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赏花开,同赏花落。——往日的誓言成真,却已是物是人非。
如今又是结发礼成, 如果你喜欢的是谢无花,我便愿意永远是谢无花。认连城狠辣冷情,即使受伤也不屑觉得疼痛,所以无妨,不必为他挂心。
谢无花套上外衫,极轻的开了房门向外飞纵而去。
瀛洲岛的山阳雕梁画栋,经营细致;山阴长满参天的凤凰木,绿树红花,粗看上去倒似树冠上刷不掉的血迹。天顶完全被高大的树木遮蔽,即使在白天也光线昏暗,林中乱草丛生,枝桠间的风湿冷异常,时常带着泥土的腥味。越来越深入,来时的小径慢慢消失,视线所及树间所生的灌木有一人多高。
谢无花抬头辨认一下方向,找到最东面的一株花生九瓣的凤凰木向南望去,林中的九叶凤凰木排列载九履一,左三右四,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为洛书之行。又以野生的徘徊花按照以十数合五方、阴阳、天地之象布置,正是河图方位。河图洛书交相呼应,其中又辅以别种花木增加九宫五行变数,迷障遍布。
谢无花沉吟一阵,闭上眼睛,不看周围的景物,只凭儿时模糊记忆中的路线踏进阵中。
也是这条路,父亲曾带自己走过。
也是这样……怨毒的香气。
嗅到曼殊沙华香味的那一刻睁开眼睛,周围已是一片火红,原本开在秋彼岸时节的花朵在此处常年开放。浓艳到近乎红黑色的花开在累累的坟茔周围,整片妖异的红色看上去更是触目惊心。
这里正是离雪城历代城主的陵墓。
放眼望去,却在一片荼蘼的红中看到一角精致的屋椽。
虽然那座小楼看似就建在不远处,谢无花却仍丝毫不敢怠慢,只是循着幼时便牢记的口诀一步步小心的向前移动。直到并无惊险的来到小楼门口,这才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抬头一望,那门上题着一幅楹联。右书“神叹事業三生诀”,左书“襟带江湖一望中”。
还未待谢无花开口,楼中缥缈的声音传来:“连城,如今才来不嫌太晚了么?”
谢无花停步答道,“宗主,今日连城之惑唯您能解?”
“哦?”那声音夹了一丝笑意,“从小到大你对这里避之唯恐不及,现下是不再嫌弃我这个第一代的城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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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花低头道,“宗主言重了。”
见他如此,那人轻笑,“难得你还记得我,那就进来吧。”
语毕,楼门应声而开。
谢无花进入内中。其间并不见有多宽敞,格局却十分精妙。屋内的另一头,一个黑发红衣的人正对着镜子梳理一头极长的头发。衣幅曳地,发如流泉,他的动作也行云流水一般。他身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着一件淡青衣衫,面容俊美,眼神柔和。
听见谢无花进来,红衣人便把手中的梳子递给身旁之人,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谢无花。
谢无花一怔,此人色相之美,实在是他平生仅见。
并且,同幼时所见的没有丝毫的变化。
虽然早知世上有长生不老之术,但亲身所见却还是忍不住惊异。
红衣人一笑,满室生光:“是不是觉得有些害怕?上次你父亲带你来的时候,你才五岁吧,转眼又是二十多年了。现在看起来,倒是我比你还要小上几岁了。”
谢无花并不施礼,只是点头道,“连城见过宗主。”
“免客气了。”红衣人陡然语调一冷,“有你这声宗主,我到有几句话来问你。我离雪城建城两百余年,历经十六代城主治城,可有一人因情误事?可有一人失城而走?可有一人似你如今这般狼狈?”
谢无花苦笑,“不曾。”
“的确不曾。”红衣人又道,“但我并不怪你这个。离雪城中男子也可以通婚,所以历代城主中有许多人并没有子嗣,离世后传位给异姓也属平常,如我本姓林,你却姓认。沈念堇又是与你结发之人,只当你是甘心将城主之位给他,这又有何不可?我生气只因为我太明白你心中的想法。”
他语声一顿,看一眼谢无花又继续道,“你在乎过什么?城主之位?自己的性命?若要你为他去死,恐怕你不会有半分犹豫。你把自己当作什么?是否想过看在真心爱你的人眼中他会如何想?又是否确定过他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即使变作神医谢无花,你仍是遍医天下却难医己身的认连城……”
“云……”
一直立在一旁的青年轻唤打断红衣人的话,将手放在他肩上温柔安抚。
“筝,你太心软了。”红衣人一面说着,语气却明显缓和下来。
青年并不辩解,只是道,“我想到我们的过往。”
红衣人一怔,十分自然的伸手与青年相握。
从头到尾,谢无花只是笑着微微别开了头,不见悔意,也不见丝毫狼狈,眼中一片清澈坦然。片刻,他重新开口,“宗主,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要问您。”
红衣人眉梢一挑,玩味道,“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似乎带着某种神秘的蛊惑,“连城,你可知道,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命定的情人,从来也没有所谓的鸳鸳锦。”
谢无花眉头一皱,“没有鸳鸳锦?”
真相的揭开已经到了关键的一环,谢无花不由得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红衣人点点头,身体向后倒进身旁青年的怀中,声音仿佛逐渐飘远,“世上有哪个人能说清谁和谁就该永结良缘,谁和谁又该天长地久?鸳鸯锦也好,鸳鸳锦也好,不过是我所下的血咒。”
蓦地,他突然停下了叙述,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一旁的青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又接下去道,“当年由于我的心结,一直不能相信筝对我的感情,心魔驱使下我在城中下了血咒。凡是相爱之人情动之时,承受的一方背后便会出现完整的蛮蛮图案,事后图腾残缺一半缺仍是终身不褪。就这样,我终于确信了筝对我的爱,但此咒术与血脉相连,代代传承下来却成了众人口中的鸳鸳锦。”
谢无花心头一跳,“宗主的意思是鸳鸳锦不是指天命,而是代表两人相爱。”
青衣的青年含笑朝他点头。
如果鸳鸳锦的真正意义是这般,那当日认连城与沈念堇成婚之日,沈念堇背后的鸳鸳锦……
难道自己一直误会了些什么?
……
猛地抬头,谢无花这才注意到,青年的眉间也有一枚朱砂。
这是……
注意到谢无花在看些什么,红衣人轻咳一声,道,“不过你与沈念堇之间的纠缠不仅与这有关,但也牵扯到上代的恩怨。”
“那可否先问宗主一个问题? ”谢无花道。
“你说。”
“念堇的师父,与我可有仇怨?”
闻言,红衣人沉吟片刻,许久才道,“这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第九章
谢无花打开房门出去的那一刻,床上的沈念堇睁开了眼睛。
冰冷的脸庞,冰冷的眼神,看着谢无花离开的方向。
沁园推门而入,跪倒在床边,“城主……”
“果然如你所言,”沈念堇面沉如水,“能知道那人的住处,只有历代城主,那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进入的地方。他,果然是认连城。”
“可要立即捉拿?”
“不急,他暂时不会回来。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沁园目光一闪,仍然低头恭敬道,“是。”
沈念堇起身下床,长衫束腰,扣上一副白玉连环。他一面用早先谢无花准备的温水净面,一面道,“师父去世前把你交到我手上,说你是这城中我唯一可信任之人。你可还记得?”
“沁园记得。”
“师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自然信他的话,所以我也信你。我今天再问你,之前我和认连城之间相处究竟如何,要到哪般水火不容的地步。”沈念堇洗漱完毕,却没有立即回过头,只是从镜中看着沁园。
铜镜昏黄,镜里的沁园竟仿佛老了许多,只是声音依旧清脆,“沁园自小被城主先师收养,传授武艺。后来又蒙城主信任授护法之位,大恩无以为报,怎敢欺瞒?实在是认连城此人可恶之极,此人让城主受的苦,那时沁园才八九岁,却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哦?你说。”
“原本城主与先师一同旅居城外,二人相依为命。谁知那时离雪城中长老算出了城主乃认连城命定之人,便因此被认连城强行带回城中,和先师分离。”
“这么说他算是强行抢人?”一句话沈念堇说的不冷不热。
“……”沁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继续讲。”
“是。认连城为人冷酷,手段狠绝,曾为扩张离雪城势力,一夜之间将周围六县守官削去首级再换上自己的心腹。他对城主也是蛮横无礼,仗着那时城主武功还未练成,多次强迫城主与之……”说到这里沁园的声音低下去。
沈念堇面上波澜不惊,“你说他□□我?”
沁园没有说话。
沈念堇这才转过头来看他,“那日后为何我又成了离雪城主,却又不记得当年之事?”
“是先师与有心之人实在看不惯认连城的恶行,便联合城主里应外合诛除奸人,再辅佐您取而代之。可是先师也在那时殒命,您当时受伤过重,加之先师离去悲恸过度,才会导致神志昏迷,醒来之后便不记得前事了。”
“果真如此?”
“沁园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为什么那人总想着离开?
为什么对于自己的表示那人从来不曾回应?
一切都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明明是夏日,房内却冷得让人连心都冰凉了。
廊外一阵足踏石板的细微声响,不偏不倚正朝厢房而来,已是愈来愈近。念堇轻振长袖,低声道:“沁园,你先且退下……若没有我的吩咐,切不可轻举妄动。”
沁园颔首退下。
足音已到门外,稍停片刻,便是一阵门扉响动,沈念堇足下轻点,骤时翻身跃出,侧身卧至榻上,伸手拉过锦被盖住全身,面朝内里,闭眼佯装睡熟。双目合拢之际,便听雕花木扉“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信步走入一个人来。
正是谢无花。
也是上一代离雪城城主,认连城。
沈念堇双目却仍是紧闭。
“念堇……”谢无花的声音很温柔,“念堇亲亲,该起床了。”见念堇面朝里卧着,便自顾自得绕到里侧来,立在床边等候,只是床上那人还是不动,无奈便将手中托着的一套漆绘食盒放在床头边的矮几上。
“你老公亲手做的,保证好吃。”说着,谢无花取出一只瓷碟,右手捏了双象牙箸,目光落在食盒内,神情专注,“给你备了素羹和几样精致小菜,还有镇江麻油拌的水晶牛舌,平日你最喜欢的。”
“要是没胃口,就先喝点乌梅茶吧,”谢无花放下手里的器具,换出一只茶盅摆在几案上,“冰凉得很,里面有我刚加的冰粒,最是解署。”边说,伸手便取出一把鎏金小壶,正要倒茶。
“只怕,不单是加了冰粒吧?”这话,从沈念堇口中缓缓吐出。
谢无花一愣。
“茶色如此浑沉,想来,料加得一定够多,够足。”说完,沈念堇一抬眼望向谢无花,目中似悲还怒,却又似悲喜全无。
“念堇……一大早就开这么猛的玩笑……”
沈念一字一顿道:“认连城,认,城,主。”
“念……”谢无花刚欲开口,沈念堇却已是一掌催出,正中他前胸,迫得他连退数步,沈念堇却在收势间一旋身,抽出了枕边离雪剑,摆出个门户,剑峰直指眼前的人。
“认连城,”沈念堇突然笑了一下,“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吧。”
谢无花也收起了笑容“念堇,这个玩笑太猛料了点。”。
沈念堇便连刺数剑,招招都直索他面门。谢无花或退或避,全无出手之意。他剑出如织,经纬交错,谢无花退避之间,仍极力辩解,每一路都几乎是险些避过。
“认连城,我誓杀你!”不待谢无花回神,沈念堇斜刺出一剑,到得他身前,突又变刺为斩,谢无花虽侧身闪过,但前襟却仍被离雪剑划破,刹时间,殷红的血色溢出,在素衣上印出一道血口。
“念堇……”室宇内空间狭小,沈念堇手握长剑,缠斗下去对自己极为不利,只怕话未出口,已是魂归天外。谢无花长叹一声,纵身破窗而出,沈念堇见势收剑,冷笑一声,也翻身追出窗外。谢无花朝东北方向奔去,追便一路紧追不放,不觉竟随他来到启翱山东北边界处的观日台。
观日台设在山腰间一处石坪上,周二十余丈,正对东方,台下悬崖绝壁。清晨,太阳自正东升起,日破云涛,江山万里皆着金色,尽收眼底,美不自胜。只是物是人已非,今日二人再来此地,不为观景,却是为了拼个至死方休。
眼见身前崖深万丈,谢无花敛气止步,转身面向沈念堇,眉峰紧锁。
“认城主,竟已是无路可退,无处可遁了呢。”
谢无花看着他,“念堇,如果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就该知道我是真心爱你,你也是……喜欢我的。你额头上的朱砂就是最好的证明。”
沈念堇扯动嘴角,“你又要骗我。”
语毕,他如翦般射出,运腕划出一道青锋,如芒似辉,直取谢无花咽喉。谢无花矮身躲过这一剑,伸手变拳为掌,拍向沈念堇持剑的右腕,这一击去势轻微,虽正中他右手,却也未能夺下他手中离雪剑,反倒被沈念堇晃身一剑刺中左肩,剑锋抽出,带出一串血珠。
“城主!”
此时,只听远处有人呼喊,竟是沁园带了人马赶来。沈念堇向后跃起,落地时,沁园已跪至近前。
“沁园护主来迟,还请城主责罚。”
沈念堇一把拉起沁园,双眼却片刻不离谢无花周身。
“沁园,拿你的兵刃,借给认城主使用。”说着,左手已抽出沁园怀中配剑,顺势抛出,谢无花凌空接住,握在手里。
“免得日后说我以一柄利器,欺人手无寸铁,叫后人耻笑。”
弩张弓满,风劲帆升,沈念堇腾身跃起,森然剑气直落而下,如骤雨打尘。谢无花只得挺剑格挡,本想多说几句话,却已是再无机会。观日台上,刹时间刀剑争鸣,剑光闪烁。二人剑锋相交之时,森森剑气只刺得众人面颊生疼。
沈念堇忽地劲道一收,侧身滑开三尺,反手又是一剑刺向谢无花。谢无花不愿同他力拼,后退一步,横剑而挡。沈念堇目光一闪,招招紧逼,更一剑快似一剑。
转瞬,谢无花已被逼至高崖断处,身后云雾缭绕,再退一步便是绝境。
眼前却又是一剑刺到。
谢无花退无可退,左指捏剑诀,右手化剑势,一剑递出,剑风确实顿时一变。狠极、毒极、快极,以极刁钻的姿势直刺沈念堇双目,以攻为守想逼得沈念堇撤剑。
哪知,沈念堇竟不避不让,手上剑不顿不颤,纵使剑锋寒光映上双目,不见颜色稍改。
谢无花自然刺不下去,惟有撤手用剑身回挡。
两剑再次相碰,离雪剑尖顶得谢无花手中之剑向里弯成另一个奇特的弧度,两人灌注在兵器上的真气一触即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谢无花之剑不敌离雪剑应声拦腰而断,谢无花被震得后退半步,却是一脚踩空,向身后悬崖倒去。
沈念堇抢前一步,身体探出悬崖打出一掌,不偏不倚拍在谢无花身上,却是适时给出的一股托起之力。
谢无花借力翻身跃起,正好落在沈念堇刺出的剑尖上。
山风鼓荡,吹得草木折腰。
谢无花悬空立在断崖之巅,离雪剑锋之上,衣袂翻飞,银白发丝在风中飞扬。
他含笑看着沈念堇:“如何?念堇想好没有,究竟要不要杀我?”似丝毫不知道,只要沈念堇手一松或者真气一送,他便会毙命当场。温和的笑颜丝毫未变,沈念堇的目光却像要刺穿这一切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他问他,声音还是一样冷峻缓慢,“不管认连城还是谢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