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万里疆原,山河格局,尽在这卷下一览无余。无数繁华都郡、边防重镇随着那熟悉的字迹缜密铺展,历历清晰,细致处点点滴滴,杂而不乱,将四境尽收其中。
笔下精准奇巧,轻重得当,绘揽六合指点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对于行军打仗这是无价之宝,反复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这是你绘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人。
卿尘淡定一笑,将一盏宫灯托起,看着面前。灯火清亮,在她潜静的脸上映出稳秀从容,她傲然说道:“四哥,我说过,你娶了我,定也不负这天下。”
夜天凌眼底深深映着着卿尘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惊是喜,像望向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宁静的灯火下他执著的凝视,叫卿尘只能痴痴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谁。
他抬手,温暖的手指的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低声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卿尘靠着他,手掌处传来他稳健的心跳,那切实的温度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传入她的心房,让她觉得永远也不愿离开,“带我去,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柔声说道。
夜天凌将她身上裘袍轻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秀发,目光柔软:“我何尝不想时时有你在身旁,只是北疆苦寒,行军征战难免颠簸,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了。”
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啊!她因为这颗心而来到这里,是否也会因此而分离?卿尘心头泛起一缕凄涩,静静伏在他怀中说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费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语中的哀伤猛然皱眉,脸色瞬间微变,低声道:“不准胡说。”
灯下浅影明暗……卿尘被他狠狠握住,却露出从容淡笑。纵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后悔赴这前世的殇恋,义无反顾。“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个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死……”
话未说完,夜天凌手臂一紧,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斩断了她的话语。极为霸道的炙热和深柔的怜惜随着他的呼吸搅进心湖,碎起千层浪,散入心神醉浓。
直到卿尘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在他的气息当中,化成飞沫淡烟,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轻轻放开了她,眸中沉淀下深深担忧。他低语:“你若要陪着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尘笑着环上他的胸膛,猛地拉着他在殿中旋转,俏声笑道:“我会的,四哥,我要陪着你,看你君临天下,看你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缔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着和我在一起!”
她笑的那样清脆,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的欢乐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后长长的撒开,迤逦秀美,大殿里回荡的余音随着轻纱飘扬,烛火摇曳,舞出耀目的绚丽。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声感染,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化做无形,纷纷碎淡。这一刻他情愿与她做一对痴男怨女,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
千古江流百回澜
大江东流,波澜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国,田畴万顷,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东蜀壅水汇三江之流一路开阔,接沧浪江而贯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万里,云淡,风冷。
深秋寒浓,迎面江风拂来吹得裘袍猎猎,凉意袭人。卿尘随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侧,江岸数十万征夫往来挑抬,以竹笼装石截水筑堤,数月之中壅水渐缓,十二道陡门分布江上,将这滔滔江水扼于指掌之间。
斯惟云自堤头回身,迎上前去:“殿下、王妃!”
夜天凌微微点头,沿江放眼而望,赞许说道:“不过数月之间,如此浩大的工程完工在际,惟云,我没有看错你。”
斯惟云深深一揖,笑道:“惟云幸不辱命,更要多谢王妃奇思妙想,若无这十二道陡门,届时要毁堤放水,损失也不小。”
卿尘迎着江风往远处极目能见之处看去,青州郡城立于壅水下游,隐约可见,她浅浅一笑,说道:“筑堤不易,能保全自然要保全。这陡门我不过信中这么说说,谁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
斯惟云随着卿尘目光远望,神情中却略见忧虑:“殿下,尚有一事……”
“说。”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云迟疑一下,说道:“壅水拦坝截流将在分水塘中逐渐蓄水,水量不可小觑,陡门一开洪峰泄下,将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将有半数成汪泽一片,惟云斗胆,请殿下三思。”一边说,一边看往卿尘。
卿尘自前些日子斯惟云的来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顾虑,另有原因便是筑堤的百万工匠多数是来自青、封两州郡属,若亲手截江水淹家园,恐怕民愤难平。她曾试着与夜天凌提过此事,却并无结果。
夜天凌负手静立前方,远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深冷的气度,叫人不敢逼视。他眉峰微锁,眸间一片深沉,久久不语。
西岷侯的势力与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不出其不意剿灭东蜀军,则极有可能是将这天府平原拱手让与西岷侯自立称王。即便是战而不能一举毁其主力,整个蜀中早晚亦将沦为杀场战地,若容他与北晏侯叛军的势力合而为一,比起水淹两州或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卿尘对斯惟云微微摇头,让他暂且不要提此事。事关行军胜败,斯惟云清楚夜天凌做此决断之前是经历深思熟虑,也不能再枉自开口,只得静候身旁。
夜天凌转身看了他一眼,于此事未置一词,只说道:“回行馆吧。”
方入别馆,卫长征入内送上前方军报。十一同南宫竞等人几乎每日都有密信快马送至,夜天凌虽人在蜀地,却对北疆战况了如指掌。
连日兵马交锋,十一大军迎击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军,拒敌于幽州,铁马横枪封锁西线。
南宫竞先锋军增援肃州,与叛军主力遭遇黄岭谷。双方短兵相接,南宫竞兵锋精锐,以少敌多巧计周旋,突破敌军防守抵达肃州。
肃州守将何冲率军出城接应,内外夹击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双方连日血战多次,肃州兵士死守城池,终于侯得湛王大军杀至。
虞夙久攻肃州不下,转走景州,取定州。
湛王趁机挥军北上,收复辽州。随即整顿大军,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于墨勒原大败叛军,俘敌一万四千人许。
平叛大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虞夙且战且退,回军临安关据守不出,已与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过军报随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勾,卿尘抬头:“怎么了?”
夜天凌将军报递给她,卿尘看了笑道:“夏步锋还真是员猛将,竟连斩虞夙三员大将,无怪你如此器重他。”
负手闲步立于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扬,神情倨傲:“虞夙此番损兵折将,倒知道收敛些了。”
“相持着也好,这边能腾出时日来。”卿尘看着案前的军机图道:“四哥,惟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青州封州两处壅水河段狭窄,陡门一开,江水暴涨,必定会酿成水祸的。”
阳光微闪,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机锋凌厉,他看着窗外风卷落叶淡淡说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卿尘知道他说的在理,轻叹一声站起来:“不如我去惟云那里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着她:“惟云和你比较谈得来,你同他聊聊也好,否则他总是难以释怀。”
卿尘点头道:“我知道,这也在所难免,不能怪他。”
世事总难全,卿尘心中倒对斯惟云极为赏识,他虽多有顾虑却深明大局,日夜监工修筑大堤无有丝毫懈怠。夜天凌识人用人非但各尽其才,亦能使他们忠心不二令出必从。
秋阳自高远长空铺洒而下,卿尘转身看着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中,淡淡金光洒落在他青色长衫之上,那逆着光阴的深邃轮廓如若刀削,沉峻锋锐,坚毅如山。
眼前这个使天下贤能者俯首称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尘眸底淡淡转出一笑,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一个同样让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这便是她情愿一生随他的因由吧。
独坐轩中,埋首层图长卷,斯惟云抚额皱眉,忍不住心生烦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乡所在。
少时嘻戏江畔犹在眼前,不想如今此处竟要亲手毁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壅江水坝之下,情非得以,却是情何以堪?
他踯躅良久,喟然抬头,猛地看到卿尘白衣轻裘,面带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乱的图纸。斯惟云吃了一惊:“王妃,惟云失礼了。”
卿尘习惯了陆迁的少年潇洒,杜君述的疯癫不羁,总觉得斯惟云工整严谨,倒还有些不习惯。“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对斯惟云一笑,展开一卷图纸。
字如其人,斯惟云的字瘦长有力一丝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风,却处处透着风骨严整。若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将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划?卿尘看过那繁杂的图纸,不禁慨叹。她在千百年后曾经听过看过的东西,有时只是个大概轮廓,但和斯惟云提起之后,他却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将其变成现实。这番奇巧心智,当世之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斯惟云无意一瞥,眼前秋阳穿窗,淡映在卿尘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风华从容,那周身透着的潜静气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时掉不开眼。他滞闷在胸口的那股郁闷在她明净一笑中烟散云淡,心底便无由地安静下来。
见他久不做声,卿尘奇怪抬眸,斯惟云忙将目光一垂,不敢与她对视,说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仍不甘心。”
卿尘微微点头,细长的手指在斯惟云精巧的水利图上划过,思虑片刻,问道:“我记得日前信中曾与你商讨过,开山凿渠,支分壅水,穿定峤岭饶两州而过的构想,你有没有想过?”
这数月来书信频繁,斯惟云自那日天机府中与卿尘笑谈算数到如今共商水利构建,早已深深为之折服,几乎凡事必与她商讨。俯身抽出另外一张图纸,指给她看:“此法确可使壅水分流避开青、封两州。原本为平衡水量趋避洪峰,亦会在此设筑分水坝相连南北二渠调节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涨季不溢。但北渠虽早已动工,却进程缓慢,只因定峤岭岩石坚硬,整个水道才开凿了小半,即便日继夜赶也来不及。”
卿尘注目看察,而后笑了笑:“殿下其实也希望你能设法筑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峤岭那边一直没停工,不是也一言未发吗?”
斯惟云抚过手下图纸点头道:“殿下尽予我临机专断之权,如此信任,我又岂能辜负?壅江水坝绝不会耽搁行军大计,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难以两全其美了。”
卿尘转身问道:“你对蜀中甚为熟悉呢。”
斯惟云神情悠远,似带着些怀念,却隐着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处民风淳朴风景怡人,是极美的地方,加之物产富饶,年有丰余,若眼下这筑堰引渠的构想完成,则蜀地水旱从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国的美称。”
“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尘抬眼远望,别馆临江不远,耳边依稀传来江水浪声:“蜀中乃天下粮仓,至关重要,绝不容失。”
“我知道。”斯惟云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个封州,殿下却要兼顾四域,所以我并无怨言。”
卿尘自他清瘦的脸上看到一丝清远的笃定,壮士断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赞许:“水利乃农耕之本,农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实是系着我朝根本,待蜀中安澜,尚有沧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对你甚为倚重。至于青、封两州也已有安排,调百万之资重建两郡,或可略为补救吧。”
斯惟云疑惑看来,百万之资,即便是国库征调也要大费周折,卿尘却只是淡笑,不再多言。离开天都之前她已将莲妃所赠的紫晶串珠交于莫不平,着冥衣楼暗备军资粮草以防战中不测,更要以此善后蜀中。
“何不相信殿下?”她扬眉举步:“走,陪我去江边看看,这功在千古的水利构筑只听你在信中频频提起,既然来了,我倒真想仔细见识一番。”
斯惟云自愣愕中回过神来,即刻命馆内侍从备马。
一路指点说谈,卿尘同斯惟云到了江岸之前。
定峤岭山高险峻,如削锐屏峰直插云际,截挡大江。山风江水料峭而来,扑面冰寒,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卿尘扶着风帽策马缓行,岭前北渠并不甚广,只约有一人之深,十余步宽,较迂曲小冲积平原而过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这三分江水,尽可将良田化做泽国,房屋毁为废墟。
临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凿山穿渠,抬挑艰辛。自古以来,庶民所知政情不过了了,生死变迁无不是掌于当政者手中。这江畔近百万民众,有几人知道家园将毁,甚至性命堪危,他们不过是靠劳力养家糊口,期求丰年盛世,能安度生活。
在位者玩弄权术覆雨翻云,纵然有幸处于施政一方,心中又岂能不生感慨?若无坚硬如山的心志,所谓天下,不过只是苦累折磨罢了,不苦自己,则毁苍生。
斯惟云随卿尘并羁而行,见她仍往深处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开山凿岭甚为危险,莫要再行了。”
卿尘微勒马缰,举目遥看,耳边已能听到“叮当”不绝的斧凿之声,她看了会儿,突然问道:“这开山凿渠用的是什么法子?”
斯惟云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岩之上架柴灼烧使之炙热,而后取冷水或醋猛浇其上,则岩石淬裂,再以铁凿开剥。如此逐层烧凿,周而复始,则贯通山岭。”
“那岂不是很慢?”卿尘诧异抬头。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斯惟云道:“这已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了。”
“为何不以炸药开山?”卿尘再问。
斯惟云一愣:“用什么?”
卿尘恍然,火药在此时应该并没大为应用。心中电念飞转,催马道:“走,回去!”扬鞭转回行馆。
斯惟云路上相询,都被卿尘抬手阻止,只对他道:“你去给我找些炼丹的书来,还有,把冥执叫来。”
不过一会儿,冥执同斯惟云来到别馆,见卿尘正在案前翻书查找。
“王妃!”
卿尘抬头,对他们一笑,问道:“冥执,江湖上可有火雷弹之类的东西?”
冥执说道:“有,王妃何故此问?”
“你可会制做?”
“虽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尘在纸上抄了些什么,她记得火药乃是古时道士炼丹求仙时无意发现的便,果然在这种书上查到了蛛丝马迹。她将笺纸拿给斯惟云:“书中自有千般计,惟云,看我设法保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封州。”
惊雷动地移山海
别馆清幽,后院忽然“轰隆”一声巨响,远近可闻,震的栖鸟惊飞,屋宇簌簌作响。
一座小假山被炸飞一角,卿尘不想这东西如此猛烈,虽自觉站的够远,却仍被飞石击的睁不开眼睛。匆忙回身举袖遮挡,面前突然人影一暗,却是斯惟云快步挡在了她身前。
冥执满身狼狈地自不远处飞掠过来,抖落飞灰尘土:“王妃,不用木炭果然也行。”
卿尘躲过沙石,对斯惟云投去感激的一笑。斯惟云微微怔忡,却低头抚拍衣衫,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