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喝了碗汤,也没多吃几口菜,徐俊轩吃得也少,两人让丫头服侍着漱口净手过了,和徐俊雅、宁如兰一道过暖阁东厢来喝茶。
庄玉兰端坐茶案旁,正含着笑整理茶具,准备分茶,徐俊英理所当然坐在离她最近的那个位置上,意态休闲地欣赏她的手法,徐老太太坐在另一边,看着徐俊英和庄玉兰并排而坐,偶尔似心有灵犀般,抬眸相视一笑,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
媚娘等人走来,老太太叫各自入坐,自己却站起身,由季妈妈和瑞雪扶着,往里边净室去了。
徐小容原本坐在徐俊英身边,此时让出位子,拉了媚娘过去:
“大嫂和大哥坐一处吧!”
媚娘对她笑了笑,不客气地挨着徐俊英坐下,说:“兰表妹技艺如何?郑家表妹分茶能分出花卉美景,日月星辰,你可会?”
徐俊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郑美玉茶艺有那么高超么?
庄玉兰掩嘴一笑:“看表嫂问的!我们江南名门大户女儿,茶艺是一定要学的,斟茶分茶能呈现花卉美景,日月昨辰并不难,难的是能保住祥瑞之气经久不散,才是真正有本事的!”
媚娘惊叹:“如此说来,兰表妹就是这等有本事之人!快让我们开开眼界罢!”
几位小姐也争相附和,要求庄玉兰露一手。
庄玉兰笑着,飞快地看了一眼徐俊英,手上不停,伺弄起茶案上的大小物什。徐家小姐们是见识过她茶艺的,并不是很期待,反而是媚娘,看得很认真,一边嘴上不停,问这问那。
庄玉兰好不容易有了卖弄的机会,哪里肯让人小瞧了去?一边耐心解答媚娘的问题,一边用心弄茶,间或媚娘却又伸长手臂,越过徐俊英,去拿她面前的盛皿来看,庄玉兰有时发觉,忙抢回去,告诉她:
“这个茶末已经弄好,不能乱动,否则过于浮胀,便不好了!”
有时媚娘拿在手上,庄玉兰找来找去寻不着,急出一头汗,猛可里看见媚娘拿着,气又没法气,眼里尽是怨恼。
如此三次,徐俊英便替她防住媚娘,不让她捣乱,庄玉兰一高兴,看向徐俊英的眼神就多含了份情意,媚娘微微一笑,懒懒地说道:
“其实分茶最是无趣,浪费时间,又没什么意义,有这功夫,候爷都能练出几套剑术枪法了。郑家表妹茶艺岂不比兰表妹精湛?分出花卉美景,日月星辰,更有飞禽走兽,前天她为候爷和友人分茶,结果他们还不是一样只顾喝了解渴,看都不看的。兰表妹也不必忙了,这分茶既看心情,也看时辰,大黑夜里,烛火不明,就算显出什么来,也是看不清,不如给每人分一盏茶,喝完解渴便好!”
每个人都楞楞地看着媚娘,徐小婉和徐小敏紧紧抿着嘴唇,生怕关不住,嘴里会喷出什么来。
庄玉兰低着头继续弄茶,手却在发抖,徐俊英沉着脸,转过头瞪看着媚娘。
媚娘很无辜:“怎么啦?你们……我就是想喝茶,我渴!等不及分出花来了嘛!”
徐俊英不再看她,说道:“来人,廊下可烧有水,给大奶奶倒一碗来!”
这时瑞雪扶着徐老太太走了出来,徐老太太问:“谁要喝水?这不是有新分热茶么?”
媚娘忙起身要去扶老太太入坐,不小心踩着裙角,哎哟一声扑倒在徐俊英身上,惊得庄玉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夫妻一个要扶,一个却好像得了软骨病起不来,媚娘看着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到底分了心,这才起身走开,老太太已经坐下,媚娘虚扶她一把,笑着说道:
“是孙媳不争气,耐不得渴,候爷只好叫拿水来!”
围坐的人各有好笑的表情,徐俊英无语,徐老太太责备地看了看徐俊英,对媚娘说道:
“有茶不喝却要喝水,我们徐府没这个规矩!去,好好坐着,玉兰这就分好了茶,慢慢喝,细细品,这是宫里太后赐给我的上好贡茶,一直收着舍不得喝,今儿让你们尝尝!”
媚娘又走回徐俊英身边坐下,徐小敏冲着她笑,媚娘问:“小妹妹笑什么?且看你兰姐姐技艺如何,能分出什么花来,若是分出一个圆圆的月亮,可像你的脸儿!”
徐小敏笑道:“那倒也罢了,我希望她分出的月亮不圆,像鸭蛋就好,人说鸭蛋脸才是好看的!”
媚娘忍住笑,老太太说道:“哪有月亮像鸭蛋的?兰儿,你给她分一个圆月出来……”
却见庄玉兰定定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盅,表情惊惶,近边的人都看清楚了,那茶面只有一片无形无状的白色茶沫,什么圆月,美景,一样没有。
媚娘垂下眼眸:现代茶道略知一二,古代茶艺真的不懂,分茶能弄出奇奇怪怪的形态,那是听人说和书上看来的,她还知道若要做到那个境界,需要几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安静敞亮的环境,轻松友好的气氛,淡定愉悦的心情,失了这几样,再有个较差劲的心理素质,经不起扰乱打击,茶艺学得再好,那茶花也分不出来。
第四十五章 生子
徐小敏说道:“啊呀兰姐姐,这个……鸭蛋都不成了呢!”
徐俊雅看了徐小敏一眼:“小妹!”
徐小婉也扯了扯她的衣角,烛光下只见庄玉兰两腮通红,原是羞愧之色,此时看去竟别具艳丽之态。
徐小敏对上徐俊雅略带责备的目光,便不再作声,舌尖轻吐,低下头去。
徐老太太看着茶案上的茶盅,淡然道:“兰儿分茶技艺向来最好,这回却失,他向着媚娘的眼神里有一丝嘉许的味道。
媚娘又郁闷上了,对面的宁如兰微笑道:“大嫂并非不懂茶艺,只是病了这一场,都忘了罢?还记得我们曾在清华院比试茶艺来着,大嫂打出来的茶花比我的还能持久些呢!”
啊?真的假的?
甘氏忽然轻声插了一句:“是呢,那次我路过门口,听说里面在比茶艺,便进去看,确实是大嫂赢了三嫂!”
媚娘有点感动地看着两个弟媳,却不好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
徐俊轩笑着说道:“大嫂就差在身体羸弱,秦家原是名门世家,如何就没学过茶艺?说了谁也不信的。亲家大舅爷与我同年,开春也要参加会试,那日与大舅爷畅谈一番,真是相见恨晚!大舅爷风光霁月,端方雅士,饱读经书,学富五车,各样功课都做得足足的,料定是状元的绝佳人选了!”
媚娘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露出谦逊的神情:“六爷这话,也就我们私下里说着玩,外边可千万说不得!我娘家哥哥,哪里有那般好?他也是个病弱的身子,读书虽然用功,并不敢自认学富五车,状元之名,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徐老太太点着头说道:“你也莫慌,那是老六溢美之辞!举国上下,多少饱学之士,就争一个状元,哪是容易争得的!原来大舅爷也要参加会试?好好,求上进是好事情,让老六多照拂着些,英儿替老六荐了不少名师,让大舅爷一同去拜会一下,很有益处。这功名是靠勤勉和运气聚拢来的,大舅爷若是够勤勉,再添了运气,挣个功名,应是有的!”
看这老太婆,一番话说出来什么都占全了,秦伯卿日后若是考得上功名,便是徐府的运气使然,若是考不上,那便是他不够勤勉!
媚娘顾不得吐槽,赶紧起身朝徐老太太福下身去:“孙媳代娘家哥哥谢过老祖宗!承老祖宗吉言,娘家哥哥这回定是有所收获的!”
又朝徐俊英俯首行礼:“老祖宗发了话,还请候爷多提携恒儿的大舅!”
徐俊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徐俊轩,似有怪他多嘴之嫌,淡淡说道:
“这考场上的事,却与运气无关,全靠士子们平日勤奋读书,积累才学,照六弟说的,大舅爷饱学之士,区区功名,应是无碍!”
媚娘低着头,眼看庄玉兰,这些事你原该做的!”
本想装个样子嘱他回去时小心路滑之类,反得了他这句冰冷的话,媚娘彻底无语,转身往外走,却听宁如兰道:
“大嫂等等,还是我陪你去吧?”
媚娘边走边摆手:“外边冷得很,你不用来……三爷送如兰回屋吧!”
甘氏看了看四爷,又看了看老太太,终是不敢作声。
徐俊轩却站起来:“老祖宗,外边雪下得很大,园子里黑咕隆冬的,我也往那边走,顺路和大嫂过去吧?”
徐老太太想了想,对瑞雪说道:“我倒忘了,老六进来时满身雪花,他倒是有件披风。你去开柜子拿那件大红绣金牡丹带斗蓬的厚绒披风给大奶奶,她还弱着,莫冻坏了。再多叫些婆子跟去,拿它十几二十个灯笼,防着莫让跌倒了。老六就一起回去罢,带上三姑娘四姑娘,她们也往那边走,一路有个照应,你记住:送你大嫂到院门口就好,千万莫跨进那院子!你是要赶考的人,女人生孩子不是玩的,带着煞气和晦气,你近不得!”
徐俊轩应着:“孙儿记住了!”
徐小婉和徐小容向老太太和哥嫂行了礼,早有婆子送来厚披风,服侍着系好,准备跟着徐俊轩出门。
瑞虹帮徐俊轩系上披风,朝屋里人团团做了个揖,带上两个妹妹转过屏风,出门赶媚娘去了。
徐俊英看着那扇洒金点梅屏风,终究做了决定:“还是我跟去吧,待会接了媚娘直接回清华院,只让婆子们来回老太太话,省得两边跑!”
徐老太太看着他,一脸的紧张:“你却不能去!过那院门口都不行的!坐着喝杯茶,让婆子们拿了灯笼送你回院歇着,明日要早起拜天地各方神位,祭祖……老三老四也一样,祖上积德,你们大哥承了爵位,又多建功勋,自是要照应着家里,你们出了年就各有官职,今晚要歇好,养足精神,明日祖宗牌位前可力儿磕头,知道了没有?”
徐俊雅、徐俊庭并排站好,躬身到地:“孙儿记住了!孙儿铭记祖宗恩德,不忘祖母慈爱,和大哥的提携!”
徐老太太满意地点着头,脸上绽开笑容:“好好,都是我徐家的好儿郎!”
又对站在身旁的徐小容说道:“明日祭祖,姑娘们也要认真些,祖宗庇佑,你们日后嫁得好婆家,那是一辈子的福份!”
徐小容福下身子:“谨遵祖母训示!”
徐老太太伸手牵过她来:“等会与你三哥三嫂嫂一路回去,看看婆子有没有送了披风来,若没有,祖母也给你一件!”
徐小容往老太太身边靠了靠,笑着说道:“谢谢祖母!”
自婆子来报香蕊生子,媚娘起身离去,徐俊轩急忙带了徐小婉、徐小敏顺路跟着,徐俊英也要走,这屋里便乱了套。徐老太太训话,徐家子孙自是要团团围站在她面前听,宁如兰、甘氏都悄悄站到自己丈夫身后去,没人在茶案边陪庄玉兰,她独自守着茶案,看着一炉旺旺的炭火,冒着热气的黄铜水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直恨不得捡起个茶杯砸烂,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第四十六章 冬至
冬至日,瑞雪纷飞,寒气逼人,房顶、地上、路面、树冠,到处都覆上一层软绵绵的厚厚积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亮之后鹅毛大雪越下越大,十步开外就分辨不出人影。
祭祀活动照常按时进行,合府上下老幼穿戴整齐,天不亮就聚到祠堂里去,与别府赶来的族人一道,准备应吉时祭拜祖先。
三牲礼和各种各样的供品是早备好了的,一声令下,热气腾腾地就摆到供桌上去。
然后是徐姓男丁依班辈长幼之序在祖宗牌位前列队站好,司礼先高声颂赞祖先德行,之后才唱跪拜之礼,反反复复,起起跪跪,大约一个时辰,才算完成,还不能走开,仍要定定站在原地,听族中长辈训话,再述祖先各种仁德事迹,告诫族中子弟应禀承祖先优良传统,不忘列祖列宗云云,如许又过大半个时辰,男丁祭拜活动才算结束。
男人退下,女人们仍按前例,排队进入祠堂,同样的程序,女人们做起来就难些,起起跪跪,便有人当场损了腰,腿脚打颤,几乎不能坚持到最后。
这就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冬至祭拜礼仪,媚娘做为长房大奶奶,又是候夫人,全幅诰命头面装束,身份显贵,原是站在第三位,却被派上了第一柱香,面对上边林立的祖宗牌位,她面上神情恭敬端肃,内心却暗自腹诽: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徐府得点好处去,倒先花大力气辛辛苦苦拜了徐家祖先。唉!就算是为了恒儿吧,可人疼的恒儿啊,说到天上去都是自己的儿子了!
嗯,是秦媚娘和岑梅梅共同的儿子!
还有那个,徐俊英,他也有份。
真是可笑,说不得啊!
今天的祭祀恒儿也参加了,由一名年轻家丁抱着站在他该站的位置上,紫色锦袍,缀金箔珍珠虎头帽,颈上是八宝攒金丝长命锁,脚上蹬着镶宝石厚底小牛皮靴,郑夫人把他打扮得一点不含糊,偏他很懂事,祭祀过程历经那么长的时间,他既不哭也不闹,抿着小嘴儿,好奇地四面张望,注视长辈们的举动,族中老辈人看着这个健壮可爱的小娃娃,禁不住喜笑颜开,不住口地夸赞他有乃父和祖上之风,徐俊英只淡淡一笑,并不搭腔。
之后便是小辈给长辈行礼,其意义就跟春节里给长辈磕头一样,只是需要小辈们拿出足够的诚意,因为这一天里长辈只管受礼,没有压岁钱相赠。
媚娘和宁如兰站在一起,看恒哥儿在那个年轻家丁的扶持下,先跪拜了太祖母,徐老太太看见恒哥儿这副讨喜模样,也爱得不行,硬是要抱他一抱,亲了亲才放下,恒哥儿又和慎哥儿一道,给二老爷徐西平磕头,徐西平呵呵笑着,一一扶起,摸了摸慎哥儿的脸,把恒哥儿抱起颠了颠,恒哥儿便咯咯笑出声。再下来便是给徐俊英磕头,徐俊英背着!”
郑夫人站起身,上前来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哭喊道:“母亲!老祖宗啊!”
徐老太太脸色悲戚:“回去歇着罢!没有人会忘记老七,在心里呢……我老太婆,活这么久做什么?”
郑夫人停声屏气,不敢哭了。
徐俊英走来,扶起郑夫人:“母亲,儿子送您回去!”
媚娘抱着恒儿跪下,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夫人:“母亲,是媳妇错了!”
郑夫人挣开徐俊英,弯腰从媚娘怀里抱起恒儿,又朝徐老太太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站在角落里的郑美玉局促不安地看了大家一眼,匆匆福一福身,也跟着出去。
很快传来恒儿的哭声,媚娘咬着唇,闭了闭眼,兀自跪在那里。
徐老太太看着她,叹道:“起来罢!这事不能怪你,你没做错。明日早起,过去跟你婆婆赔个罪,看在恒儿的面上,她不会为难你的。你……可怜见的,俊英还只有恒儿这一个儿子,倒不得不让她抱去了!”
曲廊下,郑夫人紧抱着哭闹的恒儿,一边走,一边泪水横飞,不肯交给旁边的婆子抱,她手里紧紧抓住恒儿外袍衣脚,那里有个稍厚的地方,针脚细密,里边缝着一块白细麻布,那是恒儿为俊杰戴的孝!
恒儿,他是俊杰的儿子,他应该、必须为俊杰带孝!
她曾经为媚娘怀了俊杰的孩子吓傻过去,尽力为他们掩盖,修饰,为媚娘诊脉的郎中,怀孕的日期月份,接生的稳婆,都由她来编排,她不知道这两个冤家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好上了,算起来俊英才离开半个月,媚娘就受孕,恒儿其实是足月生,按照婚期推算,却不得不说成是推迟出生。生孩子有推迟有提早,原是平常事,她仍不放心,寻了那游方道士进府为恒儿算命,多给银子,道士自然就顺着心意说话,老太太听着欢喜,哪有半点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