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的细雨又飘起,像初冬的雪,悠然而落。石径有些湿滑,坑洼之处汇聚个个水坑,大小不一地闪着波光,胜过石子儿的青亮。没有星月的照耀,周遭,片片深浅不一的黑斑,死气沉沉。
因路不熟,辗转多时,才寻到师父住所。本欲敲门而入,却见院门大开。我心下存惑,不觉间,跃至窗下,竖耳偷听。
屋中有二人,师父和欣儿。
“师父,看,我画得好吧!!”欣儿此刻声音很俏皮,想必神采更是。
“嗯……”口气很是敷衍,师父心事很重。为我吗?
“师父……你看看嘛!欣儿很用心画的呢!”欣儿似有不满,开始撒娇了。我不觉地垂下了头,心中哏哏泛酸。
“欣儿,别闹,师父很累,想歇息了!”口气很是颓废无力,但,欣儿嘻嘻的笑声依旧。
“欣儿!!!”一声厉喝,我被吓了一跳,“给我!”语气已压低许多,怒气却仍未消沉。
“不!”欣儿有些害怕了,声音微颤,却仍旧坚持着。“就是一只纸鹤,我也会折。”纸鹤……心,酸痛不已。师父,是我信封中的那只纸鹤吗?它,一直伴着你?
“给我!”师父有些焦躁了,话音又提高了。
“不!这么破了,还不如……”声音不再颤抖,话中透着阴气,窗边,光线骤然一亮,接着就是一记耳光!“师父,你打我……”委屈的声音毫无稚气,哏噎而凄厉。
“你!出去!”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顿足,一个娇小的身影自屋内窜出,捧着脸,泣泣而奔。
过了许久,声息不闻。我暗自轻叹,转身欲回。“进来吧。”师父的声音自屋里飘出,我止步,满腹心事地进了屋。
屋内,一如从前,洁净简朴。
师父坐在临桌的藤椅里,眼直愣愣看着桌上灰烬中尚存的鹤尾,昏黄的灯火,罩在师父周身,悲悯而凄凉。
“我,我来送这个……”我结巴了,心乱无章。见师父不动,我把怀中的包裹放在了桌上。理智告诉我,该走了,可,脚却挪不开步子。
“我不是有意偷听。”
“哼”,师父自嘲的笑,让我心底泛起了寒意,“也对,这纸鹤,我莫明留它多年,不如烧了,干净!”我再忍不住了,开口轻辨“那,是我……”,师父一愣,惊诧地望向我,我咽下半截后话,低头思索片刻,坦然走到书桌前,取了张宣纸,片刻折出一只纸鹤。
迎向那双紫眸,将纸鹤递了过去:“烧了就烧了,还有这个。”
那晚,师父送我回了居住的小院。一路上,师父一直低头自笑,轻浅无声却发于心底;不曾瞧我,眸中绚丽的光芒亮若繁星。
那晚,我的梦,很乱很乱。逸云岛上,师父打我后,惶恐的脸;凤吟楼前,白亦墨被打时的惊讶;欣儿掩面哭奔的背影,凌散交错,纷乱不堪。梦醒后,心慌意乱,神智恍然。
银狐狸常来,往往趁师父上朝时。
今日的银狐狸神不守舍呆坐窗前,我很是诧异。追问多时,他吞吞吐吐告诉我三字“他,反了。”乍地,头一嗡,心底,一泓酸涩轻晃若影,继而漾荡满腔。
“白亦墨,他,不值得你这样。”他凤目微眯,翘首远望,轻浅的语调另含他意。
“我怎么了?你别瞎说!!”平地拔起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像做了亏心事又被人窥破,急欲辩解。银狐狸不答话,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更是不安了。“你瞎想啥!我们早撇清了。”我怎这样,感觉越描越黑。
“他回南都这两月,忙于起兵之事,不会记得你。”
“谁要他记得了!”脸似乎红了,本想狠狠瞪他一眼,最终还是低头不应。
“昨日,平南王颁布缴文,公告天下,起兵为夕珊公主报仇。”
“为什么?夕珊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大惊,盯着银狐狸问。
“缴文说你师兄,假意联姻,实为灭口,夕珊惨遭杀戮,他则幸而逃脱。”
“事实不是这样吗?”突然觉得,事情不像白亦墨所说。
“哼。你师兄确有意灭他,但征战乌戎四年,国库已空虚,加之其初登承大统,若非其逃婚在先,你师兄决不会先起战事。”听此一言,我哑然:原来,我也是他手中的棋子。“那日,得知你被指证婚,我自陨水赶来,恰逢你等出城……”
“夕珊应该回了南都才是……”话一出口,我也没了底气。陪同夕珊的二人,均是白的亲信,难道……。
“哼,你明白了?”银狐狸口气很是不屑。“夕珊根本就被他所害,他连妹子也下得了手,可见其心歹毒。那日若没我,你也……”“我不信!不信!你骗我!!”我捂住嗡嗡作响的耳,哭着大叫,心中,血泪俱流。“你根本是诋毁他,你故意骗我!!!”
银狐狸抓住我,将我按在椅上,用力地掰开我欺耳的手:“相信我!听我说完!那杯流年,也是他给皇后的,交换的条件是:南都与上京,五年无战事。”手颓然滑下,心也死灰一般轻飘无力。还有什么不可信?流年本西域之物,当日,淑妍公主在静心观所指,是在驸马府中见过此物,而绝非皇后宫中。
难怪当日,皇后不许我出宫,师父不与我见面,师兄也……。哼哼,傻,只有我,像个傻子,被人耍,被人骗,为他,连命也不要!可怜,可悲,可笑……
银狐狸见我呆笑不已,大惊,抓着我猛摇,口中说啥,一句也听不清。屋中又多了好些人,都像幽灵似的,在眼前,无声无息地飘来飘去。
我累了,真的好累,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好好睡睡。
睁眼时,师父守在身边,疼惜一如从前。
望着师父那张脸,已憔悴不堪,唯有紫眸光彩依旧。我起身,一把抱住师父的脖子,泪流无声。翻腾似海地心中狂喊:师父!师父!别辜负我!师父别负我!!……
师父似乎误会了银狐狸与我,我本该解释,可,心怠若灰,终究未开口。银狐狸为了师父,助我逃婚,助我隐居,又救我于危机,对师父那份情意昭然若世。现今的师父,若知其情归于他,会怎样看他?又如何待他?银狐狸百般躲着师父,不就担心这个吗?我与银狐狸怎样,任人谣传遐想,终究有清明的一日,何必强辩,只会越描越黑。
情,似绞发绕心,静则如麻,动彻心肌。
师兄已决定亲征。师父率先遣军三万,三日后出征南都。
得知消息后,我心里很是不安。白的军队号称五十万,但依其秉性,定是有所保留。白与师父素来不和,师父这三万人和他一旦碰上,任师父功力再强,武艺再高,也难脱身。他日,师兄怪罪于师父,师父岂非两面不是人?
我已灭了杂念,心中只盼,他日与师父摆脱俗务,相伴天涯。今日这事,我怎能心安?眼见月已西斜,疏星点点,我实在坐不住了,提气飞奔至师父住所,师父尚未歇息,见是我,笑着迎我入内。
“紫君,为何深夜来此?”话有不满,脸上却笑意难掩。
“我,听说三日后,你要出征?”我心急,话,直奔主题。
“是。”紫眸先是一愣,盯着我不放。“放心;这也不是第一次。”看我似乎有些紧张,他反而笑了,眼光自信而温暖。
我还是将信将疑,门外的声音倒吓了我一跳。
“哦?!莫公子没死?!”
第47章 镜花水月 文 / 穆素
镜花水月
来人身着藏青色素面缎袍,黑色绣龙腰带紧束住其身,浓而不戾的剑眉下,紫罗兰的眸子华贵中透着凌人的傲气,嘴角微挑的讥笑让人不寒而栗。
“参见陛下……”师父已半躬而拜。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所措。
“国师,免礼。”他眸中渐有暖意,半侧过脸,斜眼眺我“朕,该如何称呼?”
“草民莫紫君,叩见陛下。”
见我鞠躬行礼,师兄不再相逼,冷冷一笑,大步而入,在藤椅上坐定。
“有人曾在朝堂之上告知朕,那莫紫君已死。”师兄话说得很轻很慢,神色悠闲地把玩自己的指。“国师,可知其缘由?”
我看向师父,师父尴尬不已,低着头,默不作声。
师兄瞥了师父一眼,缓慢地盯向我:“也罢,权当此人已死。”紫红的眸光,刀般锋利,我闪无可闪,只得呆鹅般痴立无语。
“朕,今夜本为安抚国师而来,现在看,是朕多虑了。”话音一转,口气凝重且低缓“平南王窥我河山多年,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此番,他趁朕继位不久,国库空虚之时,无故惹起事端,欺我朝中无人,着实可恶!”师兄的声音顿措有秩,感情充盈,连我,都为小白暗地羞愧。“年前,国师平乌戎,定北疆,军功卓著,万民敬仰。今日,朕遣国师为先锋,一可壮我士气,军民齐心抗贼;二可震慑叛军,灭其嚣张气焰;其三,朕亲政不久,朝中并无可托之人,国师是我皇舅,朕之至亲,行此一举,朕亦无奈。战事当前,还望国师能以大局为重,助朕灭那南贼,为社稷、为苍生造福。”说罢,师兄起身,欲向师父行礼,师父大惊,先行跪拜 “陛下不可!臣,愧不敢当!”。
我细瞅师兄,其眉间轻展,眼角含笑,微挑的嘴角掠过一丝阴冷,心下顿凉。师兄满脸凄凉无奈地扶起师父:“国师若鼎立襄助,乃社稷与百姓之福!”
“臣定当竭尽所能,佑我河山!”师父始终恭敬地低着眉目,话语诚恳无华。
“好!好!得国师此言,朕亦可安枕也!哈哈……”师兄这回倒是心口相一。看着释怀而笑的他,陌生且让人心惧。
与师父寒暄片刻后,师兄起身:“夜已深,国师不日即将出征,朕也不便多扰,国师歇息罢。”我正随师父下拜躬送,师兄一句话劈向我:“莫公子,可否伴朕走走?”
我一愣,看向师父,师父低垂的脸,僵硬而苍白,密长的睫尖颤动瑟瑟,气息微沉,牙,咬得紧紧的,颌骨隐现。
“莫公子!!!”慌忙抬眼,师兄眼神犀利,隐忍的怒气在眉间跃动。见我望向了他,他不再多言,转身出屋。
我低声说:“没事的。”这话,我说给师父,也说给自己。
藏青的背影融入暗黑的夜,隐隐勾勒出师兄的挺拔健硕。倚亭而立的,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天子、不再是霸气凛然的君王,有的,一名男子,孤寂而平凡的男子。
身后的宦官退后数丈,鸦雀无声。
“朕,只问一次……”话,轻得几乎难辨,浓郁的落寞直插心门。“你心中,可曾有我?”
落叶纷飞,残荷萧瑟,弦月低悬星缭然。醉月亭边,紫眸朔风而上,远眺东方。
“宛儿,我,明日得回了。”低沉的话语,飘如浮云,坠似流沙,虚空无实。
我坐在亭边,抓起小白细细的爪,若无其事地望向它黑黝黝地眼,嘴中啧啧相逗:“小白乖,小白听话,桃花哥哥不要你,宛儿要你,宛儿疼你!”说罢,在小白绒绒的额头就是一啵。不知为何,一股酸气窜得心头隐隐作痛。
“宛儿!你!”师兄气急,一把扯开我的手,扯得小白汪汪直叫,“你到底是什么做的?到底有没有心?”瞬间,我眼底的泪已润湿了眶,“放开我!!”湿湿的眼中,师兄焦灼而苍白,稚嫩的面庞上,紫罗兰的眸子清亮如涧。缓缓的,眸中光彩渐黯,抓握的手垂下了。“宛儿……”苍白的呼唤让我更加难受,我使劲吸了吸鼻,抹净了泪,望着师兄笑:“你不是嫌我烦吗?走了不就安静了?”“宛儿!!!”师兄脸色一变,低声呵斥我。我依旧笑着,可,那股酸气涌入大脑,淬成了火,浑身滚烫。“哼,太子爷生气了?!千万别!!!若被皇后知晓,小女子会被五马分尸的,我怕怕!”师兄的眸中怒火已起,我顾不上了,声音愈发高亢,话也滔滔不绝,“如你所说,云萝公主既贵气又识大体,自然比我这杂草野花强了百倍,回去陪她不正和你意?”“你……你……”师兄气得话都结了,我依旧咄咄相逼,“反正在你眼中,我粗俗不堪,今日离去岂不快哉?况且,我也不屑做你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巴掌高高挥起,我无畏迎向那双泛红的眼,正气凛然。稍时,手垂下了。
那晚临别前,紫眸怨恨的一瞥,深深铭刻入脑海。从此后,它与师兄,再难两分。
往事历历,似水流年。眼前之人,已无了昨日的怨与恨,有的,只是未了的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话一出,师兄猛然回头,惊诧的眼中隐含缕缕纠缠,直望于我。我黯然自笑:昔日,《围城》中,赵辛楣称方鸿渐为同情兄——同情之兄。赵辛楣情属苏文纨,误以为方与之同情,故此番称之;岂晓方心暗许之人乃唐晓芙。师兄曾于我有情,我也曾有意,可算得上同情罢?但我知晓,真正令我“难为水”的,亦非师兄。
一个人独行小径,四周寂寂无声。沉闷的潮气捎着点点泥土的腥湿,暖得有些燥热。
师兄走后,人,沉溺于那份失落,难以自拔。都道:情,是镜中月、水中花,任它当日百般灿烂,千般艳丽,终究是那过眼云烟,近不可触、遥不可及。十多年,我无畏地冲闯在这虚幻空无之城,临了,只剩累累的伤、碎碎的心。
师兄有王权、师父有苍生,小白有野心,而我,有什么?我,之于他们,是百味中之一味,有亦可,无亦罢。可见,世人的烦恼,往往是高估自己而来。
回到小院,师父已在院中等候。我欲引师父入屋,师父扭捏半晌,在檐前止步。
“你,没什么吧?” 不安的师父,满目探询地望着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
“朝堂上,我,我并非故意相欺。”师父低下头,捏起了拳,口气焦灼而不安,“当日,你身受重伤、人也昏睡不醒,我担心,陛下会迁怒与你,拿办入狱,这才……”
“国师,紫君真心谢你!”上次说谎,你为杜宛君;这次,为莫紫君。倘若无我,你,不会这般为难的,对吗?
紫眸惊恐看过来,在这无光的黑夜,甚是扎眼。“国师?!你,你也……,我,我……紫君!不要这样!我不要!我叫上官逸!叫我逸!叫我逸!”慌张的口气夹带清幽的暗香,怪异无比。没等我开口,师父猛然抱住我,那怀抱,熟悉得让人害怕——害怕分离时的依恋。“叫我逸!逸……”渐软的呼唤伴着缠绵的香,愈发沉醉。
疲惫的身子倚在师父宽阔胸膛,脸颊被师父炙热的耳摩娑得渐渐发烫,清冷的香也缓缓暖了,心底的寒,丝丝消融。两颗怦然的心,踏上同一拍,在宁静的黑夜里,整齐地率动。我闭上了眼,用心去铭记这片刻的共鸣,此情永难忘。
五年来,第一次,在师父怀中入睡。
一夜无梦。
餐后,我独自回屋,清理随身衣物。两套布衫一双皂靴,数条帕子,还有,一封信。信封内,纸已泛黄,折叠的角磨得稍有破损。背后,蝇头小字隐约可见:雪落华殿无声,孑立孤月望南,无眠空对树影斜,心系月满西楼时。
曾得君心,此生足已。
院外似有客来访。谨慎地将信收好,我把包裹置于枕下,门环已被扣响数声。我起身开门,门外,欣儿一身嫩黄,立于春光之中,娇俏醒目。
第48章 陨水镇 文 / 穆素
陨水镇
欣儿站在门外,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倒立的眉剑拔弩张指向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