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三思
作者:赫连春水
第一章 乌龙摆尾
我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咳出来似的凶猛。
随着这一阵咳,血喷得身上、地上都是,有些小珠子来不及转个头,都喷在了师父的滑不溜秋的看不出底色的破旧道袍鞋袜上。
这丫的,八成要暴跳如雷了。
因为我这个师父穷得要死,自我拜入门下,都只看过他两套衣物,而且都是万年洗不干净、补丁一层垒一层的那种。
多么可叹可敬!
在这科技如此发达的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竟然还有这么贫穷的人。而他在这不可思议的贫穷中坚强的顽强的不屈的活了七十八年没死,求生的精神更是多么让人敬佩!
果不其然,师父伸出干得像死人一样的手,抹了抹血,然后在我面前蹲下。
没有表情。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断了的骨头插在肺叶里,一吸气都抽着痛。眼睛已经开始模糊,身体感觉很冷很冷,像泡在零下十几度的冰水里。手突然被某种粗糙不堪粘粘糊糊的东西抓住了,冰冷的皮肤上传来一阵令人安心的温暖。
落雨了吧?脸上突然湿了。
“青古,都是师父害了你,师父不该晚来,师父不该让你独自一人对付它……”
师父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努力想睁开眼,可眼前已是黑茫茫一片。
我想跟师父说,不是的,是青古没好好学艺,才拖累了师父,可是话呢?怎么着就是说不出来呢?
“……青古,你放心,师父拼了老命,也要让你活过来的。”
随着师父嘴里冒出来的咒术,我突然感觉大大不妙。
一阵刺眼的白光后,我看到了自己——胸口插着砍断的兽爪,闭着眼惨白的躺在地上,师父紧握着我的手,低着头不停的念念有词。两米开外,躺着四零八落的妖兽。
随着咒语声越来越大,白光也越来越强烈,从我身上慢慢往外扩散,慢慢地,慢慢地,我再也看不见自己、看不见师父、看不见妖兽尸身,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往背后的天空中吸去。
坠入真正的黑暗前,我终于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假道士,你他妈念的不是还魂咒,是往生咒啊——”
第二章今日之事
一片黑漆漆,我到底被那个假道士弄到哪了?
只发现自己正处在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住一阵阵收缩,突然一阵潮水般的巨大压力向自己涌来。
“生啦生啦,恭喜老爷、太太,是个小子哎。”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老聒叫声,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一个天眩地转,被人倒提着脚拎着,打起屁股。
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睁开眼想张嘴问个明白,然而入眼的却是模糊的一双青布红花鞋,再努力抬头,一张雾里看花般看到的皱巴巴像戈壁滩上的老胡杨一样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
……
……妖怪……
两眼一翻,我吓得大叫一声。可是发出声的,竟然是老鼠声一样大小的“哇哇”哭声。
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不是还没死就让假道士念那个什么劳子的往生咒,这丫的究竟把我弄哪了?
没容我再想,我已经被某个中等身材长相一般的中年老头抱在手上捏着脸逗。
“玉蓉,可是辛苦你了。你瞧瞧这孩子,长得像你,倒生了个好模样。”
中年老头笑得跟朵花似的扭着头对躺在床上的女人说道。
“你看看。”
手足无措的把我放到女人手中,中年老头直着身子一转身,便听得一声闷哼,然后听到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
应着这声响,房外天际蓦地闪过一道更刺眼的闪电,然后一声巨雷响彻天际。
“可惜我顾家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只求得他来世重新投个普通人家过上自在的无忧日子了。”
女人听到这话,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像是要把我揉进身体里去般。半晌,才颤抖着说出句话来:“老爷,妾身身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可是这孩子……他是无辜的呀。求求你,想个法子让他活下去。妾身求您了……”
怎么回事?
我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
“便是为夫的想,皇上他又会答应吗?”
女人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我止了哭,心里暗自盘算:这下好,应该是刚转生了,动也动不了,不如静观事变。
“……那……就请老爷动手前,给咱们的孩儿起个名吧。”女人终于像下了决心般,用一种绝望又坚决的眼神看着我,小声对中年老头请求。
“……青桐,顾青桐。”
“好名字。娘的心肝,你听到没有?以后你就叫顾青桐啦。”
女子一双泪眼温柔的弥漫着悲伤的望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身子。
为何要哭?我又不是没死过。
正想抬手给女人抹眼泪,却听到门外一阵慌乱,金戈交鸣、人马嘶叫声。然后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有人从从容容的走了进来。
有人颤抖着却从容不迫的跪在地上。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一把冷清清的像是没有温度的刀碰上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朕听闻顾卿家新添慧儿,朕特来恭贺。把贺礼呈上。”
“呈贺礼~”
血腥味随着走进来的人越多,味就越重,到得后来简直让人想作呕。
我没有转头,只专心的看着这个应该是我娘的女人。她抖得更厉害,眼泪一直往我脸上掉,这让我想起师父。
原来临死前以为下雨了,却不过是师父的眼泪。
“……谢皇上龙恩。臣已知会有今日,但求皇上给微臣一点时间,容微臣与爱妻鳞儿道个别。”
“准。”
中年老头挨着女人坐下,搂着她的肩头,一只手摸着我的握成拳的左手把玩。
“玉蓉,累了你了。你,好生去罢。”
“老爷,贱妾带着桐儿先行一步了。”
也不见怎的,只见女人嘴角边流下浓浓的血来,身子一侧,头软软垂在我头一边。
终于可以摸上她的脸了。
胸口一痛,五脏六俯像是被移位被扭曲到了一堆似的痛楚不堪,我眼前一黑。
……
模糊地,像听到什么刺入物体的钝音,听到重物被踢的声音,听到那冷清清像是说不出的高傲的声音:“摆驾。”听到拖沓的声音,又听到冷笑的声音、听到拉扯叫骂哭喊的声音,听到耳光的声音,听到“娘的,臭□,找死”的声音……最后,我听到了一声像从地府里传来的无限悲伤的轻叹声。
“可怜的孩子,生不逢时啊。”
第三章 何去何从
这世上,人有很多种。
比方说,有些人天生是好命,生来荣华,死亦富贵;而有些人则有志不能伸有才不能展;而另外有些人,则是平凡是福,做天和尚撞天钟;还有些人,则是天生命苦的,是克星带紫背砂,生亦苦,死亦无物裹尸;最让人不解的,则是那些像小强般死了好些次但总是死不了的人。
我就是最后那种人。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死,但我在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跟假道士算帐。
于是我伸出手,努力忍住揪心撕肺的痛在一片模糊中抓住了某个硬梆梆冷冰冰的东西。
我被人提了起来。
模糊的看到那人戴着明晃晃的头盔,可能是个当兵的。
我这么猜着,只感觉那人沉默了半天,终是一声轻叹,把我放进了布袋一样的东西。
好冷。我忍不住发抖。
千万不能睡,我要活下去,活着回去见老头。
被提着一下高一下低,一直颠簸着,神志快支持不住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暖,被人小心的从布袋里抱出来,用热腾腾的水泡洗了身子,然后裹上了软乎乎的被子。然后,嘴里被小心的灌了些带骚味的奶水。
终于脱险了。
我长叹一口气,胸口被牵得巨痛。
“……你这孩子倒也奇了,这般被重手法伤了心脉差点致死,居然能忍住不出声,莫不是,你也知今晚这事太过惨烈么?”
那士兵已经卸了盔甲,换了套青布袍子抱着我与我轻声说话。我努力睁大眼,也只看得清他年约三十,长相平平,倒是自有一股稳重内敛的气质,一双眼像两点星一样闪闪发亮。房子里亦普通,全是木板做的桌椅,床亦无半点布幔,只听得空中偶有蚊子飞过的细小的嗡嗡声,心中暗道:好险,还好自己这转生是在夏里,要不然,非得冻死再投胎不可。
我闭眼回想假道士让我学道入瞑的过程,慢慢平复了心口的痛,这才又睁开眼来看他。
这人一双眼直直的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轻声道:“我不过是一名小小兵士,若是收留你,只怕横祸指日便来,不留你,你终是一条生命能救便不能放任不管。罢了,这兵役我亦快尽了罢,家中亦无他人,不如明日便提了辞呈带你寻个地方隐居下来。”
又道:“自现在起,我若未叫你出声,你可千万别给我发出半点声音来,否则我俩个便是死百十次也绰绰有余了。”
这家伙,竟也非常认真的捉着我的脸捏,和我提要求?难道不当我是刚出生的婴儿么?
我忍不住想笑,可又牵得胸口痛得直抽气。
见我死命忍着不发出声音,那人又长叹一声:“你这般聪慧,我初瞧着就心下有些喜爱可惜了。愿得佛祖保佑,我能带你偷得出了京,你这内伤也不至害命能平安长大罢。记住了,我名叫伍文武,你即跟了我,便名唤伍三思罢。从今往后我们便是父子啦。”
说完,便吹了灯,抱了我倒上床睡了。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里沉重。
险总算是离了最险的,可这城如何出?这身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伤了心脉,说不定哪天便会死掉,如何是好?这里明显是古代了,什么朝代?如何回去?假道士,不知你发现自己的错误后是不是抱着我的尸体后悔得直扯头发?
唉,不能再想了,睡罢,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我在心里努力平息自己纷乱的思绪,然而眼泪却无声的流了下来。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默默的看着我,默默的。
第四章 坦诚以对
有惊无险的,半月后总算是趁着京城里尚乱哄哄的一片,我被那伍文武带出了城,一路策马向西北行去。
这一路奔波,我本身受重伤,只苦得说不出来,又为了自家小命偏得死命忍住,真不知休克了好几回,甚至有得一次我晕厥后醒转来,已经听到有大夫道:“这孩子已全无气息,你还是把他找个好地方安葬了罢。”我听得心下大怒,当下拼了力气忍了痛大声哭出来,这老者倒被我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而去。
伍文武见此,面上虽喜极,但我仍能听出他言语后一丝沉重担忧,偏生我又说不出话来告诉他:我这命贱,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他似是安慰我亦像是说给自己听般,抱紧了我道:“三思,你几番下来都死里逃生,必是注定要活下去的罢。”
然后小心喂我不知名的黑汤苦水,见我好些便又急着上路。
走了约十几天,夜里在某个土神庙里打尖时,伍文武竟撕去了脸皮,露出一张俊雅、轮廓分明的脸来。原来武侠里的易容术竟还是有的,倒也技术先进得很,一直没人看出来。
几番停走,一番波杂,终是到了地头,那伍文武下了马手中抱着我向不远处迎上来的某人走去。
当下安了心,也不管他二人说啥,我自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这一路我便是一天也未认真睡过,可怜我一个婴儿身子,竟也奇迹般熬了过来。人哪,果真是环境逼迫出来的。
自此,我总算是安全了。
安生后,我慢慢才得知,现在是七国并立的某个和中国古代历史极为相似的时代,一共有七个国家。强国有:宋、幽、繁卫。幽国东北是宋、西面是西元、南边是楚国,宋往北上则是洛京,隔了洛京国的北方则是游牧民族的辽极草原,最南边的是夜分国,狄夷处于幽国东南边,繁卫则在最西边,西元还要过去。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地方叫青阳,位于幽国边陲,正处于幽、宋、西元国三国交界的龙山县的正后方,是宋、西元入幽国的一处小商旅驿丞处。山高,而且离皇帝很远很远,除了七月出产的红玉小米算得上是特产外,要美人没美人、要风光没风光,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摆上台面让人值得夸赞的了。
这么个小地方圆才不过十里,三条长街,从东到西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竖着则一样是三条短巷,从北到南半柱香的事儿,摆明了也就一小村小店,估计正因这地理位置有些重要,才设成个县。
一听这些国家名,我便知不好,到了个不知名的空间里了。愁了几天,还是想通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也是回不去了,倒不如先弄清环境、将养好生息再说。自又安分下来不表。
当日与义父说话的人是他故交,名刘书才,是这青阳县衙里的帐房先生,当时义父救下我后便传了书与他托他在青阳谋个事安生。这刘书才倒也真心,知义父当年跟过师父学过药理验尸,便与义父在这衙里谋了个忤作一职,一月才五两四钱六的俸银,虽少,但也是个藏身立命的好去处,义父自是毫不犹豫带我住下了。
义父亦慈亦严。
自上任始,遇着有事了,便总把我带在身边看他工作,也不理别人惊异的眼光,也不理我是不是听得懂,总是细心的把自己的观点、验尸过程细细道与我听,一处不漏。夜里便抱了我去那刘书才处习字学百家经。到了入睡,便在他弄出的黑糊糊的汤桶里泡上三个时辰。我一个小孩子需要睡觉的时间多,总是一入汤桶便被蒸得睡了过去,待清醒过来,又是义父把我摇醒看他每日清晨必练的拳脚功夫。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待个小人,却知他一片苦心必是为我。看他一个三十出头的正值壮年的人,却因我这几月里便白了不少发,面上也憔悴不堪,心中极是感动:便是真父子,也不过如此罢。便也努力让自己照他所说去做。义父见了眼中有一丝惊异一闪而过,然后又复平静,不理会旁人闲言闲语,对我自顾更加严厉。
衙里上下初初着实看不过去,后来见劝得无用了,便也耳濡目染,出差不出差都喜欢跑来我面前说上一番,便是三五成群约了喝酒也从义父处借了我一并带去。许是我总是睁着眼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讨了他们的喜,俱都夸我聪明伶俐。
这般普通又平淡的日子日复一日,转眼我倒也平安长到了十一岁。
十一岁,我已会看些小病、认许多药草,每天早晨四更起,须站桩打拳两个时辰,然后跟了义父当差打下手,吃过晚饭便上刘夫子处习字诵书。回得家中,便泡在药桶里按我原来所学的道家心法静心打坐。偶尔与那些役哥上酒铺子喝酒嗑牙。
我受的伤,竟在这十一年里慢慢好了许多,心口处也不甚痛了,就是个头长得矮小,身上只有几两肉。义父平日喜怒颜色极是淡,有日夜里以为我泡药水去了,一个人在院里端了酒一边饮一边流泪自语道:“终是有望了,三思,三思,你终是有望了,不负我一片心啊。”
我正站在门口要脱衣,断续听到义父这番话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感觉脸上一热,伸手一摸,竟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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