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啊……竟然是他啊……
刹那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是不是我们张家全部死干净了,他才会高兴?”林一峰静默了一会:“张四维大人没这么说。”我点点头,“那请林大人把我的两个孩子和我妻子合葬一起,等我死了之后,再把我和他们葬一起,我别无他求,这辈子就请林大人成全了。”
他看着我,迷惑的说:“大人,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吗?”
差点没站住脚,一个孩子,另外一个呢?
敬修说,刚生下来的那个和二叔一起不见了。
我软绵绵的和敬修一起躺着,外面依旧是那个女人的哭嚎,真有体力啊。
敬修说,大哥,爹一直让我以你为榜样,我曾经很恨你。
敬修说,大哥,你做事情比我强,爹爹很疼你,却不管我。
敬修说,大哥,我一直想和你做的一样好,可是我做不到。
敬修笑了,他说,大哥,现在我和你长的很像了,呶,都这么黑瘦的,果然是亲兄弟。
我的眼角没有泪,我回过头去看着敬修说,敬修,要不你把我吃了吧,我已经无牵无挂了,你还年轻。我想过了,我们罪不至死,所以,你要熬到判刑的时候。
敬修默然,说,大哥,你觉得呢?
我们应该,都熬不到那一天。
再过了一日,没有听到鬼叫的声音,我说,大概出事了,二弟要不你去看一下?他沉默了一下,没事,反正也是生不如死了。
我们继续虚弱。我开始写陈情表,做为遗物。
写了太多废纸,扔的到处都是,第一句却全部都是罪臣张嗣修,写的一阵烦躁……敬修总是说,大哥,不要浪费体力,不妨学我,睡大觉。
我想了一下,敬修,为什么我们俩要这样执着的活着?死了岂不是更好?要不今晚我俩一起跳了湖或者上吊,怎么样?
敬修哼哼两声,大哥,我宁可饿死我也不要自绝。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畏罪自尽。说完这句话,他又笑了一下,其实,大哥,我怕死。
我也笑了一下,我也是。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每天被敬修抓着起来喝水,吃了一些不知所谓的花花草草,敬修说,吃死了就死了,总比肚子空着强。敬修沾沾自喜的说,现在大夏天的,有的是草,饿不死我们的。要是冬天就惨了。
吃草……我还真成畜牲了。
林一峰说,他们想救一个人出去,可是必须得死一个人,因为仵作那关不好过。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啊……他们是你的朋友。
能确保救一个人出去?
不敢,但是我们尽量。反正,试一试才知道,何况,何况借张大人的提拔,在下小有权力。
我和敬修,总要死一个人罢。我的妻,我的儿都没了,我的理想我的抱负也都没了,这个世间,敬修却全无体验。若是我能死了而保存下张家一条血脉,也算我对得起爹爹。忽然想起来年初去朝鲜一事,那晚侍奉的女子也不难看,若是我不那么矜持,说不定我张家还在朝鲜开枝散叶了……
又想起来小苏。这次救人有她的份没有?她总是不经意的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想起来她曾经劝我们隐入山林,莫非她是先知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人生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般的过。
跟敬修大概讲解了一下我们要逃脱一个人。我轻松的说,敬修,若你成功出的去,记得莫要再提张家。不管荣辱,不论是非,你应过自己的生活。
我说,敬修,你出去吧,不想让你看到哥哥的尸体,一定很丑,记得我死了之后等仵作验完,你假扮我的尸体。有人自然会接应你。
我把早就写好的遗言放在桌子上,说,敬修,出去吧。
敬修突然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脑袋上轰的一下,便失去了意识。倒下前模糊的听到敬修说,大哥,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张家做点事情吧。
再次醒来,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我这不好端端的躺在床上么,窗外鸟语花香,只是,我的手和脸都是那么的瘦,我的身子也是那么的无力。
王侍郎过来看我,还有潘大人,还有小苏。有些人掩藏不住忧虑,有些人脸上一些困惑。我开口的第一句是,张家,都死了。
他们竟然全部点头,看来,是真死了。潘大人小声说,尸体现在暂时还不能领回来……昨晚的事情我没有提我也不想提,我下床给他们磕了一个头,出于本能。王侍郎赶紧过来扶着我说:“张大人,你放心,等事情过了,我们就去好好把尸骨找回来给安葬了。”看着小苏踢了他一脚。
尸骨无存啊……
他们便不再跟我说话,只是照旧的来看两眼,接下来就听说我是畏罪自杀了,本判流放;再听说潘大人和王侍郎极力反对开棺戮尸而丢了官。
他们都装作毫无关系的样子,并不知道我已经知晓。看着淡蓝的天空,做出一个决定,我要离开王府,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或许,回我的出生之地,或许,浪迹天涯。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是非,关于权势,关于名利,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是空话。
那张皱巴巴的契约我放到了桌子上,这是唯一一个有关乎张嗣修的东西了,就这样还给她吧。这个世间,已无张嗣修。
武当山。佛的目光,怜悯的看着世人。
施主,你走神了。
我恍然过来,看着自称是了空的和尚,一个微笑。
了空亦是一个微笑,很熟悉的笑容。恍然间又是在满堂富贵觥筹交错的张府。我承认有些时候我还是忘不了张府,有时候一个梦境又是人间太平。
什么都不说也罢,像小苏说的那样,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张嗣修,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那些过往的牵绊,都已经没了,我自有我的幸福。
施主,前方一个小娘子匆匆过来,似乎像要找你。了空补充一句。
回头一看,是我的小巾儿,大概来寻我了。
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那么,再会。
小巾儿一头热汗,远远看见我,眼中的惊惶换成埋怨,拽着袖子说:“到哪里也不同我说一声,武当山上都是道士,你进寺庙干嘛,吓死我了,刚才和谁说话呢?”
“一个陌生的和尚。”
“和尚就和尚吧,还陌生的和尚,听着怪怪的。”
“还是小巾儿说的有理,哈哈,看来我还是太刻意了。走吧,我们回家做饭去!”
丛林茂盛阴郁,毒日被遮挡在绿叶之外,心旷神怡,小巾儿却仍是一头热汗,紧紧的捉着袖子不放。忽然她停下,惊奇的说:听,什么声音?
被迫驻足道边,侧耳倾听,一个女子在清唱,却不是时常听到的那种粗野民歌。
六国绮罗,秦关山河,萧萧雨池阔。人情凉薄,江陵不平事,偏与君说。
诺,箜篌独卧,万里请棺椁。从今起,扁舟一叶,只道夕阳多。
正听的出神,却看见小巾儿认真的瞧着,“她唱的什么?比我唱的好听?”微笑一下,替她揩一把汗:“文绉绉的,听不懂,兴许是有钱人家的玩意,不当饭吃的。”
她便开心起来,于是蹦跳着下山,拉都拉不住。
抬头望天,一片澄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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