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已经儿女成群。
“我想知道你这些年的境况……”他这么说着,眼里带着无法诉说的痛苦,近乎乞求。
她渐渐连嘴角都难以再牵起来。她踏进他的病房,那个她默默守了他一夜的病房。
他要倒茶给她喝,从柜子里找出一袋碧螺春。
那是临近他们家乡的地方产的茶叶,他们一起去太湖喝过一次。这茶入口是苦的,却能回甘,后来他一直爱喝这种茶。
她的经历其实乏善可陈,有什么好说的呢?都市里青年男女都是这样奋斗过来的,满怀着青春与激情,有的成功,有的渐渐在生活中被磨去激情与干劲,然后成为数千万人中极为普通的一员,生活琐碎而幸福。
她讲起经历来并没有什么激情,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叙述。他说话时对着窗口,表情里透着回忆:“我后来去美国读博。在那边少有地道的中国餐馆,我经常怀念以前你给我做的洋葱炒蛋。从实验室出来我就自己去超市买材料,自己加工。美国人都很有趣,思维奇特。美国的女孩和我们国家的更是不一样,都很开放和热情。有一次我作为学校的华人学生代表演讲,一个女孩走上来就抱住我。台下一片欷殻В颐婧於啵捶路鹞匏健抢锖芎茫幢暇共皇亲约旱牡胤剑词乖偃谌肫渲腥匀痪醯米约菏枪露赖摹衷谖以赒大执教,也算独当一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究竟还是没能逃脱命运安排的轨道。”和半夏相比,方懋扬说了很多,却没有说他每回站在美国学生公寓狭小的厨房内,拿着刀切开砧板上的洋葱,是怎样偷偷抹去眼角泪痕的,也没有说一个人走在芝加哥陌生的街道上,是如何强烈地思念着她的。
时光已经毫不犹豫地从他们身上流走,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那些年他咬牙切齿地想要悔过,孔半夏却已经离开。他甚至提起刀想要砍了他打过她的手,却被江远一拳打懵了。
他当初为什么要打她?
那时明明是兴高采烈,明明是带着笑去接她回家。她一直神情冷淡,说话都带着刺,一句句都像是要激怒他才解恨。他本来不会为这些生气,可是那段时间两个人脾气都变得暴躁,再加上她开口闭口都是你们家如何如何。
他只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一面被母亲斥责,一面还要被她这般讥诮嘲弄。他厌烦了一面修读研究生课程,一面还要在外面代课,回到家里只有一杯水一碗泡面的生活。他怨了她一句,砰的一声,一杯水就砸过来,落在他脚边。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杯子也碎了一地。
她还口口声声说:“你们家人高贵。有水喝就不错了,你厉害你去烧水呀!”他震惊加震怒,甩手一巴掌打上去。就是那一巴掌,这辈子他都痛恨的一巴掌,打掉了他和她的幸福!
现在他们重见,他却已没了退路,他亦没有改过的资格。他面目苍白,心再一次痛得揪起来,是那么憎恨命运的捉弄!
很快,他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这一刻要把她刻在心上,永不相忘。
“其实我们都过得不差,事业有成,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他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牵起嘴角,“半夏,我听他们说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恭喜你!”他话音还未落,孔半夏就又一次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空气中有种沉默压迫着她,她的胸口仿佛遭巨石重压,几欲昏厥。她张了张唇,想要发出些声音,可是实在难以发音,连最简单的音节也说不出来。
他说其实我们都过得不差啊,原来我们都过得不差!她听得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喉管间仿佛生生憋着一口腥膻的血,咬紧牙关,却已是强弩之末。
他都说他们过得不差了,她怎么能表现出落魄的样子让他知道呢?这样不是生生要叫他笑话她吗……
她忘记她是怎么走出病房的。
颤颤巍巍地走出医院,她蹲在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车喇叭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盖过她的哭诉。她那样声嘶力竭,可是这个城市是这般冷漠,很快将她的声音淹没在车流人河中。
她哭岔了气,只剩下抽搐,这时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眼前。她抬头望去,脸上是四溢的泪水。
皮鞋的主人很高,正低着头俯视着她。
他嘴角带着略微惊讶的弧度,声音温和地说:“孔小姐……是在减压?”他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怎么哭成这副样子呢?他蹙眉。
她好不容易停下哽咽,强自镇定地迎上他。
她站起来,蹲得太久的双腿感到麻木的痛,视线片刻眩晕。指腹匆忙抹净婆娑的泪眼,她这副狼狈样并不想给外人看见。
半夏尽力平淡地说:“谭先生怎么在这里?”谭谏严当然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看她面色尴尬他也不为难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脸上带着笑意:“我来找朋友,就想起你在这家医院。”他刚看完朋友来停车场取车,就看见她抱头蹲在墙边,缩成一团。他当即走上来,心里竟然一叹,思索着她前日拒绝了他的邀约。这会儿又哭成这样的原因。
孔半夏蹙眉,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他实在感到意外,而且让她尴尬。
“孔小姐不会已经把我抛诸脑后了吧?”谭谏严清亮的目光巡视过她。她一愣,强颜欢笑道:“谭先生真会说笑。”谭谏严似乎不忍再看她这副要强的模样。
他扬起唇一笑,说:“我还有一点儿事,孔小姐再会。希望下次可以有机会和你一起喝茶。”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雍容。孔半夏是见过这样的人的,如她昨日见到的方懋扬。这样的人物,果真只是同事介绍的某个大医院的主治医生?
她心生疑惑,可看他开的是一辆AcuraTL,他的能力供养这样的车并不算过分。
谭谏严一走,她舒出一口气,强装的笑靥瓦解,十分疲惫。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梁煜华正伏在案桌子上休息。见她走进来,他抬起头,问:“贾老头刚刚找你?”“噢。”“什么事?”他好奇。
“后天有个医学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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