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纯皇贵妃的丧事,上书房停课,永璂便有时间跑到纯皇贵妃的灵前寻永璋。永璋果然还在,脸色灰败透着青黄颜,眼睛都瘦得抠下去了,辫子里透出几道银丝来,头没剃,胡子也没刮,整个人显得落魄已极,行动已经需要两个小太监扶着了。和嘉和永瑢都不敢很劝他,换个家庭环境,说了就说了,问题是永璋的经历有点儿特殊,乾隆十三年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两人只能暗自担心。
永璂先给兄姐打了个千儿,然后拜了一下纯皇贵妃的灵位,这才寻永璋等人说话。永璋勉强一笑:“怎么过来了?上书房不是停课了?有空儿陪皇额娘说话,逗小妹妹玩去罢。”久病床前无孝子,纯贵妃的丧事时间拖得要长一点,众人都是应个卯便罢,永璋也明白其中奥妙。
永璂歪着头看了永璋一下,伸出手来,开始扳指头:“皇额娘说,嗯,对三哥来说,皇阿玛和纯皇贵妃是这个、这个,这些是其他人……对于我来说,这是皇额娘、这是皇阿玛,这是老佛爷,嗯……”想一想,“我知道三哥难受,”小大人样儿的叹了口气,“皇额娘这两天也忙,没空管我,我来陪陪三哥,”抓抓脑袋,继续打比喻,把另一只手也拿出来比划了,“纯皇贵妃是这个,但是,皇额娘说了,既然是自己身上长的,就不能不管不顾,”歪歪脑袋嘟嘟嘴,“总觉得有点儿对又有点儿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
兄妹三人倒弄明白了,觉得这话应该是皇后特意通过永璂来说的。和嘉拉着永璂道:“永璂知道这些就很好了。”看来,皇后倒真像是把额娘生前的托付放在心上了。自嘲一笑,放不放在心上的,也没什么,额娘已经死了,自己兄妹三人,对任何人都不构成什么威胁,本就不是别人的目标,皇后是不至于藏奸的。既然这样,不如好好相处,况且,皇后一向对自己母子几人并不刻薄。
永瑢也正有此意,与和嘉的目光一碰,又散开了。只有永璋,脑袋还有点晕,这些天来他哭得太耗精神,没有注意到弟弟妹妹的小动作。
正在此时,钟茗理顺了思路来了。
众人见过礼,钟茗先不让他们起身,径直走到永璋身前:“抬起头来!!!”
永璋昏沉沉抬起头,钟茗大吃一惊:“永璂说了我还不信,你居然哀毁致此么?!”永璋年纪已长,对于皇帝的后宫当然要避嫌,钟茗并不能常见他,听永璂说永璋伤心之后,她是有心理准备来的,仍然不免被永璋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真真是‘哀毁’了啊!
钟茗原打算看一下永璋的气色然后再劝两句的,现在直接拎起永璋的领子,一拎之下才觉惊心,永璋好歹是个大男人,钟茗居然能把他拎了个半起。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钟茗火了,“你就这么不待见你额娘给你的身子么?!在她的灵前这么糟…蹋她的骨血?”
永璋头昏眼花,呐呐不成言。永瑢过继出去了,不便多言,和嘉是女孩儿,忙为永璋分辩:“皇额娘,三哥是伤心额娘离世……”本来觉得皇后母子是有心人,现在又有点矛盾,一是希望有人能劝劝永璋,再来又对钟茗的语气有一点点的不满。
钟茗对和嘉道:“你也由着他这样么?他身子弱,这大家都知道的!这么下去怎么成?!”看着永璋,“我知道你伤心,但是,你也要明白,你额娘最看重的是什么!是你们!她既把你们托给了我,我就不能袖手旁观!好了,都起来罢!”
众人坐定,钟茗才缓声道:“我长这么大,只经过先帝殡天一回,你们觉得,那个时候皇上不难过么?可是他挺过来了,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他才是先帝想看到的他,不是哀哀哭泣,而是振作奋发。我也是做人额娘的,我想我知道你们额娘的想法,即使我死了,也想自己的孩子过得好。”这倒是实话,说得众人无语,唯永璂拽紧了钟茗的袖子一脸紧张。
钟茗抚上永璂的背,感到永璂的小脊梁在掌下放松了,才道:“没有不让你们伤心,永璋,圣贤书你读得比我多,总该知道什么是‘哀毁过礼’与‘过犹不及’,你还年轻,好好过日子,才是你额娘愿意看到的。”
和嘉与永瑢面色和缓,永璋只是点头并不说话,钟茗觉得他还是心结难解,也难怪了,被乾隆恐吓过的人,心理阴影挺重的,看来病根还是在乾隆那里。钟茗叹了口气:“和嘉看着你哥哥,让他按顿吃饭、按点儿睡觉!”我还得找乾隆去!
和嘉答应了:“皇额娘放心,女儿会照顾三哥的。”可一看永璋依旧没精神的样子,心里叹气了,看向钟茗的眼神里就带了点乞求。钟茗点点头。
带着永璂出了灵堂,钟茗就召来太医,细细问了永璋最近平安脉的情况,形势竟是很不好。太医吞吞吐吐,钟茗看得心烦,直接喝问:“给我个实话,再藏着掖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只与你算账!”
太医这才说了实情——永璋衰弱已极,好生养着,或者能延数岁之命,再折腾下去,怕活不过今年了。说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钟茗命太医携了脉方跟在凤辇后面,一路带到了养心殿。
91。无标题之章
养心殿里,乾隆此时正闲,纯皇贵妃薨了,他也不大好在此时猛翻牌子,连去逗香妃的次数都减少了。听到小太监通报说皇后来了,乾隆有点儿诧异,养心殿这块地方,哪怕是太后都不能经常出入的,皇后来这是有大事发生?
太医在殿外候着,钟茗先进去见乾隆。
“你这是有事儿?”也只有这个猜测了。
钟茗左右看了一下:“都退下吧,我跟皇上说说话。”
有点儿越权了,乾隆略一想:“都下去!”凝神看向钟茗。
钟茗上前几步,靠在乾隆耳边,小声道:“永璂回来跟我说,永璋的情形不太对劲儿,我刚才去看过了,人都瘦脱了相了,召来太医——”摇摇头,“太医就在殿外。”
乾隆到底不笨:“什么事要惊动太医?他亲生额娘去了,他当然要哀伤,你把话说清楚。”还要把周围的人都遣走,显是有隐情。
钟茗低下头:“皇上把太医召进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太医进来的时候,有点儿发抖,再怎么样三阿哥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自己将要说的话,几与报丧等同,真怕皇上一气之下把自己怎么怎么了。跪在地上,用一堆的术语解释了永璋现在的身体状况,乾隆淡淡的声音里透着寒意:“你再说一遍。”
太医情急之下双手举过头顶,捧着脉案,意思也明白,您自己看吧。乾隆啪地一声捏起脉案,匆匆翻了几页,纸张翻得哗哗响。
“滚出去候着!”
太医巴不得听到这一声,再一叩首,连滚带爬地跑了。
钟茗摒住呼吸:“永璋怕是伤心生母的缘故,不如皇上开导他几句,心里想通了,慢慢调养也不是那么危险的。这事儿,不敢先惊动老佛爷,可又不是小事儿,须得先禀明皇上。”
乾隆念及纯皇贵妃的情份,又觉得永璋此番表现很好,兼之脉案就在眼前,对永璋的关切之心浮了上来。“左右无事,朕去看看他吧。”
灵堂前,永璋对于乾隆是畏多于敬,伏在地上,不敢动作。
乾隆看着永璋削瘦弯曲的背,再看着他头上已有几丝白发,这个儿子,今年才二十五岁啊!蹉跎了十二年的光阴,正是大好青春。十二年的时间,他也忏悔得够了,大阿哥已经死了十年了,大阿哥郁郁而终时,乾隆早已懊悔,现在永璋又是这般模样。乾隆也伤感了起来:“起来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永璋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已是头晕眼花。小太监识机,抢上去扶起他,一站起来,乾隆又看到了他的脸色,与钟茗一样的吃惊了,更印证了脉方。指着身边的位子让永璋坐下,在纯皇贵妃灵堂,乾隆的心也柔软了起来,温言抚慰了永璋几句,又说起养生之法。
永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明白乾隆怎么突然这么慈祥了。茫然地向上首看去,皇帝身边正坐着皇后,永璋又低下了头。
“给朕养好身子,好好当差,也好为朕分忧!”永璋最大的心结,就是被乾隆厌弃,有了乾隆这句话,真比什么药都管用。
单听到这句话,永璋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乾隆满意地拍拍永璋的肩膀,离开了。钟茗跟过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太医已经跟过来了,是你用惯了的,先请脉开方子吧,不要吝惜用药。”又让和嘉与永瑢多照看一点儿,这才离去。
太医抹抹汗,当医生的,就怕病人不配合,以前三阿哥的脉象很糟糕,也不配合治病,太医有天大的本事也禁不住他自己想不开。现在脉象仍然不大好,可却透着一点儿生机,配上自己的医术,看样子是能多活一阵儿了。这回的差使好办了。
太医诊完脉,开好方子,永瑢又与他闲聊了几句,问了事情的始末,赏了银子,才放他走。
兄妹三人商量了一回,觉得不管皇后此举是因为母亲生前的嘱托,还是皇后要借此有什么图谋,都不是一件坏事。五阿哥为一只笼中鸟渐失圣心,还有谁比十二阿哥更适合交好呢?
五阿哥并不知道自己在兄弟姐妹心里已经属于“渐失圣心”了,他正为着小燕子出头有望而欣喜若狂。他对令妃生了不满,但并不妨碍他仍旧依靠着福尔康出谋划策。这个皇子阿哥当得实在悲催,身边没有谋士扶持,底下没有门人效忠,以前一有事整日里就是尔康、尔泰、尔泰、尔康地寻人商量,现在只剩一个福尔康了。顺风顺水的时候还好,一出了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现培养是来不及了,只能继续找福尔康。
福尔康养伤期间,永琪就送了不少药,偶有空闲,还要跑来看他。福尔康的伤好了大半,就借口访友谋差使跑出去串连了。聚会的地点就是会宾楼,会宾楼里有蒙丹。福尔康与蒙丹两人都带着伤,颇有同病相怜之感。蒙丹见福尔康因为私放了他而受责,更是对福尔康推心置腹。不一时,永琪也得了消息赶过来。人都齐了,可以说正事了。蒙丹此时才有机会把自己与含香的爱情说出来感动大家,私奔七次未遂这样的惨痛经历都说了。把福尔康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天下的皇帝爹、王爷爹都不是好人!居然不成全毛头小子拐骗公主的美好愿望!净会拿着大义、规矩压人,太没有人性了!
福尔康一瞬间就决定了要帮助这对苦命鸳鸯,当下他用感性的声音对蒙丹说:“你先放心养伤,那个宝月楼,是我督建的,里面的结构我很清楚,我和五阿哥会回去想办法的,一定能让你们联系上的。”
永琪不吭声,出了蒙丹的房间才抱怨:“尔康,你发昏了吗?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你还要帮蒙丹?”
“不是帮蒙丹,是在帮蒙丹的同时帮我们自己,”福尔康笃定地说,“你想想,我们现在除了香妃这一捷径,还有别的办法可行吗?小燕子再关下去,她自己会先发疯的!现在要看皇上的态度,皇上现在最宠爱的就是香妃!”
永琪被小燕子三个字牵动了神经:“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要怎么联系上她?那是后宫啊,我们进不去的!”
“不是有蒙丹吗?让蒙丹写信,想办法递进去,让香妃说太寂寞了,想让人陪,紫薇和小燕子就是好人选嘛!这样,她们两个都能四处走动了,能进出宝月楼,以后传递信息就方便多了。”
“好!就算你说得都对,第一封信要怎么送?宝月楼四下都是皇阿玛、老佛爷的人,能帮我们吗?”
福尔康沉默了。
不知道老天爷是太向着他们还是想让他们早点疯狂然后直接灭亡,居然给福尔康送来了送第一封信的机会——额色尹!他正在拼命找蒙丹,撒网式的排查是不行了,动静太大,终于让他想出个法子来。命几个人穿着回族的衣服,光明正大地上街,说是从回疆来找亲戚的,把寻人活动合理化。因战事停息,有不少回人迁到京城居住,后到的人找先来的亲戚,理由正当又充足。会宾楼算是比较繁华的,开业当天又那么热闹,蒙丹初到京城的时候,在会宾楼里与小燕子大打一架,还有些人记得。
额色尹的人就找到了会宾楼,估计蒙丹不会乖乖听话,打斗起来动静太大,并不敢直接打上门绑人,暗地里观察了一阵儿,确定了是蒙丹才回报额色尹。额色尹就没那么客气了,在清早酒楼客人极少的时候直扑会宾楼,一路找到蒙丹的房间。柳青、柳红一看情势不对,想拦额色尹,可额色尹与蒙丹是认识的,蒙丹也表明了要谈一谈的意愿。兄妹两个只能派人去找福尔康了。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蒙丹是没有用的。哪怕拿父母部族的生命前途来劝说,蒙丹仍旧不为所动。额色尹发狠了,冷笑道:“我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才好言相劝,否则,你现在死了,难道会有人知道么?含香会知道么?你是私自上京的吧?你父母要是知道了,不可能放你出门的!”
蒙丹脸色煞白:“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要做什么?”
“写信,让含香老老实实在呆在皇宫里,你走!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安安静静地回到了回疆,和卓氏会再嫁一个女儿给你!”
“含香只有一个,我只是爱她娶她,不是因为娶不到和卓氏的女儿而不忿的!”蒙丹的立场很坚定,也有自己的盘算,“信我会写的,但是,我要先想一想。”
“明天我会来,如果那时候还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只能不顾情面了。”居然不稀罕和卓氏的女儿,你真是欠教训。额色尹撂下狠话,带着手下走了。
福尔康最近很闲,一接到信就跑了出来。一听之下,大喜过望:“正愁没人送信呢!我们研究一下信要怎么写。”当下把自己的计划和要求说了出来。
蒙丹眼睛一亮:“我和含香之间有一些暗语的,”有点得意,“我们第一次私奔被发现之后,阿里和卓就防范得很严,但是,后来六次我们还能接上头、跑出去,就是因为有暗语可以私下联络的!”
福尔康不由得催促蒙丹快点写信:“夜长梦多,早些送到早好!”
“噗——”钟茗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什么?皇上把小燕子放了出来?还让她到宝月楼去给香妃解闷儿?”
容嬷嬷连忙上前给她擦掉水渍:“奴婢也纳闷儿啊,香妃娘娘到底有什么法术,能让皇上言听计从的,明明皇上先头厌极了那个小燕子的。”
“算了,去禀老佛爷吧,这事儿,咱们是拧不过皇上的。”钟茗摇头,在还二里头,香妃就是个大BUG,乾隆遇到了她,什么白痴事儿都能做得出来,挨了刀子都能替她瞒着了,都不会动用一下皇帝的疑心与暴虐,担心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了,区区一个会影响到儿子的小燕子又算得了什么?
92。格格哭得好
老佛爷重重地捻着手里的念珠,四下里鸦雀无声,慈宁宫的空气冷凝到了极点。老佛爷对钟茗道:“我算是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顺着永琪了,儿子自己要犯糊涂,做额娘的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吹不得打不得!”
“传令下去,小燕子只能从神武门出入,不许她穿过后宫从西华门去往西内!还有,让宫里的人都避着她点儿!别跟着学坏了!”
慈宁宫侍监首领答应一声,又重复了一回,见老佛爷点头了,这才躬身退下传旨。钟茗看老佛爷这个样子,就把另一件事给咽了下去——香妃也是妃子,位份比纯皇贵妃低,也该致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