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未想那么多,沉吟片刻后道:“也不必那么麻烦!我看着你写还快些!”
于是,悠然坐在他身前,背后倚着皇帝,他边看边说,她边听边写,两人极是默契。她素临董书,与皇帝的字迹很有几分相似。悠然却故意留些破绽,让旁人以为是他左手所写。
光阴似箭,就这样,康熙六十一年到了!
曲终
刚过完新年,乾清宫就传来龙体欠安的消息。
其实,自五十七年后,皇帝便一直断断续续圣躬不豫,传太医随侍针灸用药都是常有的事。于是开始那会儿,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呈上的折子按时下发,例行朝会照旧进行。除却容颜更清瘦之外,竟与平日并无二致。在众人眼里,还是那个帝威森重,雄才伟略的圣上。
直到元宵那天,皇帝从御座上忽然跌倒在地,一病不起后,众人这才发觉:无论多少人高呼万岁他到底是年近七十的人了!
病中的皇帝越发像个孩子,昏睡时辗转难安,清醒时暴燥易怒,不过几日功夫,已是骨瘦伶仃不成人形!他不喜旁人接近,喝水用药皆要悠然侍候,绝不愿假手于人。各宫妃嫔皇子福晋,皇孙公主皆不例外。自皇孙弘晳被喝骂出去后,一时间前朝后宫议论纷纷。
幸好有几个阿哥从中周旋,且悠然并无所出,对各方势力并无影响;这才平息那些传闻,否则,不晓得又会惹些什么风波来。
病了旬月余,皇帝的病仍是没有起色,昏沉的时候竟比从前更长了些。再后来竟是口不能言,终日沉睡不醒。堂皇紫禁城悄无声息地,蒙上一层郁色。
悠然却恍若未觉。日日陪侍在皇帝身边,事事亲力亲为:为他拭面清洁,为他梳理辫子,奉汤侍药……忙完这一切,就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跟他说话;天气晴好的时候,打开窗让明亮微热的阳光照进来;若他偶有清醒之时,就捡些趣事说给他听。皇帝不能出声应答,但是,他会微笑,会皱眉,会叹息,看到悠然的笑靥时,会怜惜,会担忧,会难以割舍。
当内务府的人已然不顾忌讳,开始暗地里准备国丧时,皇帝竟开始好转。当三月里来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位年迈的皇帝再一次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
三月里的一天,皇帝突发奇想,兴冲冲地说:“咱们去老四家看看。”他穿着件石青色棉袍,胸前挂着副珐琅架圆眼镜,就像个老士绅。悠然见他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抿唇一笑,很快换上烟青色织锦长裙,头上松松挽个髻,只有碧玉钗横着,走到门口福了福,喊了声:“妾身见过老爷!”
皇帝细细打量一番,亲自为她戴上一对明珠耳坠子,方满意的点头微笑,牵起她的手,共乘了顶青呢小轿,轻车简从直出西直门而去。
两人来到雍王府时,正是晌午时分。
胤禛见皇父前来惊喜之余又是惶惶,他素来城府颇深,面上只是淡淡的恭敬与适度的愉悦。几个皇孙正巧下学回来,换了衣裳后齐齐给威严的皇玛法见礼。弘时已是十八岁的大孩子了,早就听得有关这位九五至尊传言,多是不苟言笑,喜怒难测一类的话。畏惧之下言谈对答时便有几分拘谨。
皇帝问了几句就不耐的摆摆手,招呼十一岁的弘历上来。这个孩子眉目疏朗,有着一双极清亮的眼睛,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关系,对这位威严的皇玛法并不惧怕,知礼懂事又不失童心。几句童言稚语逗得皇帝开怀大笑。连声道“这个孩子不错!有朕当年的风范”云云。
弘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紧张的关注着自已的弟弟,生怕他童言无忌冲撞了皇帝。见皇帝欢喜,这个俊秀的少年才暗自吁了口气,失落的低着头。
胤禛也在一旁,在回头的刹那,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眼底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悠然暗自叹息,弘历应答完毕退回下首时,微笑着招呼弘时:“小弘时,听说你的诗词作得极好,不如,随意作首词让我欣赏一番,好不好?”皇帝唔了一声,吩咐道:“太太是有名的才女,你能得她赞赏,想来还有几分学问。那你就试试吧。”接着招呼四阿哥道:“孩子们也渐大了,也该担此差事了,你这个做阿玛的,可不能只忙着外头!”
胤禛低声应是。弘时看了看父亲,犹豫片刻后才命人取来笔墨,略作思忖便提笔一挥而就。
悠然距他最近,也是第一个看他的词作。纸上是一阙词,写的是:
沁园春。静思
枯叶飘零,点点寒鸦,落照当楼。
叹清江渐杳,风摇岸柳,依稀丽影,知是离忧。
戏里乌纱,醉中红袖,毕竟山青水自流。
繁华散,看茫茫白地,千古幽幽。
梦牵一叶扁舟。
云深处、悠然乃钓叟。
携半轮明月,易爻数理,松烟纸笔,浊酒三瓯。
浥露沾衣,团团晓雾,风景迷离帝子洲。
歌归去,问武陵人远,欲诉还休
词是好词,可是既不符他的身份,最不妥当的:是词里头有“悠然”二字!这是她的闺名,这个孩子竟也不晓得避讳!她自然不在意,但他那个严肃的玛法和阿玛必是不允许。心思一动便笑道:“好孩子!倒写了一手好字。不如把这副字送给我如何?”走过去拿在手里。恰巧风来,不小心把这副好字吹到池中,被悠然赞的好字变成一团墨迹。
皇帝好奇想看,也未可得。只得悻悻罢了。
回宫后,皇帝忽然提起:“你还记不记得?五十七年那会儿,我给王氏几个晋了位份,对你却没有任何封赏,你可知为什么?”
“你知道,我素来不看重这些的。”她一面答话,一面替他理了理衣襟。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长睫微微颤动,掩住她灵动的眼波。良久后方叹息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只是,你性子淡薄,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讨你欢喜。除却这些虚名俗物,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不要这样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为我做的已是足够。”她抬起头缓缓抚上他瘦削的脸庞,手指从眼角深深的皱纹划下来,落在他紧抿的唇边,轻声道,“你若保重自己,我会更欢喜!听说,这两日又批阅折子至深夜?病才好了几日呢,又开始废寝忘食么?我会担心呢!”
皇帝微咳一声,笑道:“又是魏珠那奴才说的?”
“他很忠心,你莫要恼他啊!”
他笑骂道:“那个猴崽子!学会让你替他说情来了!哪个对我忠心,我心里不清楚么?”想了想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罢了!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今儿说说笑笑又逛了雍王府的园子,皇帝已有些乏了。
悠然给他拿了枕头歪着,听他漫不经心的问:“你觉得,弘历怎么样?”
悠然抿唇一笑,没有答话。
他又不着边际的说了句:“昨儿个,和妃跟我说,想要抚育个皇子。”
皇帝年岁大了,没有子嗣的和妃总要为自己打算,她是妃位,寻个生母位份低的皇子带在身边,算是自己的孩子。这种事在宫中不过是平常事,悠然却不明白皇帝为何提起。却听皇帝淡淡地说:“我说皇子们都在了,没有合适的。”
悠然哦了一声。
皇帝又追问:“你觉得弘历如何?”
“他很聪明。不过,弘时更令人心疼呢!”
皇帝却不以为然:“我觉着弘历好。这孩子聪敏机智,举止有度,嗯,言词对答都是上佳的。”说到此处,忽握住悠然的手低低地道:“原是我疏忽!若不是她提起,我都未想过这些!不如让他进宫来,养在你身边?有了这层情份在,将来,你也多一份倚靠!”
悠然摇头,“将来么?有谁知道呢?有你在,我才有将来。你若不在,我随你而去就是!又何必想得那么远呢?”
她神色淡淡,却是难掩言语间的郑重。
皇帝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还有说不出的愧疚与不舍,心底五味杂陈。怔了半晌方正了神情,板起脸嗔怪道:“胡说!这以宫妃殉葬的规矩都废了几十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要做不孝之人么?皇祖母当初怎么疼你,若她泉下有知,听你有这番心思,不知有多恼怒!此话休要再提!知道么?”
悠然心里生起莫名的惶惑与不安,面上仍是淡笑不语。他握着她的肩,非要听得她的承诺才罢休。她犹豫良久后,终是低声应了。皇帝仍不放心,反复说了又说,末了竟提起她早逝的额娘:“你额娘希望你平安喜乐,一生快活!你可不能忘了她老人家的遗愿才是!”
她更是警兆大生,勉强笑道:“是!我会记得。”她忽然觉得害怕,却又不知害怕些什么。弘历到最后仍是进了宫,名义上由悠然与和妃共同抚育。接下来的几个月,全心全意关注着皇帝的身体。天有怜见,半年下来竟是平安无事!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六十一年十月。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刚进十月里,铺天盖地的大雪就下个不停。原定于十月末启程回宫的圣驾,不得不滞留在畅春园里。
兴许是天气骤冷的关系,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几个太医轮番诊脉,也并未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好生调养。皇帝却满不在乎,看起来并无大碍。
只有悠然察觉出他的不同来。
他半夜里总会惊醒,抚上她的眉眼,低低的唤:“悠然!悠然!悠然”一遍又一遍。
“嗯?怎么了?”她柔柔的应着。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手指一寸寸爬过她如玉的脸颊,口气温软如春风:“就是想叫你!”
他开始召见几个年幼的皇孙,无比耐心的教导他们读书写字。
到了夜里,喃喃的嘱咐悠然:“悠然!你,替我看顾着些!这些,都是皇家的血脉!”
悠然也不多问,回抱住他:“你在担心什么?都是好孩子!倘若非到了那天,我又护得了谁?”
皇帝不敢看她的眼,低低的说:“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一定是可以的!”那样低沉的口气,软弱而茫然。
他在听风阁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恍惚出神:“悠然,你有没有怨过我?有没有?”
她鼻子一酸,含泪道:“没有!从来没有!我在宫中四十年,是你为我撑起整个世界。我对你,只有爱重,没有怨恨!”
他会揽她在胸前,用力得似要将她揉入骨髓。
终于有一天,他说:“你,明天跟老十三回宫吧!这儿太冷。”
“不冷。一起回吧!可惜今年没做桂花酿。不如把前几年埋下的陈酿取出来,要煮酒酿丸子都随你,好不好?醉过方知酒浓,咱们好些年没能痛饮一场啦!回去后,就咱们两个,来个不醉不归,你说好不好?”
他眼里满是怜惜,夹着她看不分明的模糊水意,和隐隐约约的恋恋不舍。他紧紧拥着她,柔声问:“你喜欢江南是不是?想不想再去江南呢?江南,是个好地方。比京城可温软得多。”
她柔声应下:“嗯。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同去。”
皇帝摇头,语气更软:“你还记不记得?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是什么?”
“是一副碎布拼接的疆域图啊!我那时才知道,咱们大清疆土有多大,西跨葱岭,西北达巴尔喀什湖,北接西伯利亚,东北至外兴安岭和库页岛,东临太平洋,这么宽广的土地,真正是泱泱大国!真正是万里江山!悠然,你,替我看着咱们大清的江山,是不是风景如画!替我好好看着,替皇祖母看着好不好?”
悠然看着他殷切的眼眸,泪如雨下:“好!”
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于畅春园。妃嫔皆在宫中未随扈,诸皇子奉了遗诏,皇四子胤禛嗣位。
人散
远远响起的四声钟鸣,将皇帝甍逝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当噩耗传到听风阁时,悠然早已换上素白袍子,冲着畅春园的方向跪坐着,无声无息的落泪。天色阴沉,廊前换上的白灯笼早早的亮起,惨淡的烛光映得这个冬日更加萧索寂寥。
窗外寒风冽冽,雪珠子刷刷的打着窗户。四处的帐幔早换成白茫茫的一片,像蒙了一层雪粉,不见温度,黯淡的映着昏黄的烛光,望得人一心的单寒。整个听风阁悄无人声,似乎被一层浓浓的阴霾压着,侍候的宫侍踮着脚尖,拖着墨色的身影从窗前晃过。
她只是安静的跪坐着,端端正正。眼泪滑过脸庞,落在衣襟上停顿片刻,又接着滚到地上,形成暗色的水迹,晕开一团心痛的潮湿。
大行皇帝灵前妃嫔齐齐恸哭,哭得后来,心似乎都麻木了痛楚。眼睛又干又涩,再流不出眼泪。
这样的伤痛不知过了多久,回到听风阁的悠然,每日里只是怔怔的出神。不过几日功夫,已是消瘦成纸片。她不再哭泣,仿佛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又仿佛所有的泪都流去了心底。
终于有一日,紫墨穿着一身孝服走进来跪在她旁边柔声劝道:“格格,节哀吧!保重身子要紧!皇上若在,必不忍见格格如此伤心!”一语未了,已是哽咽难言。忍了半晌后勉强道:“主子,您还要打起精神署理后宫。这,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呢!件件都关乎国体!不能出一点意外!您身上的担子重着呢!”
“哦!是么?他,没有交待我!”悠然怔怔的摇头。
紫墨愣了愣方醒过神来,勉强笑道:“皇上心疼格格,怕您劳累着呢!这种事哪会特特交待呢。从前是德、宜、和、荣四妃共理,如今德主子不能理事,旁的几个也就没那资格,想来也只有格格可以担当了。”见悠然充耳不闻,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拿了件素色棉袍子给她披了,柔声哄劝,“好格格,跟紫墨去梳洗一下,喝碗粥暖暖胃吧!说不定旨意马上就来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低低地说:“才不会有旨意呢!他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琐事。”悠然低下头去,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叹息似的呢喃:“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有侍女来禀,说乾清宫总管魏珠求见。
悠然迟疑的看向紫墨:“他,他来做什么?哦,皇上有话吩咐他么?”紫墨咬着下唇扶着她起来,让她靠坐在软椅里,拿了毯子严严实实盖着,察觉到她浑身冰凉刺骨,又倒了热茶喂到她嘴边。
悠然任她摆布,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他是来传皇上的话么?”紫墨从未见她这般,像个精致的人偶,心中大恸,语带哽咽:“格格,你别这样!您忘了八公主她老人家的遗愿了么?忘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嘱咐么?还有皇上!您,想想!想想!啊?”
过了许久,悠然长睫微微一动,一行珠泪漱漱的滚落下来,喃喃的道:“是。我答应过额娘,要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答应过郭罗玛法和皇额娘,要平平安安,也,应过玄烨,要替他看江山如画!是,原是我忘了!”她抬起雾蒙蒙的泪眼,定定的看着窗外疏疏几枝梅花,“紫墨,我的前半生享尽亲人们所有的疼爱,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先我而去,而我,还活着,独自度过剩下的半生!你说,这是对我的恩赐,还是上天给我的,另一个玩笑?”
紫墨见她多了些生气,心底略松,忙应道:“是上天怜惜格格呢!格格当惜福才是!”
悠然点点头,目光空茫:“也是!我该知足!”想了想终问,“魏珠来,当真不是传他的话么?”
紫墨嗔怪道:“他没在皇上跟前呢!你忘啦!当时只有李谙达在呢!您别胡思乱想了,先宣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