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随身的物品,以及吃剩的兔子肉——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几乎没有吃过,我和千翌的身份决定我们的难侍候程度。我是君子远庖厨的代表,而千翌,事实证明他灵活的双手更适合摆弄器具而不是“厨具”。但我和他都对自己的处境心中有数,为了走出山谷,保存体力,肉食非常必要。只是在可选择的情况下——我和他都不饿,挑嘴了一点。
昨晚取水的时候就发觉,这个山谷显然鲜有人气,几乎有一人高杂草丛生,还有不少枯木倒在路上。而且下过雨后,泥土变得松软,大大增加行进的困难。
我蹲下身,把千翌和我仅存的下摆扎起——看着他忍痛忍得眉头直钻的小模样,我微眯眼禁止他动左手。
握住他的小手——他柔软的小手动了动,然后紧紧回握,小脸上咧出完全破坏他美貌的傻笑。
我摇摇头,拿着一根树枝开路,向着水源的方向走去。
路难行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杂草的边缘十分锋利,为我昨晚就多了几道割痕的手再添几道,泥软得脚几乎一踩上便全部没入,枯木上的青苔使攀爬失去着力点。我们不得不多绕一圈。我和千翌身上的伤,以及奇门遁甲阵法形成的雾,也增加辨认方向与行走的难度。
到了昨晚取水的溪边,我和千翌的样子都十分狼狈的。
停下来时,千翌小小呼了一口气,拿小手抹抹额头——虽然沾了泥印子,还看到白皙皮肤的额头马上变成湿润的深灰色。
我轻轻一笑:“休息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压在胸口的血气翻腾。山上那一掌,以及掉下来的撞击,虽然身体本能地作出了避开要害的动作,还是伤了肺腑。
“父皇?”千翌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没事。”我点点他的脸,“洗洗你的小花脸。”
千翌双眼闪过疑问,但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脸色突然苍白起来的我身上,小手用些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父皇,坐坐。”
我微扬眉,不过没有说什么,在旁边一颗扁平的大石上坐下。
等我坐下,他小跑着靠近溪边,拿出昨晚我用树叶树皮制成的临时水囊盛了水,然后又小跑着回来。在我的注视下,他很乖觉地没有动用左手。
“父皇,喝水。”
我看了看多了一个鲜明的泥印子的衣袖,又看了看拿着水囊,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手。带着颜色的一条小小的水痕没入水囊的入口……
千翌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我的衣袖,笨笨地举高水囊想看自己的手——这样当然看不真切。我失笑地接过水囊,他摊开手心——全是泥,还夹杂枯黄的细碎草屑,一张小脸瞬间红透了……
“啊……啊……”他劈手夺回水囊,不让我喝,一溜烟跑回溪边,在水下游的位置洗干净手,再跑到相对上游的地方盛水。
“抱歉,父皇,我没有看到……”沮丧地拉耷着脑袋,千翌觉得自己真没用,一点小事也做不好。
我捏捏他尖尖的下巴:“还有脸……”
闻言,他的脸皱成一团,小手拍上额……呜一声跑回溪边……
看到像小疯子一样不停往脸上泼水的小家伙,我很想说,你的衣服不久前才干……
……
折腾了好一会儿,千翌顶着湿漉漉的脸一步三磨走回来,熟虾子一样的小脸几乎贴到胸口……
偷偷瞟了我一眼,他脸色突然煞白,霍地抬起头,顿住步子,左手握住右手腕直直举起,对着我,眼里尽是惊惶。他的右手手腕里带着精巧的袖箭,今早穿衣的时候我才发现的。袖箭一共十发,在逃走时他已经用了九发。他的小东西向来威力不错。
“父皇,别动!”
我正疑惑,肩上却多了一点重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传来的冰冷滑腻的触感倏时告诉我那是什么……
大意了。我心里微微发苦。
千翌的袖箭对准我的脖子,单薄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他只觉得心提到咽喉上,浑身发寒,着急与恐惧不断啃噬他力气,双手越来越重……袖箭做出来后,他引以为豪的百发百中一下子消失无踪……
思考的时间越长,思虑越重,出手越迟疑。他记得父皇教导的一切,但是、但是……千翌的下唇被自己咬出血,死死瞪着我的颈间……
我已经感觉到蛇分叉的红舌碰到我的皮肤……
我相信你。
我定定柔和地看着千翌,眼里充满坚定与肯定。
千翌喘着气,一怔,呆呆地望着父皇镇定信任的双眼,一抹光彩自他眼中闪过,慢慢地,他的气息沉静下来,整个人凝聚出一抹锐意。
你可以的。
我唇角微勾。千翌看着我,微微点点头。我的眼神瞬间转厉。
射!
“咄”!
“父皇……”袖箭射出,千翌虚软地跌在地上,蜷成一团,小声抽泣。
“不看看我,有没有活着吗?”颈间的东西掉下来——一条筷子长、色彩斑斓的小蛇,我毫不怀疑它可以令我在弹指间毙命。随手甩到一边,我比较关心我的小功臣。
“父皇……呜……呜……”听到我的声音,千翌连滚带爬扑入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轻笑,抱紧他:“很棒,翌儿很厉害……”
“呜……父皇好好的……呜……父皇好好的……”完全忘了自己的伤,小手臂死命抱住我,浑身颤抖。
“是、是,父皇好好的,是翌儿救了父皇……”
“呜……蛇……父皇……呜……害怕……父皇……”
“不用害怕,蛇已经被翌儿杀了,翌儿很勇敢,不用害怕……”
“呜呜……父皇……”
……
轻声安抚了良久,吓坏的小家伙不负责任地把绝美的小脸哭成一塌糊涂,总算抽抽噎噎打了个嗝,渐渐停住了。
我拍着他的肩,抚着他站起来,淡淡道:“阁下看够了吗?”
千翌射出袖箭的时候,我便听到树上传来一声轻“咦”。我的灵觉十分敏锐,其实在此之前,我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才导致我的分心,没有留意到那色彩斑斓的小东西……
不过刚才我并不确定,现在看来,显然是有人观察了我们一阵子,而且武功非常好。
一声微响,一个男人落在地上。中等身材,一头银发,用一块朴素陈旧的方巾包住,一张清秀的脸保养得十分好,眼睛清澈活泼,却有着岁月堆积的睿智。他背着一个藤编的篓子,里面装着的草随着他的动作颠了颠,被他动了动甩回去。
他没有看我们,一落地就走向那条蛇的尸体,抽出别在篓子边的镰刀,把蛇尸翻了翻,把小巧的袖箭拿到手里。他拿着袖箭认真仔细地打量,眼里冒出异彩。
“是你做的?”
千翌睁着哭红的眼,不好意思地往我怀里缩了缩,没有搭话。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一下:“是他做的。”
男人瞟了我一眼,眼睛又回到千翌身上,点点头:“这么小,不错不错……跟我走。”说着就要拉起千翌。
“不要。”千翌吓得直往我怀里钻。
“凭什么?”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悦道。
男人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搔搔头道:“我想收个徒弟,就他了。”他原本没有把这个看起来很文弱的男人放在眼里,即使他似乎是小孩的父亲。但被他看一眼,男人竟不自觉把视线放在他身上。
“你是谁?你住在什么地方?你有什么本领值得我的儿子学习?”
“我是……”男人钻眉想了想,“我好像叫老头子……嗯,你怎么这么哆嗦?跟我走就是。”他不满地瞪着我。
“你不说清楚,不可能。”我把千翌推到身后,半步不让。
老头子气恼地跺脚,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把镰刀挥得霍霍作响,最后,他无力地看着我道:“你是想出谷的吧?你们身上有伤,衣服也不好好穿,到我家休整一下吧。”
我想了想,牵起千翌的手:“请带路。”
“太好了。”他高兴地挥挥镰刀,向我们扑过来,把我们点晕过去。
哼!这老家伙!因为他眼里流露出“再不答应就点晕带走”的想法,我才提出带路。没想到,竟然无论答不答应,他都点晕带走。
我只来得及紧了紧千翌的手,便失去意识。
……
“……为什么带他们回家……”
“……我错了。我原本只是想带那个小家伙……”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带、他、们、任、何、一、个、人、回、家……”
“……我错了。我原本只是想把他们带出谷……但是这小家伙很不错!你看你看!这是他造的……他年纪那么小……我想要徒弟……”
“……是不错……他答应了吗?……”
“……他不答应……他要和他爹在一起……怎么办?……我想要徒弟……”
“……他爹怎么说?……”
“……他爹问了我……没有答应没有不答应……”
“……笨蛋……你的名字不是老头子……”
“……那是笨蛋吗?……”
“……”
“……我想要徒弟……”
“……我来说服他们……那个小孩在哪里?……”
“……他在厨房……他不准我煎药……”
“……是个好孩子……”
“……我想要徒弟……”
“……我会让他们答应的……”
“……”
“还继续装睡下去吗?”冷冷的男声道。
我慵懒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上的破布已经换成陈旧干净的衣服,左手左脚上的关节敷了一层清凉的药,再没有隐隐作痛的感觉,呼吸也畅顺了很多。
一个房间,很简单素雅的布置摆设,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药香。
眼前是一个与老头子差不多的男人,同样一头银发,不同的是脸孔要更平凡一些,身材显得更修长瘦削,眼神很冷。没有刚才的对话中感觉的那么温和。
“阿缙,带来了带来了……”门被大力推开,老头子拉着千翌走进来。
“老先生,请放手……”千翌软软地低声道,设法抽回自己的手。
“站着。你出去。”相比老头子的兴高采烈,阿缙脸上闪过一抹阴郁,淡淡喝道。
“哦。”老头子没有迟疑,转身就走,还不忘掩上房门。只是房门开了一道明显的缝,老头子睁大眼睛,光明正大偷看,还不忘提醒,“阿缙,小心呀,他爹很厉害的。”
阿缙没有回应,似乎感到有些丢人地撇了撇嘴,然后对着我,开门见山道:“我们要收你儿子做徒弟。你放心,以我们的能耐,做你儿子的师父是你的光荣。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毒死你。”
“哦?毒死我?”我挑高眉。
“你以为我在看玩笑吗?我在江湖上,曾经有‘毒王’的名号。而你,身上完全没有致命的毒药,还一点内力也没有。要杀你,凭老……姓应的武功,我的毒术,易如反掌。”阿缙皱眉,他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镇静。他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若不是姓应的在看着,他一定给他一点教训。
我淡淡笑,看了一眼这个叫阿缙的男人,越过他的肩,对上老头子清澈的眼:“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比如……”快速地,朝他伸出手,往他肩上抓去!
他眼里闪过轻蔑:“凭你——”他猛地住嘴,双眼瞪大。
因为一只手,一只灵活纤细的小手,扣在他的咽喉。
老头子猛地推门扑过来,千翌一手扣住阿缙的咽喉,一手扳过他的肩,迎向老头子想要攻击的方向。
老头子的身体在空中一折,硬生生转向,步伐不稳地落在地上。
“住手。否则,他死。”我淡淡道。
老头子顿住,狠狠地跺脚:“你们、你们放开阿缙。”
“看你的表现。”我用衣袖抱住手,捏住阿缙的手腕,反剪,“老实点。我说过,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会武?”
“以你们的尺度,我不会。但不代表我的儿子不会。”
千翌的性格外表很容易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事实上,他学武的天分却是所有儿子中最高的,成就也是所有儿子中最高的,连自幼学武的千檀都比不上他。武功以形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他只要看过一眼,做起来便分毫不差。而且他筑基的年纪刚刚好好,又认真勤奋,学武事半功倍。虽然因为年纪尚小,与真正的高手有内力上的差距,但以他现在的身手,绝对可以在武功榜上排上名次。只是他身处南应,接触的人复杂,他的武功最好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起到关键作用,那样甚至可以在危机关头救他一命。因此,平时他与人交手都是示弱的。只是这个小家伙,在昨日那种生死关头都想着藏拙,看到老头子想攻击我却想也不想要出手,若不是我及时拉住他的手,此刻双方的对峙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千翌的漂亮乖巧,以及他们想收他为徒一直若有若无的容让,使他们对他掉耳轻心。我更是一直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利用了他们对我的轻视,果然做了个不错的反击。
这只是个震慑。让他们收起轻视,不敢再动不动就威胁。
“好了。谈谈吧。”我示意千翌放开他。
千翌扣着阿缙咽喉的手一放开,老头子飞快地把他捞到自己怀里,背贴着门,离我们远远的。
阿缙眉一扭,冷冷的脸浮上淡淡的红,却没有挣开。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千翌,眼里更冷了:“不怕我又要杀你?”
“或者,你们该以当世第一武器师铁铜子应铸、‘毒王’廖缙的身份,与我谈一谈。”真是歪打正着,“岳遗”千翌捏造的身份是当世第一武器师应铸的徒弟,没想到真的遇到应铸,而应铸真的想千翌做徒弟。
“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五十一章
“什么时候发现的?”
“对暗器如此感兴趣,姓应,还有这样的性子……应铸被‘斩首’,与他不善与人交往的性子有关……”
“是那些混蛋陷害他。”廖缙眼里闪过恨意,“若不是他们,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缙?”老头子——应铸摇摇廖缙的手臂。
廖缙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拍拍他的手:“没事。”
“想报仇吗?”
廖缙马上戒备起来:“你想干什么?”下意识挡在应铸身前。应铸很不合作地抱住他的腰往后拉,同时瞪了我一眼。
我微笑着看着他:“我给你机会,给你们安全。想报仇吗?”
廖缙瞪着我,似乎想在我脸上发现开玩笑的神色,但并不成功。
沉默一会儿,他问:“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我是翎凰国的皇。”
廖缙噎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瞪着应铸:“他是皇帝?”
应铸无辜地点点头:“徒弟叫他‘父皇’。”
“你、你!”廖缙气得冷面发红,脚下用力,发狠踩在应铸脚上,“你干的好事!”
应铸“哎呦”一声,苦着脸,抱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难怪廖缙这么生气。以他的想法,或者眼前这个男人确实气度不凡,但如果只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或者一般的官家子弟,灭了他绝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他对谷里的阵法以及自己的毒术很有信心,要瞒过应铸这个善良脑子却不太灵光的老头子也不是难事。但当他是皇帝,情况就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他掉进谷里,一定会有很多人跟进来寻找。谷里的阵法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他再托大也不敢说自己可以与一个国家抗衡。因此,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算是彻底被打破了。而且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