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一天,浔阳城关,偶一抬眼,她终于见到了一个不恨的人。
“雅歌……”
两个傲骨仙风的道人从不远处经过,走在后面的独臂青年,岂非正是她的至亲?!
当确信自己不是做梦,凤十三娘霎那间激动起来。她不顾一切冲向凤雅歌,不顾一切嘶声叫喊。只可惜……伤病饥饿,多少折磨早已让她虚弱得只剩一口气,她以为自己在飞奔,实际却只是艰难爬行;她以为自己在放声喊,实际却是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呻吟。
凤雅歌根本没有发现她,跟随师父穿越城门,越走越远。
“不……别走……雅歌别走……我是姐姐啊……”
泪水迸出眼眶,凤十三娘哭碎一颗心,当她好不容易爬到大道中央,师徒二人早已消失于人群,不见踪影。
“雅歌……”
哽咽恸哭,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闪开闪开,哎呦……”
马蹄不偏不倚踩中她的腿,随即车轮又从腿上碾过,剧痛钻心,她清晰听到腿骨断裂的声音,放声惨叫,出口依旧是有气无力的呻吟。
马车骤然一下颠簸,也将赶车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皱眉淬一口:“妈的,哪来的烂脸婆子,真他妈晦气。干嘛?趴在路当中是存心碰瓷还是找死啊?”
马车主人显然是城中有身份的大老爷,对这种连乞丐都不如的家伙自不会放在眼里,派人下车看看,知道没出人命也就懒得管,扔下几个铜钱,扬长远去。
凤十三娘茫然看着眼前铜板,似乎已成没有灵魂的躯壳。她不捡,有人捡,几个乞丐眼疾手快冲上来,将铜板收归己有。
她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乞丐的烂草鞋怒声大喝:“还给我……我的……”
有气无力,声若游丝,乞丐一脚踢飞她的手:“去你的,烂脸婆子,还喘这口气干什么?早死早超生,何必活受罪。”
踢翻在地,凤十三娘再也动弹不得。腿断了,她甚至连流浪都已不可能,躺在道路中央一动不动,真就像死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守城门的士兵过来两人,拖着头发将她拖到一边。死也躺一边死去,人来人往,大道朝天,总不能躺在这里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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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开了,又关了;天亮了,又黑了。凤十三娘躺在城根,任凭日晒风吹,到如今真就只剩等死一途。
没有光,一丝光也没有。放眼寻找,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暗自思量,她已经死了吗?莫非……这就是死后长眠的世界?
“醒醒,睁开眼睛……”
耳边隐约传来呼唤,时远时近,飘忽如幽灵。感觉到脸上一片清凉,啊,好舒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感觉。凤十三娘吃力的睁开眼睛,模糊视线中,渐渐看清一张老妪的脸,她在笑着,很慈祥很温暖,让她想起多年前早已淡出记忆的妈妈。
“你……是谁?”
老妪笑着说:“这里的人,都叫我梦婆婆。”
凤十三娘心头一惊,孟婆?
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老妪咯咯笑起来,好像会读心术一般连连摆手:“错了错了,不是孟婆,是梦婆婆,梦境的梦,梦想的梦,我是专门给人圆梦的,可不是奈何桥上要人命的。放心,孩子,你还活着呢,好端端活在人间,到哪里去见孟婆?”
凤十三娘听着,却似乎不太明白,随着知觉渐渐恢复,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躺在城墙根,而是在一间虽不华丽却十分整洁的房间里。几下深呼吸,居然闻不到身上的恶臭,取而代之是一股特别好闻的奇异药香。抬抬手,摸摸脸,伤处皆已捆扎绷带,全身都洗干净了,断腿打了夹板,换了干净新衣,躺在温暖舒适的被褥里……
她越来越惊讶,抬眼再望老妪,眼神复杂极了:“你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救你?”
老妪淡然回应,端过刚煎好的汤药送到嘴边:“来,把药喝了。”
接断骨,治烂伤,一日三餐药食调养。在梦婆婆的照料下,卧床三月,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可怜人,终于重新站起来。
凤十三娘的感激难用笔墨形容,到这一天,喝下最后一碗药,梦婆婆给她解掉脸上的绷带,居然拿过一面铜镜,淡然笑问:“想看看自己吗?”
凤十三娘全身一颤,这是她最害怕不敢去面对的,迟疑良久,没有勇气接铜镜。
梦婆婆却说:“何必害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终于颤巍巍的接过镜子,入目霎那,凤十三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不!她不相信!这不可能是她啊!
昔日妖娆美妇荡然无存,镜子中映照的容颜,成了不折不扣的妖怪。被铁砂摧残的大半张脸,再经半年多的糜烂腐坏,如今皮肉已所剩无几,颧骨、额头……好多地方直接露了骨头。眉毛眼皮皆已烂光,一颗眼珠孤悬在眼眶,上下无遮拦,都好像随时能掉出来,缺少眼睑湿润保护,这一颗恐怖的眼睛,大片眼白满布血丝,呈现渗人的血红!除此之外,受伤这一侧的耳朵也仅剩一小圈变型的耳骨,连同大片头皮和脖颈上的皮肉,也都像脸一般烂坏得不堪入目,以至于头发仅剩半边,脖子上凹凸参差的翻红肉块下,能清晰看到一跳一跳的脉动。而就算没受伤的另一半脸颊,被铁砂余毒侵蚀,皮肤也尽数脱落,坑坑洼洼,呈现渗人可怖的青紫。
铜镜砰然落地,凤十三娘捂着脸疯狂欲死,不!要她以这副模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干净啊!极度绝望中,她跪爬到梦婆婆脚前,涕泪横流痛声哀求:“婆婆,帮帮我,再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要这样妖怪似的脸啊!”
梦婆婆扶起她,很抱歉的说:“已经失去的,不可能再回来,恕我无能为力。”
就在这一天,凤十三娘几乎哭干了平生的眼泪,哭到麻木,呆坐一隅,如同一具湮灭灵魂的躯壳。梦婆婆一直沉默的陪着她,直到这时才开口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人不人,鬼不鬼,她甚至没有勇气走出这个房间,还能打算什么?
凤十三娘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哦,你确定自己真的不知道么?”
梦婆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她一愣,转眼看过去,才发现慈祥老妪的眼神已经变了。她盯着眼前被世界所弃的孤魂野鬼,一字一句的说:“你瞒不了我的,你的心中充满憎恨怨毒,你想杀尽天下负你之人!对么?”
凤十三娘全身猛然一震,等终于反应过来,她的眼神也变了,从扭曲的眼眶里射出凶光。
愤怒恨毒充满胸膛,她咬碎牙根断然摇头:“不对!我不仅要杀尽负我之人,更要报复整个天下!我要让那些苦待我、驱赶我、讥笑我、辱骂我、厌憎我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要让他们所有人统统付出代价!”
梦婆婆笑了,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很好,那么,就让我来教你吧。”
NO。13 惨案
更新时间2011…5…13 23:51:57 字数:4428
易水河畔牟家集,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庄里零零星星三五十户人家,皆以放排为生。所谓放排,就是行走在易水河上的大木排,能够帮过往客商搭载轿马辎重的大物件。放排是力气活,辛苦程度不亚于拉船的纤夫。牟家集多是做苦力的汉子,因为太穷,30岁前能攒够家当娶媳妇的屈指可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每到日暮收工,在渡口岸边的歇脚小栈来一碗大锅垮炖的鱼头汤,就几个热馍,如果赶上收成好,再多几枚铜板换口烧酒,就成了一天中最大的享受。
“喂,老黄,你说你生崽儿都不替咱们想想,一二三排下去,一窝愣头傻小子,要能生出个丫头,好歹也能让咱牟家汉娶媳妇有点指望呀。”
一群光棍凑到一堆,张口闭口离不了女人,小店老板早就习惯了,眼皮也不抬直接噎回去:“去去去,想娶媳妇找财神爷,啥时候赏下个大元宝还愁没有热炕头?没处泄火就去水里沁沁凉,少在这儿耍嘴皮子。”
牟家汉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水里沁凉管啥用,鳖鱼王八不是一样伸脑袋昂头?”
……
笑骂无忌,这样的风景在渡口小栈已经上演了很多年。当太阳落山,吃饱喝足耍痛快嘴皮的光棍汉相继散去,只有茅屋破店依旧孤零零矗立于易水河畔。
小店一家与身后的牟家集遥遥相望,多年来却始终不曾融为一体,因为店老板不姓牟。在以宗姓为基础的僻野乡村,漂泊为生外姓人,他们永远成不了‘咱牟家汉’,即使落户也总难扎根。
平日里的随口说笑,谁知这天居然应验成真,渡口小栈黄老板,即没拜庙也没烧香,天上居然真掉下个大元宝。夜色中的来客,二话不说出手阔绰。捧着足有十两重的银锭子,黄老板下巴落地一迭声招呼自家女人赶快重新开灶火,烫酒烙馍伺候财神爷。
财神爷要包间,没问题!黄老板连忙打扫出自家睡觉的茅屋,摆上桌碗,放下门帘。一迭声告罪:小店简陋,实在对不住,多多包涵。
灶台忙碌的老板娘,背上用绑带背着才刚周岁的小儿子,听说有大块银子赚,自然也乐得卖力。热腾腾的酱鱼汤盛进海碗,转头召唤:“大狗子,快给客人端进去。”
大狗子退出‘包间’,努力憋着忍着,一转身好像尿急似的撒腿跑回后厨灶台边,揪过正忙着添柴加火的二兄弟,拍着胸口连声说:“俺的娘呀,吓死了吓死了。小狗子,猜俺看到啥了?”
黑黑瘦瘦的小狗子一脸茫然:“哥,你咋了?”
大狗子一脸神秘,回头看看都好像生怕背后有什么,在耳边低声咕哝:“告诉你,俺看到鬼啦!”
忙碌老娘劈头一巴掌:“呸呸呸,胡说八道甚呢?整天蜇蜇蝎蝎,多大的人了,就不会干点正事。”
大狗子揉着脑门,拼命争辩:“娘,俺没胡说,那屋里的客人真是个鬼呀。猜他为啥带着大斗笠,脸上还要蒙黑布,还非要进屋里吃,俺……”
大狗子越说越心惊,回头张望压低嗓门:“俺刚才进去的时候看见了,他吃馍的时候把黑布揭开半边,那张脸……俺的娘,坑坑洼洼又青又紫还翻着肉块,比鬼还吓人哩。”
老板娘吓了一大跳:“你看真了?”
大狗子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娘,俺对天发誓,那家伙……足够吓死人呐。”
老板娘龇牙咧嘴:“你……别吓老娘,鬼还会吃东西?还……还赏银子?”
大狗子瞪大眼,一再肯定:“不是鬼也一定是啥怪物,反正不可能是人啦,俺见过的最难看的丑八怪,也不知比他好看多少倍呢。”
“你说谁是怪物?”
忽然一个阴渗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狗子,小狗子,连老板娘都一下子跳起来吓得连连后退。蒙面怪客,大狗子嘴里恐怖的怪物!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身后!隔着蒙面黑布,那双精光四射的眼中透射怨毒,蒙面客一字一句的说:“小子,你要为这张嘴,付出代价!”
********
“啊————!!”
静寂夜空,忽然传来惊恐尖叫,随即‘扑通’一声没了动静。正在河边扎帐篷的小夫妻闻声抬头。殷沧海首先反应过来:“有人落水了?”
“我去看看。”
红夜脱衣下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去。河面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殷沧海站在岸边挥动火把,过不多时听到水波搅动,红夜游回岸边,手里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沧海,他身上好多血……”
把孩子接上岸,火光映照下,见是个至多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黑黑瘦瘦,破旧衣衫一看就是沿河贫苦住民。男孩昏迷不醒,翻转身体,就见后背上赫然划出五道形容可怖的伤口,从右肩一路延伸到左肋,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仿佛遭遇猛兽袭击。
殷沧海伸手探脉,还活着!点穴止血,掌心抵丹田,气运周天,孩子一阵猛烈咳嗽吐出不少呛水,却依旧脸色发青,不见醒来。
红夜心惊肉跳:“他是不是碰上野兽了?”
“是人!会下毒的人!”
殷沧海面色一沉,火把映照中,注意到伤口周围大片肌肤紫中透黑。点要穴为孩子护住心经,他运行内力为其逼毒,就见汩汩黑血从后背伤处流出来。
异常可怖的伤情,还有刺鼻血腥,让红夜快要窒息。黑血流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渐渐转为鲜红,眼看毒血已逼得差不多,他抱起落难孩子匆忙折返扎营处。
自来走镖在外,创伤药早已是行囊里的必备物。由兰若琪一手调制的伤药,疗毒治伤,效力远胜寻常金创药。武道中人治起伤来实在很熟练,包扎处理完毕,试试鼻息,男孩的呼吸已经比方才平稳多了。
今晚帐篷腾给落难孩子。红夜守在篝火边,回头张望难掩惊疑:“沧海,你说这是人干的?什么人会对这样的小孩子行凶?也未免太狠毒了。”
殷沧海拨弄篝火,露出一抹苦笑:“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歹毒之人。看那伤口,下手的家伙功夫非同一般,玉儿,你能猜出他是用什么武器把人伤成这样吗?”
红夜茫然摇头。
“手!”
他伸出一只手,摆正姿势:“五道抓痕,深可见骨,不是鹰爪功就是白骨穿心指之类的手上阴劲,说起来,这么一个小孩能逃过死劫,没当场毙命,真不知是走了几辈子的好运。”
红夜听呆了:“你是说……伸手一抓,就能把人抓成这样?那还是人的手吗?”
他微微一笑:“江湖中人,有何稀奇?”
“不稀奇吗?”
红夜瞪大眼睛:“江湖到底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就不是人了?怎么听着像怪物一样?好像他们都可以超脱世道伦常之外,抢劫不犯法,杀人也不怕吃官司,反要比着看谁下手更利索,这算什么道理呀。”
殷沧海失笑出声,歪头问:“受不了?”
红夜一阵摇头:“受不了,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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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露出曙光,帐篷里的孩子终于从昏迷中转醒,鼻子里闻到阵阵幽香,模糊视线里渐渐呈现出一张漂亮的脸。
“喂,小兄弟,你总算醒啦。”
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一脸茫然,陌生的姐姐,她是谁?自己是在做梦吗?
红夜问:“小兄弟,你是怎么受的伤?还掉进河里去?是不是遇见坏人了?”
受伤?坏人?
小男孩迟钝的大脑渐渐恢复运转,趴卧在帐篷里,稍稍一动,脊背立刻传来钻心剧痛。
“啊——!”
尖声痛叫,红夜连忙摁住他:“快别乱动,你伤得好重,还中了毒,当心血口子又会裂开呢。”
伤……脊背阵阵剧痛让孩子想起昏迷前可怕的一幕,他一双眼睛里现出惊恐,随即大哭起来:“鬼啊!杀人厉鬼!爹!娘!哥!你们在哪?”
霎那间,小男孩的情绪激动莫名,大哭大叫惊恐难自控。他拼命挣扎想爬起来,由于动作激烈,脊背包扎的绷带立刻渗出鲜血。
红夜连声劝慰:“别怕,这里没有鬼,没有的。”
小男孩拼命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在俺家!鬼在俺家!他来杀人了!爹!娘!哥!你们在哪?哇……”
孩子哭到不能自己,忽然一只大手摸上脉门,滚滚温热的内息送入心经,让极度惊恐的情绪平息不少。殷沧海来了,坐在身边温言说:“伤你的不是鬼,是人!懂吗?你只是遇上了恶人,打跑了就不用怕了。”
小男孩瞪大眼睛:“人?”
他指指娇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