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煮雪在外间烹茶待客,安以笙在里面以俗人之心论佛家之道,虽不是个大众的买卖,可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每天三四人,就足够赚回本钱。
至于一个月死一回人,买一副好棺材,念经诵佛,以茶祭灵,不仅赚的颇丰,还赢得尊重。
连安以墨都不禁嫉妒非常,每次见到二弟和煮雪,都不免要调侃一番:
“人都叫我奸诈龌龊无耻下流的黑商人,可你二位,却是大师,是师傅,是先生,我们安家可是祖上积德,有二位这头顶冒金光的,压一压我这歪风邪气——”
这个时候,安以笙总会不好意思一番,十分诚恳地说:
“大哥,我这不是要努力立业,好成家。”
每每此时,煮雪都像啥都没听见似的,游魂野鬼般飘过去。
可是念离总是能不经意出现在拐弯处,一下子就撞破了,煮雪那唇边扬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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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来越安稳下来,念离却有件事情愁,那就是宝贝女儿十分黏人,天天就扒着自己,连秦妈和婷婷来换个手都不行。
比念离更犯愁的是安以墨,已经忍耐到极限的安大少多少次想直接把孩子顺着窗户扔出去——
“嘿,小娃,你咬哪里呢你!”
念离瞪了一眼相公。
“喂,你又在看哪里?”
入夜了,岚儿呱唧呱唧吃奶吃的很兴奋,安以墨深呼吸一口气,一股热流涌向丹田之地。
“我看我老婆。”
念离哪里能不知道安以墨心里在发什么骚,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给我补了那么多条鲫鱼,都一个月来还断不了奶。”
“孩子一个月自然还是要喝娘的奶水。”
“谁说的,我宫中伺候的时候,教我做事的桂嬷嬷亲口告诉我,小皇子下生半个月就要和母妃分离,一个月大就开始喂羊奶,这样才能有担当——”
“念离,你那是培养皇太子的手法,不适用在这小民身上。”安以墨这一回又站在宝贝女儿的立场上了,也不知是谁方才吹眉毛瞪眼睛地要把这小家伙从念离身上扒下来……
念离看着这在外风生水起的奸商夫君,此刻却仿佛烧坏了脑子阵营不轻敌我不分的样子,不觉失声轻笑,宝贝女儿恨绝地一啜,念离轻声叫疼。
安以墨心里又疼又痒,将那小章鱼似的小家伙一点点从娘子的胸脯子上扒下来,揣在自己怀里。
也真是稀奇,仿佛知道这是她亲爹似的,小家伙不曾像在秦妈妈或婷婷怀中那样大哭大嚎的,转身就吸在老爸身上,小小的柔软的小手张牙舞爪的,发出了惹人怜爱的笑声。
安以墨一下子就被笑的酥掉了,方才憋得硬硬的家伙顿时也软了下来,满眼都溺着宠爱。
念离故意板着脸,合上衣服,“哎,本来被你撩拨地挺有兴致的,现在岚儿又转移到你身上去了,死活也是亲热不成了,洗洗睡了。”
安以墨一张脸都快变成紫茄子了,念离心里一阵发笑,手指一点他的额头。
“喝什么奶这个我依着你,可是怎么睡可不能乱来,按照我们宫里的规矩,皇子皇女落地白天,这妃子才能侍寝呢。”
“那是,皇帝那么多女人,一百天,吹口气就过去了——哪比得我呦——”
“那你也可以纳个偏方,只是不知该叫二夫人,还是四夫人。”
坊间大户,家中妻子生养的时候,男子是最容易寻花问柳的。有许多就像安老爷那样,夫人还怀着,就把小妾领回家了。
念离故意这样逗着安以墨,没想到这男人却认真了。
“念离,我可对你有过承诺的。”
岚儿还挂在老爸身上,安以墨就这样激动地握住念离的手,“你可不要乱想。”
念离细致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才一年不到的光景,他已经变了这样许多。
从前那个男人,不肯对她说一句实话,也不肯流露半点的伤痛,连传个话都要大黑做信差。那风花雪月佯装颓废的背后,有多少不能言说的往事,如今在她面前,已经再无保留。
而且,如今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在考虑她的感受,这样的唯一,唯一得很纯粹,在这样的一个世道,三妻四妾实属寻常,能最后换来一个纯粹的爱着她的男人,很认真地在兑现她其实并未过高奢望的诺言。
这样的世俗幸福,叫人感动不已。
“夫君,等百天了,我们把孩子交给秦妈妈带着。”念离抚摸着安以墨的脸,一点都不害臊地说:“我们好好过。”
好好过……
娘子,您太婉约了。
安以墨狼血沸腾之际,岚儿不满老爹过于颠簸的胸膛,小嘴摩挲着狠狠一咬一吸——
还没长牙的小嘴,裹得安以墨一个激灵,配合着面前妻子娇羞的模样,安以墨捂住口鼻。
“我去洗澡。”
这一天,许久不曾有人过夜的落雨轩后院的暗室,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晚春入夜,小风一吹。第二天安以墨哆嗦得在书房醒来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娘子已经端来了汤药。
素白的瓷碗置于正中,素白的勺子置于一侧,红亮的两颗梅子在勺子里凑在一起——
“相公,药好了,可以喝了。”
一切宛若初见,只是这一次,安以墨十分自觉的将两颗梅子都握在手中,嬉笑问:“还有梅子么?”
“大男人还怕苦?”
不是畏苦,而是,溺甜。
梅子入口,化三分。
太岁驾到
这一日,念离一推门进屋,就看见煮雪正逗着岚儿玩
她还是敏感地转过了身,还来不及收敛脸上的笑意。
比煮雪本人更尴尬的是念离,还从没见过煮雪这样温柔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你还喜欢孩子。”
念离的眸子很明媚,闪得煮雪都有些睁不开眼,岚儿还蹭在她的身上很是享受,煮雪连推开都不能,只得转移话题,说:
“谁能想到,我们四个人之中,最先做娘的居然是你,我一直以为会是惜花或葬月。”
当初,葬月一直都和魏家那群男人走得很近,如若不是魏家那么快就倒了台,说不准葬月就嫁回到魏家,从奴才变成主子了。
而惜花也一直在做着她的娘娘梦,就算皇帝不成,那些个王公贵族得到,也都是暧昧不堪的。
如今,惜花倒是如愿以偿,只可惜她人在深宫,也不得知这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了。
葬月倒就在眼前,一去小半年,她的疯病已经好转了很多,开始认人了,只是脑子还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的。
“我也没有想到,你出去游历这几个月,还想着帮葬月寻医问药的。”
“同是宫人,就算先前吵着闹着,甚至真刀真枪的上来了,也还是下不去手的。”煮雪有些不自在地挽了挽头发,这样温情的话,这样贤淑的形象,与她本是格格不入的。
贤淑的应该眼前这个曾经手腕最厉害的宫人逐风才对。
煮雪是怎样也想不明白,她是如何拢住安以墨那古怪又孤独的心的,又是如何能让那样难对付的婆婆和尖酸刻薄的小姑不计前嫌握手言和的,尤其是现在,自己膝下有了个女儿,却叫整个溯源城都挑不出她这个后妈一句闲话来。
她的段数,在出宫后,又不动声色地提升了。
两个人就这样逗着小宝宝玩着,下午斜照的光那样的美好。
“这就是我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一直念想着要过的生活,煮雪你呢?”
“恩?”
“你还过得习惯么?远离了那些权势和地位——”
“过的,还好。”煮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那你对安以笙到底是?”
念离终于还是把话说到了这里,煮雪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仿佛是要躲避那暖烘烘的阳光,却是被那温软洒了一身,逃都逃不掉,尤其是脸,不知怎的,还越来越烫起来。
“躲是躲不掉的,煮雪你和安以笙一起出去游历这许多月,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你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你心里一定有数。”念离抱起了岚儿,掐着她柔软的笑脸,幸福无比的样子,让煮雪心里一阵悸动。
“要不要我帮你去——”
“不用。”煮雪斩钉截铁地说,呼啦一下子站起来,念离打量着她的脸色,心里一沉。
毕竟,煮雪一开始来到溯源的目的是为了安以墨,现在自己这样撮合她和安以笙,会不会让她多想?
转念一想,她与煮雪相交多年,彼此都再了解对方的性格不过。煮雪必知她是一番好心,而她也坚信煮雪不会那样的心胸狭隘。
果真,煮雪下一句开口便说:“别忘了,你和安以墨还是我撮合的,如今我的事倒叫你撮合了?要说,我自然会自己说的。”
念离心里在偷笑,脸色却是肃然的。
“这可是你说的。”
煮雪走在去棺材铺的路上,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小女人,当初出宫来找安以墨是那样的潇洒犀利,如今不过是和一个无赖和尚把话讲清楚了,怎么居然开始纠结起来?
如果他推脱他一心向佛没有这些尘世俗愿怎么办?
如果他一直以来单方面追求突然有了回应开始不珍惜又怎么办?
如果他其实只是在挑战爱情而非爱上了她,又怎么办?
越是临近棺材铺子,煮雪脑子里面稀奇古怪的想法越多。等人进了铺子,外间的茶舍干干净净的一片肃然,安以笙虽穿着打扮像个普通的公子,却依旧像过去那样执着扫帚扫着地,还能看出那个和尚的影子来。
见了她,笑了笑。
“午觉睡得好么?估计下午也没什么人了——”
煮雪却是腾的一下子就红了脸。
“我来不行的么?”
和尚有些懵了,嘴巴也开始不利索:“行,行,没……问题——”
“多嘴。”煮雪趾高气扬地就朝最里面冲去,和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扫着地,眼睛时不时朝着她偷瞟几眼,不知今天她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煮雪愣头愣脑地冲到最里间,也没个能坐的地儿,就是各式各样的棺材罢了,都没盖上盖子,满屋子木头的独特香味。
“煮雪?有人订棺材?”和尚不明就里,煮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今天冲到这里来了,脑子乱得很,居然脱口而出:
“我要你对棺起誓——”
“哈?”安以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着煮雪那煞白的脸上清清楚楚涌上来的嫣红,拼命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手开始在扫帚把儿上扣着,扣着,扣着——
“你说是不说。”
“说,说!”安以笙把扫帚一扔,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手扶棺木,朗朗道:“我安以笙对棺发誓——”
煮雪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安以笙却猛地停了下来,煮雪心里一慌。
“你……”
“你叫我发什么誓?”
安以笙鼓足了勇气问出了口。
“说,说……”煮雪瞧着安以笙那张俊俏无比又懵懂无知的脸,那样的纯粹那样的透明,一时间竟然也又爱又恨起来。
“你这油嘴滑舌的和尚,这一会儿又装疯卖傻了,难不成和你大哥学的么?!”
“呃——”安以笙的的确确是不明白这女人的心思了,她这究竟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还不快说!”煮雪一喝,安以笙硬着头皮重新开始:“我安以笙对棺发誓——呃——此棺选料上乘,手艺精良,是上路必不可少之——哎呦!”
安以笙被煮雪一脚踢进了棺木之中,正正好好的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冲着房梁直哼哼,只能听着煮雪的声儿,却看不见她的人。
“不叫你说,你说的没完,叫你说了,你又扯东扯西。你哥一个,你一个,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喂——”
“喂?”
“喂……”
安以笙被这么一撞,倒是有些清醒了,煮雪这不会是在——示爱吧?
天地啊,万物啊,苍生啊。
我的佛祖哎——
安以笙嘴上挂着不知所谓的傻笑,用力想挤出这小尺寸的棺材,可是这本是给女人准备的棺木,实在是狭窄得可以。
“早知道就叫他们多留几寸了,这些奸商啊,为了省料无所不用其极!”安以笙这边骂着,在联合作坊巡查的安以墨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哎,这有谁在骂我是奸商呢——”安以墨自己倒是心知肚明的。
“哎呀,我的安大少爷,您就别惦记这个喽——”张师爷推门而入,拉起安以墨的袖子就往外面走,“淮阳和平安两县的县令都到了城门外了,快快快,跟我去接车——”
安以墨还在开着玩笑,“接车不是我的强项,劫车倒可以培养培养——”
话虽是这样说着,安以墨心里是有数的,这头上又来了几个太岁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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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人民都在朝城门口聚集,逆流而行的王公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人群,要不是为了刚过世的娘亲买棺木,他非得也去凑凑热闹,看看来为朱郡守踩点的那几位外县的官爷是啥模样。
甩甩袖子,王公子决定速办了事,抬腿进了棺材店,门没关,却是空无一人,抖着耳朵听着,只有窸窣的衣服摩挲的声音。
“喂,有人没有?”
“有啊!有啊!”
声音似是从里屋传过来的,吓了某公子一条。
“是安二少爷么?”
“是王公子吧!您要的棺木已经备好了,请进吧!”
王公子探着脑袋进了内室,左瞧右瞧,心里开始打鼓。
“您——在哪呢?”
“就在您面前哪!”
“我怎么没看见您哪?!”
“我就在你娘的棺材里哪!”
王公子瞧侧面一探身,脸色阴沉得极为难看。
“我说安二公子,您这是?”
“嘿嘿,以人为本,身体力行,我替您娘亲试试躺着舒不舒坦——”安以笙明媚地闪着大眼睛,“还劳兄弟您拉我一把——”
安以笙一出了棺材,也不挂不顾这王公子,只飘出一句:“银子你看着给吧,就放在地上就成,棺材您看着搬吧,经文的事儿,咱回头再说——”
话到了末尾,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哎呀呀,这是赶着去投胎哪。”王公子目光远送,又回身看看这满屋子的棺材,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安以笙想直奔家去找煮雪说明白了,而满大街的人却挤着他就往城门口涌过去。
一路上听人叽叽喳喳的,安以笙突然想起来,大哥早上说过一句,说今天瘟神要到了。难不成,就是眼下声势浩大要进城的这几位?
“哎呀,不过就是县官老爷嘛,有啥子稀奇的,我们知府老爷不必他们官高一级啊——”
“你这就不懂了吧,听说淮阳县和平安县的两位县老爷都是娶了宫人才升官的啊,那前途一片光明的啊——”
“呦,这一回那可是真个儿的宫人哪!”
“可不是嘛,听说她们有些玩得好的姐妹什么的,当初不愿意出宫就留下来伺候新主子,那都是能和当今陛下身边的妃子们直接说上话的,自然官运亨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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