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这样,我烦了:“不吃拉倒!”,说完,起身朝门外走。
“干吗去?”他突地开口,语气有些不安。
“你不吃,我给师伯!”我的话,答得硬邦邦的。
“给我!”他坐起来,眸子锃亮,嘴角扯得米窝偶显,似乎很尴尬。我暗自偷笑,脸上却无一丝笑意,皱着眉把碟子递去,他红着脸接了,背过身细嚼。望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想笑:越看越觉得,闹别扭的白像极了俺当年在逸云岛喂的那只小狗。
见他吃了小半,我走到桌边,另端一碟,想给那只狐狸送点。
“又干嘛?”小白扭头就问。
“给师伯也送点去。”白大怒,好端端的云片糕被他扔了一地。我也恼了,看也不看他,摔门而出。
阳光艳了,萦绕不绝的雾气开始散去,寻食的鸟儿也出了窝。
银狐狸坐在溪边的枯木上,呆呆望着溪水发楞。压住怒气的我,换上笑脸,坐到他身旁。“咯,吃点吧。”我的胳膊肘顶了他几下,把点心递到他面前。他缓缓回头,怔怔看着我,墨眸中,我的影子和倒映的波光重叠起来。他眼神怪怪地,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你,吃还是不吃?”
他看了一眼点心,低着头摇了摇。我没逼他,将伸着的手收了回来。“今天,心情不好?”
“只是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银狐狸望向对岸的来处,声音茫然无措。听他说完,胸口也闷了,萋萋自语:我又何尝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碟子被我搁到地上,有胆大的雀儿探询般停在碟边,啄了几下,继而,众雀儿纷至食之。看着欢喜雀跃的鸟儿,我被感染了。快乐是什么?付出是快乐,知足是快乐。爱,何尝不是?爱,不该是私欲熏心的独占,也不是天长地久的厮守,而是让所爱之人幸福。这,才是爱的真谛,不是吗?
直起身子,我伸了个懒腰——春的气息暖香怡人,让人通体舒畅,神情不怠。再看银狐狸,他望着我,眼神暖如春光,眸子澄亮清明,笑容如春风拂柳,轻柔而随和,我心头一宽:他也想通了。
一只鸟儿,飞到银狐狸肩头,停了下来。我摒住呼吸,生怕吓走它。不多一会,又有几只鸟儿找了过来,银狐狸面容渐僵,干脆将手一挥,惊得众鸟扑哧而散。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谁要他长得如此耀眼,连鸟儿也经受不起诱惑。
他瞪我一眼,随即也笑,开朗的笑。
见鸟儿散了,碟中所剩无几的糕点凌乱而稀散,我心念一转:这银狐狸最爱干净,不妨逗逗?心动不如行动!趁其不备,我抓起碟中散食,朝他扔去,他被吓了一跳,蹦起来赏我一栗子。我大叫要“报仇雪恨”,施展开轻功,撵得他在这片世外之地,四下逃窜。
快乐其实很简单。
当我正追得上劲时,银狐狸突地住脚,猝不及防下,我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
“干什么?”话还没出口,他一转身,膝盖被他的狠狠顶了一下,登时俺冷气直吸——疼!他似乎要说啥,见状,脸色突变,俯身撕开我裤腿——左腿膝盖结的痂乌红一片。银狐狸抬头,眼角斜乜我,寒光四射。我对他讨好地笑了笑,他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理我。
痂微肿且薄,周边的皮肉红肿得厉害。银狐狸用手轻轻一压,痂凹了下去。我忍住疼暗想:完了,当时只记得用手扯着裤,免得伤口擦得疼,忘了及时清洗伤口。现在好,伤口化脓发炎了。记得从前,最讨厌膝盖摔伤。在夏日,这里最是脆弱,伤后不仅洗澡不便,穿裙子不好看,还会被父母狠批一顿。现在虽无父母约束,但,想想刚才银狐狸的眼神,心里就后怕。
这儿,我还在瞎琢磨呢,银狐狸反手把我横抱起,往小屋走。毫无准备的我被他的意外之举吓得手脚乱挥,口中大叫“放我下来!!”。银狐狸铁青着脸,狠瞪我:“老实点!!!”我一愣,乖乖做了小绵羊。
还没到小屋,远远看见两人分立于门两侧:淑妍公主和白亦墨。淑妍公主手里拧着个红木漆饭盒,颊带赤红,气喘吁吁地盯着小白,额头鼻尖碎汗淋淋;小白面无血色,眼神慌张地远望我。我撇了撇嘴,扭过了头,谁也不看。
银狐狸停下来,想告诉我的,就是这吧。
刚才不觉得,现下,伤口真疼,疼得我眼泪要掉出来了。
第45章 死里逃生 文 / 穆素
死里逃生
进屋后,我没看任何人,专注盯着伤。银狐狸用灼过的小刀挑开软痂,凉开水冲去乌红的脓,露出粉嫩的肉。撒上金创散后,他没接白亦墨递的白绸帕,掏了自己的为我包扎妥当。
银狐狸手很轻,可我仍疼。疼的除了伤口,还有心。虽忍住了泪,却咬破了唇。
事毕,另取一套衣衫,我吩咐众人出去一会儿。
看着床上的衫,人愣了半天。不由得,自嘲起来:有些事情,我既早有主意,现今又何必多想?何苦难过?!
起身更衣时,伤口并无大碍。我磨蹭半天,才开了房门。门外,少了银狐狸,多了师伯和师父。
淑妍公主用她弱小的身躯斜,挡在白与师父之间,师伯立于其旁,神情紧张。师父面向门,本说着什么,一见我,怔了。
绛紫色朝服上娟绣的五彩麒麟头顶浩日、脚踏祥云,在灿烂的日照下威猛无比,熠熠生辉,墨缎般的发丝在头顶被高耸的乌金镂空朝冠束住,朝冠前方吊坠着的硕大白皙的东珠与顺滑的乌亮的秀发相得益彰,高贵而清雅。
紫眸氤氲缭绕、欲清还浊,神情凄迷彷徨,若离难别,兰香幽然暗涌,时浅时浓。望着师父,胸中千言涌如涛,可,唇启已无言。
白,拉过我左手,指指相扣。我一惊,望向师父,师父嘴角轻扯、脸色泛青,紫眸紧盯着他,白亦墨毫无惧意,回应的眼光坚毅而绝决。我慌了,用右手去掰其指,怎奈扣得太紧,他的指,被掰得通红亦纹丝不动。
“放开,求求你,放开我!”我已没了气力,无助地望着他,身子倚门框滑下。“放开我!”,心中酸涨难耐,不停哀求于他。
白亦墨回眸瞧我,人,僵挺如铁,眼中的失望与伤心,乱绞如麻,在幽寒似潭的眸底越沉越深。我躲开他的视线,不敢对视,生怕那团麻镶入我眼,再难拔出。
渐渐地,手被放开。白,笑了,嗤笑、浅笑、大笑,继而轻泣似鲵。心,被什么浸湿,不拧却已滴答作响,头,震懵了。
“欠你的,能给,我都给了,”他声音嘶哑而凄厉,字字泣血、句句揪心“你若不屑,我又奈何?怎奈何……!!”心如刀割头欲裂。我抬眼看他,他仰天长啸,天空已泪湿一片,不知这泪,是他的、还是我的。
“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他猛然回头,迫人的目光阴狠绝决,话语冷若冰霜。说罢,白仰头闭目,轻击数掌,蹭地闪出二十来个黑衣人,身轻似燕、矫健如豹,蒙面的脸上眼神冷酷坚毅,额间一线朱红,将师父与师伯团团围住。
师父一愣,眉头暗耸,神情清冷。
“国师,求求你,放我相公一命。”淑妍公主扯住师父衣角,哭着跪下。
“小妍,这是干啥?”师伯想将淑妍公主拉起来,被其挡开。
“你为什么跟踪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你却……咳咳……”淑妍公主怒目相斥,师伯尴尬至极,软语辨白“师弟跟踪于我,我确不知情!小妍,别气坏身子!”
“咳……你,咳……你……咳咳……”淑妍咳得泪眼婆娑,掩口的帕上一片殷红。
“我,我担心你才……哪晓得……我确无此意!”师伯见状,也慌神了,双掌抵于其背,话不成句。
“此事与师兄无关。”师父开口了,声音轻婉而神态郑重。
话音未落,师父身子轻移,跃出圈外数尺。黑衣人一字排开,齐齐自腰间掏出软剑,左右攻下,中间攻上,眨眼间,剑花已罩住师父全身。我直直盯着师父,呼吸困难。师父眼静面祥,泰然若松,双手轻挥阔袖,剑尖被死死绕住,进退不得。见状,黑衣人弃剑,纷窜至师父周身,拳脚相对。
烈日下,五彩麒麟时而腾跃,时而轻俯,劈、格、扯、扑,生猛而从容,仿若经不住呼啸而过的拳脚、流溢波动的光彩的呼唤,几欲破衫而出。
少时,已有四人倒下,其余众人仍攻势不减。师父缓下身形,不时瞥向我处,突地,眼光一利,使出一招幻音无形,瞬间击中余下六人,身子骤地掠溪而下,我大惊!趁师父与那些黑衣人纠缠之际,在十余名黑衣人护卫之下,白亦墨已踏上溪口的快舟。
不及多想,我暗调气息,施展轻功追师父而去。待我到时,师父已与黑衣人交上手。快舟狭长轻便,仅容二人并立,溪水刚经过一窄口之处,水速湍急,扁舟去势疾促。
头晕不已,可,现下顾不上了。师父正一掌一个,挥落白身前之人,眼看白退至船头,众人皆伏地难起,师父的掌势直向白亦墨,我提气点水,跃至白身前,师父掌风已至,去势难收,硬生生打在我身上,胸口一阵剧痛,腥气涌入口腔,身子腾地飘起,顿然坠落水中。陷入黑暗前,心,从未这般平和:此生,欠你们的,我都还了!
胸,闷闷的疼,头,昏昏沉沉。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白纱帐,蚕丝被,柔柔的光,四周悄然无声。
蝼蚁尚且偷生,我,还活着,为何会因此而沮丧和失落?一直以来,自认自己是乐观之人,自认自己无求死的勇气,可,心却无法否认,落水的那瞬间,我欣然接受了死神的邀请,甚至有着解脱的快感。当年,师父面对那杯流年,是否情同此心?
罢了,已成事实之事,多想无用。
不觉嗤笑自己:现在的我,依旧没寻死的勇气。人的一生,怎会一帆风顺?我宁愿是那风雨中成长,困境中茁壮的野草;也不愿做温室中娇艳欲滴的牡丹。只待老死那日,回首往昔,此生无悔,足已。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心,清净了好多。
刚起身,帐门却被挽开,一看,是失踪了的银狐狸。他眼神茫然地看着我,无助至极。
“你,怎么了?”见他这般,心里似乎明白了,“是师父吗?”他闪开眼,白皙细长的指,在床单上蹭起层层细褶。“那天,你在躲师父?”他不说话,手,紧紧攥住单子。我笑了“我的伤,和你无关的,别自责了!”见他埋头不动,我抡起拳,轻捶他肩:“干啥这样?也对!你一见师父,就像老鼠见到猫,实在是太没面子啦!”他一惊,抬眼看我,面上窘得绯红一片,煞是诱人。我低头瞥他,扬眉诡笑:“你喜欢师父嘛,我早知道了!”他慌了,作势要打我,“别,别!我不告诉别人,成了罢?!”。他又一愣,低下了眼,高举的手无力地下垂, “纵使天下人皆知,又何妨?” 话语虚无而渺然,“终究无望。”
我无语。
屋外,似有人来,我扯了扯他,他也发觉了,转身藏于帐后。
“吱呀……”一响,一红衫女子端着托盘进了屋,见我已坐起,帐帘半掩,搁下盘子冲到我面前:“小姐,醒了!”看着欣喜若狂的若桃我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她捧着我的脸,泣不成声:“你总算醒了!想死我了!”
我的泪也跟着流了下来,“若桃姐姐,我也想你!”,还不等我说完,若桃抹了抹泪,急急起身:“我告诉主人去!”我一惊,赶忙拉住她:“这在哪里?”
“国师府呀!”她先愣了,后又回过神:“新国师府。你昏睡了足足半月,主人都快急死了!”
我抓着她不放,犹犹豫豫地问:“师父,师父记起我了吗?”
若桃闪躲着我,碎碎的牙,将唇咬得紧紧的,半晌不说话。我心头一黯,不想问了。“道长说,暂不让主人知晓,免得陛下生疑。”
“哦……”我费力地应了声。
“这里,只有我和若梅知道,今后有什么,就跟我们说罢!”匆匆说完,她跑出了屋。
我愣了半天,直到银狐狸站到我面前。“没关系,她们也是为我好!”银狐狸蹲下,眼睛平视于我:“如果不高兴,我带你走!”我笑了,心里有些寂寥:没有师父,哪里都一样!“我不走,师父在这里。”
他望了我半天,一语不发。
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推他:“若桃肯定叫师父去了,你快走罢!”他也惊了,转身出门,走了几步又停下,“呆不下去了,到凤吟楼找我。”顿了顿,他又说:“算了,我会常来的。”话说完,人,就没了踪迹。
看着风般的身影,心中暗笑:世界真是很奇妙!还好,我能守在师父身边,这,就够了。
第46章 原来 文 / 穆素
原来
过了些时日,我才断断续续知道些事:当日,师父顾着救我,让白乘机逃脱。事后,师兄当朝大怒,收了师父帅印,罚其三年俸禄。师父知我乃女儿身,师兄可曾知晓,师父又做何解释?我概而不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月有余。
除了汤药不断,每日黄昏,师父定会来此,为我运功疗伤。膝盖上,留下一块稍红的印,内伤也平复许多。伤后,感觉身子虚了不少,精力常常不济。
披件薄衫,我站在了檐下。
阴霾的天空,鲜有光亮。初停的霏雨,乐坏了檐下的燕,叽喳着飞出窝,停在院内的芭蕉下,觅着透气的虫儿。两只燕儿寻到一只蚯蚓,分啄两端,噗哧着翅儿,扯而不放。一场纷争,蚯蚓一分为二。燕儿食下扭摆不停的半截蚯蚓,继而分头觅之。
绿油油的芭蕉叶,水灵妩媚,浑圆的珠儿寻径而下,缀在翠嫩的尖儿,玲珑剔透,娇艳欲滴,拉长的水线,终究没经受住大地的召唤,凝成团儿坠入一泓轻浅,漾起一串涟漪。
黑白的燕、翠绿的叶、清澈的水、湿黄的泥,动的、静的,有生的、无息的,如同无声的山水画,宁静而简朴,却意蕴幽深。
一声轻咳扰了我专注的神游,回眼看去,不知何时,师父已立在身边。
“莫姑娘,回屋吧。”师父的声音轻柔依旧。我笑了笑,回头又看了看那汪水,静似明镜,悄然无波。
回屋后,师父要为我疗伤,我止住了。
“多谢,我好多了。”想喊一声师父,却比称他国师更难。紫眸看我一眼,马上闪开。“莫姑娘还怪在下吗?”声音很压抑,压抑得我也隐隐作痛。“不,不是!你误会了。”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些时日,为我,虚耗你不少功力,我……”
“我宁愿……伤的,是我。”话,轻得几近无声,无力而痛苦。
身后的师父双掌抵住了我,浑厚的暖热自掌中传入体内,顺着经络走遍全身,舒畅无比。很想细看师父,头转过一半,又止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身子已是大汗,师父也缓缓抽掌收功。睁眼看师父,俊挺的鼻上有着点点碎汗,我不由伸手,用衣袖将其轻轻抹去。闭目的师父身子微微抖动,面上浮起一缕绯红,急急下床,惶惶而去。
望着床下的靴,心中有丝无奈:师父眼中的我,和白亦墨已生死相许了吧?
沐浴、用餐毕,已是戌时。
呆坐半晌,还是起身,取出裹好的靴,出了门。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像初冬的雪,悠然而落。石径有些湿滑,坑洼之处汇聚个个水坑,大小不一地闪着波光,胜过石子儿的青亮。没有星月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