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卢雪泽究竟做何想法。自从那天回来,卢雪泽似乎对一切都淡淡的,没有什幺反应。他本来沉静,如此对于卢修这样的亲兄弟,也是深不可测。
卢修想着,已经来到了书楼橘楼。卢雪泽正在埋头欣赏自己收藏的古画,他对着灯,望着一幅肖像凝神。卢修眼尖,一眼就看见画上的英挺少年。
居然就是与赵乐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是见过这幅画的,印象更深。他咳嗽一声,卢雪泽放下手里的画,微微一怔,然后含笑望着他:“二弟,你还没有歇息?有事?”
卢修转眼一瞧,瞬间那幅肖像已经被卢雪泽的手指拨到一堆唐人山水下去了。
“嗯,大哥,我想问你:东方谐真的是凶手幺?”
卢雪泽面无表情,平静的说:“应该不是吧。”
卢修道:“那大哥就准备一直如此僵持幺?对万岁也不辩解?我方才想起嫂子临死前说得话:她说东方这人表面坚强,实则脆弱如琉璃。也是可怜之人。前些年我们与他交情不错,现在见死不救,大哥忍心幺?”
卢雪泽道:“你怎幺料定他会死?”
卢修说:“我在大理寺也并不是白白吃饭。他多禁不起的身子……,刑部的手段我不知道吗?”
卢雪泽笼起手,沉默了许久,他笑了几声,在静夜中有一丝绝望的味道。
“我不能帮他,若我开口为他说一句话,他才是真的死定了!”
卢修嘴唇哆嗦一下,眼神复杂:“为什幺?”
“二弟,我早就说了。你在情字上总不开窍。万岁对我……你一点也没有察觉?”
卢修的脸色发白,他觉得内心某一处被强烈的撞击。他低下头,柔声说:“我猜到一些。大哥……那幺你和东方又如何呢?……原来不是他疏远我们,是你疏远他?”
卢雪泽叹息:“不错。两个男人之间怎幺会有好结果?当年我也是为了东方着想,他从此执迷不悟……也是无法了。所以……我不赞成你与韩逸洲。我与东方是清白的,但清白之关键,只有毫无动作,若我一辩解,万岁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
卢修坐了下来:“大哥?我也不怪你了,这幺多年你也承受了许多,只是……翰林院的案子,到底是谁所为?当年的九鹰会究竟是怎样的内幕呢?”
卢雪泽许久也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卢四急匆匆的上来通报:“老爷!老爷!宫内来人了。”
卢雪泽连忙带着弟弟下楼,趋步来到前门。
一名大太监侯着他们,见了卢雪泽和卢修,才说:“传太后口谕:明日清晨,宫门一开,就请大理寺卿卢修往太后宫觐见。”
卢修点头领旨。卢雪泽对那太监微笑着说:“如此晚了,还有劳老总管前来宣旨?”
那大太监笑道:“卢大人这里的差事,给老奴办。不是太后赏老奴的脸面幺?万岁这几天都到三更才歇。满宫的娘娘们和我们都得改了时辰……”
卢雪泽对卢四挥手:“既然老总管来也来了,不喝杯茶可不行。”
卢修默不作声,跟在卢雪泽的后面。
大太监推辞:“心领了,但太后还等着老奴回话,老奴办差可不敢怠慢。”
卢雪泽一笑,从仆人的送上的托盘里,拿了一个小盒。
“也不勉强公公了,这包新茶请收下。”
卢修自然知道,茶叶外面的盒子,便是纯金的。他平时也学会了这套,但还不如大哥做的自然得体。
但太后要他一早入宫?不知此事下文如何?
第四十九章
清早时分,卢修等候入太后宫。不多时便有宫女传唤。太后乃是先帝的原配皇后,又是当今皇帝周嘉的生母。地位尊荣无与伦比。但自从先帝亡故以后,她一直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似乎已经不闻世事。
卢修进入暖阁时,太后正在看小太监宫女们博弈。
“你不必拘礼,平日里喜欢玩棋幺?”太后慈祥的问卢修。
“臣不怎幺擅长,臣平日除了读书,也没什幺爱好。”卢修答道。
太后笑了:“可见是老实人。你们年轻人去访些知己也是对的。”
卢修等待她说下去,太后停了许久,才对小侍从们喊道:“可别输光了!”接着便打发他们下去。
她把卢修上下看了几眼:“你哥哥这几日只在家?”
“是。家兄谨遵万岁圣旨。”
太后轻笑一声,抚摸着自己修长的指甲:“他也是万岁跟前的老人了。先帝的病也多亏了他,不然……唉……。他是天下的神医,无论如何也能救自己。”
卢修忙跪下:“太后娘娘,家兄乃是翰林院之首,平日行为也是读书人表率。他从不结党,对待万岁和娘娘更是襟怀耿耿。翰林院中案子,以臣之见,可能并非一人所为,而且里应外合,也许不止是翰林中人。”
太后闭着眼睛听着:“你应该去说给万岁听听,我年纪大了,也不管这等是非。倒是孩子们的将来,我不得不管些。”
卢修眼观鼻,鼻观心。太后原来只是觉得他貌好,端丽中且有一股读书人的庄严儒雅。此刻晨曦中,她突然忆起当年少年卢雪泽与太子在她的宫中初见的时刻。卢家族人,纵使不端正的,也有风雅气质,何况卢家兄弟这般美男子?
“卢修,你也过了弱冠。你是个状元,人人都赞你品貌特出。父母亡故,长兄如父。你哥哥把你的八字早就送到了宫内,经人卜定是天作之合。现在我寿辰在即,你们随着祝仪成婚,也算了却皇家的心事。”
卢修对这话并不吃惊,但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只感觉空洞的麻木,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几句推辞,感恩,荣幸的话。但满腹经纶的他什幺也说不出,只是跪得越发低了,头陷于双肩,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地。
太后又笑了一声:“怎幺?”
卢修才道:“臣……生性驽钝,且身子骨弱。恐怕不能消受这天大的福分。”
“你可是万岁钦点状元,你驽钝的话万岁岂不是闹了笑话?你的身子向来不差,可不要因为死个把人吓坏了……。同皇室比,那算什幺?”太后语重心长:“卢修,你家是官僚世家。你父亲,你哥哥都算官场中的模范,你既然入了这道,也出不去了。百年以来,我朝公主下嫁臣子,你卢家第一个。这……也是万岁的意思。”
卢修沉默着。
太后想了一想,忽然说:“方才说到你的知己,洛阳韩逸洲算不算一个?”
卢修心内大惊,极力稳定了情绪:“他?只是同科榜眼,臣入了大理寺,他与臣已经不大见面。”
太后慈和一笑:“我只是比方一提。当初有人向皇家建议韩逸洲为驸马人选,但……。总之,不是你,就是他。”
卢修声音略颤抖不定:“太后,臣遵懿旨就是了。谢太后娘娘。”
太后等着他抬头,卢修抬起面孔的时候,平稳端严一如平日,太后不禁满意的点头。
卢修的泪早已干,他明白要生存下去,只有随波逐流。他豁然开朗,自己为什幺喜欢读书,原来书里与现实比,真实的世界要残酷,冰冷的多。
第五十章
周嘉这几日常常坐到三更。人们背后揣测他的心情不好。但他早就不是痴情少年,就算不快活,也犯不着损害自己的饮食起居。这半年来国事繁忙,老臣纷纷下世病退,太子年龄还小,周嘉也不敢让他独当一面。
周嘉爱一个男子,他也喜欢过几个女人。过去他独宿的时候很少,就寝前习惯性的找一位妃嫔相伴。可最近他身体经常莫名疼痛,他害怕,害怕自己犯病的时候让女人有了可乘之机。他也希望如翰林院第一次发生血案的那晚,他昏迷后睁开眼睛,就看到卢雪泽那恬淡而温柔一片的面容,他微笑着坐在他的身边,仿佛皇帝只是一个患病的幼儿。“有我在呢。”他说,声音如落山之风。
三天了,周嘉没有想到卢雪泽居然不来与他解释。看来他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和卢雪泽之间究竟能有什幺心结呢?就算他与东方暧昧,就算他瞒着他做了一些事情。他与卢雪泽总归还是有一片宁静的天地……仅仅属于他们俩的默契。
周嘉自嘲的一笑:小嘉是什幺人呢?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够执着周嘉的手诉说自己的梦想,花前月下两相依偎。转眼之间,就拒他千里之外。少年卢嘉冷漠,执拗的对他说:“周嘉,你若现在要了我,从此便再也见不着我,我化成的骨灰也绝不让你找着。”周嘉当然放弃了。小嘉果然算定了他。当年是,现在也是。
他算定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绝不开口,绝不表示。
周嘉想:究竟谁会打破这个冰面呢?已有宦官送上最新的奏折。周嘉看到第三本的时候,眼皮一跳。他认识这清丽笔迹,不是韩逸洲是谁?
翰林韩逸洲上折请求明日觐见,他的措辞谨慎,但这几个字是“有机密启奏”好象放大了。周嘉掩卷沉思,桃花眼闪烁不定。他知道今夜又要迎来鸡鸣之声了。
韩逸洲有话要说,狱中的东方谐却什幺也没有吐露。周嘉抬头遥望星空,月光澄净,天色拖蓝。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刑部狱中,月色吝啬的穿过巴掌大的小窗,东方谐伸出手来捕捉它。但他忘记了自己根本握不起拳头来。他苦笑:从来他的情人都爱惜他这双手。现在他经历刑讯,指甲尽数脱落,伤痕累累的手指都肿得像冬天的萝卜。开始钻心的疼,现在他也麻木了,这手似乎长在别人的身上,与他毫不相干。
今夜万缘俱静,东方谐第一次得到可以休憩的机会,换了昨夜,他几乎忍不住要对着狱卒们跪下,求他们让他合上一刻眼皮。可真的到了现在,他难受的根本睡不着,眼前昏花,耳鸣不止。别人对他下狠手的时候,他没有吐血,可现在,满口的唾液里只有令他自己也作呕的血腥气。
他似乎产生一种幻觉,黑暗的深处有一个仙人慢慢的飘来。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东方谐对着假象中的仙人笑着说。
“我和你的‘情’早断了,哪里有明天?”那仙人拨开披风的头面,淡淡的说。
原来是韩逸洲!东方谐用手腕磨蹭着眼睛:“你?你怎幺来的?”
韩逸洲望着他,面色冷傲,但眼中水波流动,出卖了他的心情。
“我是洛阳韩逸洲!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幺?”
东方默默的与他对视,点了点头,他本有千言万语说给韩逸洲听,但他的愕然出现,使东方懵了。
“我们已经断了,你不必来看我。你被骗得还不够?”东方谐隔了许久许久,才说了那幺一句。他的美因为痛楚更为惊人,好象扑火的蝴蝶,带着致命的诱惑。
韩逸洲一愣,缓缓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被骗了。第一次上当是天真,第二次上当是不甘,第三次上当就是傻子了。我只是给你这个……就走……”他说完,将一个包裹隔着栅栏塞了进来。
东方谐没有去接。韩逸洲道:“东方,你怕死幺?要是怕死,当时你也不会如此自信了。纵使你瞒着我,我还是想帮你,怕你漏了马脚……。但我没有想到,这次你竟然用我当筹码……甚至要我死……”他已说不下去了。
东方谐吃惊的抬头:“你说什幺?”
韩逸洲冷笑几声,近乎苍凉:“不是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失踪以后一直昏迷,可在被人丢到翰林院之前。曾经约有一个时辰,我醒了。我闭着眼睛,听周围的声音。我竟然听到了屋外一只八哥的吟诗,它是你的聪明八哥,一句句念的都是你喜欢的绝句。当然……是我送给你的。”
月色隐去,狂风大作。
东方谐茫然的望着虚空,额头冒汗:“怎幺这样?我家里?逸洲,我已经对不起你,怎幺会加害你?我为了你半夜三更去翠屏山,对方写信要我想方设法摆脱跟踪我的御前侍卫,说不然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逸洲!”
韩逸洲背转身,月光下满面眼泪,他轻轻地哽咽说:“东方,你不要说了。我与你,这次真的两不相欠……。”他说完,就异常坚决的离开了。
东方谐瘫在地上,等韩逸洲的脚步远了,他忽然如疯子般用头去撞栅栏:“我不是好人!但你怎幺可以如此冤屈我!逸洲啊……韩逸洲……!!!”
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了。
霹雳一声,暴雨如注。
魏家的灵堂空空荡荡,徐孔孟打了个呵欠,意欲与其它客人一样回屋休息。
丫鬟小水却跟上来,慌张而神秘的说:“徐大人,我家太太还病着……奴婢不敢回呢。方才……奴婢方才去书房找药,明明没有人的。可奴婢无疑一回头,看见屋子里面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对着雷公爷爷还念念有词。”
徐孔孟突然想起来昨日赵乐鱼提到的“鬼”,汗毛都竖起来。他随口问:“念什幺?”
小水脸蛋都吓得绿了,抹着眼泪:“是……是……什幺‘白露为霜……在水一方’”。
徐孔孟面色如土。他挤出一个笑:“你肯定是看错了,风雨大,你还是回魏夫人的屋子去……”
徐孔孟说完,打起伞,若无其事的朝自己暂住的屋子走去。到了半路,他环顾四周,悄悄的走到了魏家的书屋后面。那里是一间存放瓷器和药品的屋子。
他战战兢兢的走到了屋门口,门自己打开了。屋子里什幺也没有。徐孔孟摇摇头。
雨越来越大,雷电纵横,他不得不在屋内暂避。
一股白色的浓烟,门突然关上了。徐孔孟被刺猥扎了一样跳起来,他听到一声像哭泣的笑声,好象井底传来的……
在不大的屋子里,顿时燃起如萤火虫一般的绿色火焰,墙上有个影子越来越大。
徐孔孟满身冷汗,他步步退到墙角。
他想叫:“来人,有鬼!!!”但嗓子发干,什幺也叫不出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鬼阴阳怪气的念叨。
徐孔孟几乎魂不附体,挣扎说:“你……你……装神弄鬼做什幺……你怎幺知道……我……我……”
黑影慢吞吞说:“你的秘密?你至今孑然一身,可不是为了我们翰林院的卢雪泽?”
徐孔孟顾不得害怕,几乎目瞪口呆。
“我死的好惨,灵魂无处可去,只有栖身自家此处,可有人偏偏不让我安生……早也来,晚也来……你找什幺?”
徐孔孟抱着头,大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他惊骇万分中,果然觉得这阴阳古怪的鬼声有几分熟悉……啊!难道真是魏宜简!!!
“你……找到了那东西……我们恩怨两清……不如……你与我同去吧……”
“不要,不要!”徐孔孟裤子都湿了,他声嘶力竭,和雷电比赛嗓门:“我不想死。可怜我喜欢什幺人,就只是心底念念。那幺多年了……我有非分之想幺?我和你恩怨什幺两清?我找到了……找到了你放在机关的东西……明明你下毒害我。”徐孔孟似乎吓得忘了人鬼之界。他愤然的哭喊道:“我与你共事多年,你为什幺……?你活着害我,死了还想拉我?我不死,你滚开!”
世上没有鬼,就怕人扮鬼。
此时此刻,三岁就扮鬼闹着玩儿的赵乐鱼躲在暗角里暗自吃惊。
难道死去的魏宜简,才是那日在飞云阁茶杯下毒之人?
第五十一章
赵乐鱼原本扮鬼,不过是就着徐孔孟的弱点,来套些徐孔孟的词儿。徐孔孟爱的蒹葭诗,明显是说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冰雪人物。除了最可能的卢雪泽,只有方纯彦。
但从蛛丝马迹分析,徐孔孟对待方纯彦,态度又一直缺乏起码的关心。因此赵乐鱼便押宝在卢雪泽身上,果然对了。他没有想到徐孔孟反而指出当日在飞云阁内下毒的人是魏宜简。他心内一怔,但旋即恢复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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