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龙镖局的汉子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没好气的指点取笑:“看见没,都是借鸡下蛋打秋风的,什么碰巧顺路?屁!不定在这里守了多少天,等的就是咱们殷头儿。”
水生不明所以:“等俺哥?为啥?”
奉龙号的汉子嘿嘿一笑:“不知道吧?咱奉龙号牌子硬,价钱也高,那些零打碎敲的小主顾出不起高价怎么办?货也不能不走啊,生意也不能不做啊,结果找上其它要价低的小局子,两边一合计,不就玩出这一手?你当真有这么巧,接生意全都走成一路?那些小局子根本是盯准了咱们的走镖路线,是按这个去接单的,甚至私底下都把这招当成拉主顾的不二法门,怕路上不保险出岔子?好办呐,和咱殷头儿走成一路,最可靠的顺风车,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水生听得惊讶:“这么说……全是冲俺哥来的?”
“谁说不是?看看,殷头儿走关内的规矩,这些家伙比咱奉龙号的人还清楚呢。”
果然,七八支镖队凑成一路,各家全都心照不宣收起镖旗,藏起兵刃,伪饰镖车。说起话来那叫一个不分彼此,张口‘殷头儿’,闭口‘您吩咐’,不知情的怎么看都是一家出行。
憨小子惊叹连连,他真是没想到,哥的名气居然这么大,所有人都要唯他听命。好威风哦,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混出这种本事?
*******
对于打秋风顺道搭车的家伙,殷沧海也是皱眉叹息没办法。理论起来都是‘碰巧’、‘同路’,大道朝天,他总不可能不准别人走吧?一走就凑成一堆,张口闭口叫‘殷头儿’,他也总不能给别人封嘴,说一概不准叫吧?混淆视听,真等碰上麻烦,劫道的还能分出哪家是哪家?这才叫风险共担,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是把多少家的担子一古脑砸给你。
********
出门在外,行路落宿处处须谨慎。若非亲身领略,水生真是无法想象原来走镖是有多少学问在其中。听哥一路讲,越听越惊叹,在他眼中普普通通的一处山谷地势,原来就可能会有多少危机暗藏其中。走路不仅要用腿,还要用眼,更用心。走过的来路要牢记地形特征,每到险峻处更要仔细观察,何处可能设伏,何处可能遇险,未遇事先思退身策,如果发生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办?何为上策,何为中策,何为下策?外相看来虽是风平浪静安然赶路,殊不知作为一个带队者,脑子里的运转却是片刻不停息。
到了住店打尖,以为可以歇一歇了?不行!走进客栈,先要观察环境,店房几层院?有多少间房、多少个门、多少扇窗?掌柜伙计有几人,模样如何,声音怎样,一打眼的功夫全都记到心里去。更甚者,就连吃饭坐在哪张桌,也不是随随便便乱选乱坐的。
“水生,考考你,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吗?”
他真的不懂:“为啥?”
殷沧海指指店门:“看,坐在这里,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能看清楚,谁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而反过来呢,人们进店习惯性的四处张望,却很难在第一眼看到你。这就叫藏于暗处以观敌,抢占先机。譬如说,如果走进来是你的对头仇家,谁先看到谁,很多时候就能决定谁占主动谁被动,别小看这一点,生死成败之差,往往就在一个刹那。”
水生听得惊叹,跟哥出来果然长见识啊。
随后饭菜上桌,正要伸手又被当家哥点住。
“没脑子,以为是在家里?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吃喝岂能随便进嘴?你就不怕碰上黑店?”
哦,对对,是他忘了。凑过来小声问:“哥,那应该怎样才算有防备啊?”
“首先是看人。”
殷沧海抬眼一瞟店中正在各忙各的掌柜、跑堂,压低声音微微一笑:“为什么要你逢到一处必先看人?究竟是在看什么?”
他指指眼睛:“一个人再会掩饰,他的眼睛都是骗不了人的,要学会观察,这些开店的是正经生意人,还是另有贼心,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第二个呢,是看手。”
他伸出手,指指特定部位的硬茧:“一个人是不是练武,从手上就能看出端倪。一打眼看店家伙计的手,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练家子,如果手上有功夫,那就需要警惕了。”
水生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真的哎,练了一年多,他的手上也已磨出练武的痕迹。
当家哥接着说:“第三个呢,就是观气,要去感应身边人的气场。”
哎?这个有点玄。
“哥,啥叫气场?”
他微微一笑:“其实这东西一点都不玄妙。譬如说,一个发怒的人,你会清晰感受到他的怒气;一个行凶的人,会感受到他的杀气;人的喜怒哀乐,都会带来气场的变化,悲者有哀气,欢者有喜气,即使不用言语说,也能让人感觉出来,这就是气场。一个有经验的人,从气场的变化就能察觉很多东西,所以说,对于真正的武道高手,藏气也是一门高深修行。他们可以收敛气场,藏于无形,让人感觉不到也就不知他是何心思,是敌是友,甚至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就好比……对,就好比路边的一颗石子,人人都看见,却又人人视而不见,这样,当石子变成凶器暴起发难时,才能让人防不胜防。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一流的刺客。”
水生瞠目结舌,好高深哦。
殷沧海又抬眼一瞟店家伙计,告诉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第一时间记清陌生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有几个人,是何模样,彼此怎样称呼,各是什么身份。全都记清了,那么当其中发生变化,多了谁或者少了谁,都能立刻察觉。”
明白了,简言之,保镖保平安,就是必须对周围的环境时刻保持警觉,有警觉才能敏感,也才能在发生异动时迅速作出反应。
憨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四爷果然没说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出来走一趟,所见所闻和呆在家里真是太不一样了。而到现在,他也才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哥每次回来都感觉好累,若非逼不得已根本不想再出门。是啊,神佛尚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呢?就算一路上什么意外也没发生,仅是要时刻保持警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不松懈,就已经是足够费心劳神累死人的苦差。
水生心中感慨,不由自主打量店家伙计,看呀看,越看越郁闷。
“哥,俺咋什么都看不出来?这该怎么分辨啊?”
殷沧海微微一笑:“经验都是慢慢积累出来的,你才第一次出门,急什么?”
水生挠挠头:“可是……俺分不出是好人还是贼人,心里没谱,又咋能知道该怎么做?”
“刚开始,人人都难免吃些亏,上些当,这本来就是必经的过程。”
“那要是亏吃大了呢,一下子把命赔进去该咋办?”
殷沧海向他怀里指一指:“出门时让你带什么了?”
啊?哦。水生这才想起来,往怀里一摸,就摸出一双银头筷子。
“经验不够吃不准,就自备餐具吧,饭菜里试一试,如果有毒,银子会变黑。”
嘿,这个法子简单。水生挨个菜盘试一遍,没变黑,这下能放心吃了。
*******
出门长见识,这一路憨小子走得别提多带劲。去时押粮,回来押银。见什么问什么,好奇问题一箩筐,弄得殷沧海口干舌燥,到最后都懒得理他干脆装聋,也好让嘴巴歇一歇。
“哥,你觉得走在外面,最难办的问题是什么呀?”
……
“哥。”
“嗯?什么?”
“哥,俺就想知道有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
……
“哥,你咋不说话?”
装聋作哑没用,憨小子揪上一个问题,没有答案就算杠上了。
殷沧海叹息到无力,认命作答:“当然有啊,什么事都能解决岂不成了神仙?”
“譬如说啥事?”
“走镖在外,不怕遇匪,就怕遇官。”
水生一愣:“官?是说当官的?为啥?他们比强盗还凶?”
殷沧海奉送大白眼:“练武的人不怕动武,懂吗?遇匪可以用强,但遇官若是用强,很多时候只能适得其反。朝廷命官,手中拿的是律法,他们若存心与你为难,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事。镖行规矩,什么叫为生意打通路?就是要搞定走镖路上的各地人情关系,尤其是当地官员,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是大麻烦。你想想看,若是碰上官员存心和你过不去,手里刀再硬,你能动武么?来个袭官岂非更要麻烦缠身。”
水生想一想……对哦,那……万一碰上不讲理的该怎么办?
NO。25 三岔口
更新时间2011…5…25 13:06:47 字数:4522
晋州大荔县·逆龙刑天毗邻潼关前线的大本营
苍虎能逃回来真是九死一生。肩头后背,多处箭伤,幸而未伤及要害,才算侥幸捡回一条命。诊治伤情,待少年缓过这口气,大东家询问起来:“怎么回事,慢慢说。”
苍虎神色黯然:“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在徐家湾……差点没跑出来……”
*******
因鬼面人带来的搅扰,逆龙商会隐匿于潼关一带的势力损失惨重,大东家虽下令暂缓攻打,后撤主力调整布署,但这座关城却不可能不打。对战争而言,情报就是生命。损失的情报网必须重新建立,刺探敌情一日不可停歇。于是,立功心切的小将苍虎,自告奋勇潜过潼关,担当起探路先锋。
“我们攀上凤鸣山,正能看清燕军后防大营的部署,谁知巡山卫兵带了猎犬,察觉到藏身地……”苍虎说得郁闷:“当时跑下凤鸣山,我们几个人分头散开,我躲进山下的徐家湾大镇,本来应该是能躲过去的,可谁知道……”
现在想起来,苍虎都难免气急败坏:“太可恶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全都是他多嘴坏事,如果能找到,我非宰了他不可!”
大东家眉头一挑:“哦?什么人?”
苍虎指指手臂上的撕裂伤说:“在凤鸣山被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被猎狗咬伤了,害怕狗鼻子循着气味追过来,一动心思就躲进徐家湾镇外的一处秽坑,那地方的味道冲天刺鼻,全是镇上人家倾倒的生活垃圾,屎尿大粪什么都有,臭不可闻。我躲进坑边的灌木丛,猎狗果然闻不到,从远处跑过去了。”
大东家心中暗赞,这孩子的确够聪明。
苍虎皱眉说:“我躲了好一阵,见官兵在镇上大肆搜查,也没人愿意往这边走。心想等这阵搜捕的风头过去,再脱身就不难了,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的传进耳朵,清楚得就像在身边说话一样。我吓了一跳,四周拼命找,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当时还以为撞鬼了,哪想到更可怕的在后面,那家伙说的话……他……太可恶了。”
大东家听出了意思:“他说了什么?”
******
押粮平安到晋原,二路归一,回程又要给票号押银,效率是高了,辛苦程度也直线升级。在晋原盘亘两日,卸了粮车再装镖银,整备妥当立刻回程。镖行里人尽皆知,殷头儿最讨厌在路上浪费时间,急着回家嘛。马不停蹄往回赶。这日走到徐家湾,一行三十几人实在是累了,于是殷沧海带队住进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包了十几间热炕上房,准备今晚好好睡一觉。饱食大餐,放开肚皮吃痛快,饭桌上众人有说有笑,笑言跟殷头儿出来就是这点好,辛苦归辛苦,难能可贵是他从来不吝啬,只要条件允许,一定让所有人吃香喝辣不受委屈。可惜出门在外严令忌酒,要是能再来上那么一口就更美了。
一夜安睡,好梦正香,谁知平地起惊变。凌晨时分,整个店面忽然被一阵嘈杂惊醒。店家伙计、住店旅客,睡眼惺忪起来一看,不得了,多少官兵气势汹汹闯进来,这是要干啥?
为首官爷粗着嗓子一声吼,有逆贼细作潜入徐家湾,所有人都出来!官府要搜剿逆党!
水生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阵心慌:“哥,咋回事?什么逆党?”
殷沧海探头看窗外,心知今晚来势不善。当即吩咐所有人:“按他们说的,穿好衣服到院子里集合,兵刃留在房里,不可莽撞。”
说着将镖队的通关文书在怀里揣好,以备应对盘查。
官兵搜查何其粗暴,一个个房间顷刻被弄得面目全非,站在院子里的一排兵丁,手中还牵着几头大狼狗,狂躁犬吠,吓得胆小店客瑟瑟发抖,偷眼瞧瞧,自己房中包袱满天飞,随身行囊被乱砸摔扔,也只能咽一口吐沫不敢吭声。
带队将官拿着住店花名册,一个一个核对人头儿。
“你们!哪来的?”
搜查士兵发现镖师房中的兵刃,一群练家子立刻引起注意。
殷沧海拿出晋原府和西凉府两地开具的通关文书,手续齐备,按理说应该没问题。谁知搜捕官军却盯上了车架捆绑的银箱。
“这么大的箱子足够藏人,打开!”
殷沧海客气解释:“官爷,这些都是旺通票号押运的镖银,每只箱子皆有火漆封印。任何人不能在半路开启,这是镖行的规矩,还望官爷见谅。”
旺通票号随行的大查柜也跟着赔笑连连说好话:“是啊官爷,小的都是本分生意人,您看看,这些印封上都有晋原府的通关签章,所有封条完好无损,箱子里怎么可能钻进去匪人呢?还望官爷见谅,银箱只有到站交给东家才能开呀。”
“少废话,知道窝藏逆党是什么罪名吗?就不怕掉脑袋?”
带队将官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一挥手:“来人,开箱!给我搜!”
大查柜慌了,挡在银车前苦脸哀求:“官爷手下留情,这个真的不能开呀。擅自揭封条,小的饭碗难保,回去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一个劲的苦苦哀求,当兵的哪肯理这个茬,一脚将大查柜踹翻在地,几个人冲上去便要扯绑绳,开银箱。
水生看得心惊肉跳,天哪,这些家伙也太不讲理了。他看不下去,多少镖师也看不下去,三十几号都是练家子,立刻被激出火气,纷纷围上镖车,七嘴八舌吵嚷开。
“你们有哪只眼睛看见乱党钻进箱子里?凭什么想开就开?真丢了银子算谁的?”
“没错,别是打着搜乱党的旗号来公然抢劫吧?”
带队将官立眉瞪眼:“大胆!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拒绝搜查是什么意思?岂非正应了做贼心虚?来人,给我开箱!搜!”
“别动!你们谁敢过来,人在镖在,这是镖行的规矩。敢动手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一下子吵闹开,场面一触即发,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明白为什么哥会说不怕遇匪,就怕遇官,碰上这些吃官粮办官差的,打着官府的旗号简直比土匪还蛮横。这该如何是好?
水生下意识寻找主心骨,哥呢?怎么半天都不见他说话?
殷沧海站在院子里,对身边混乱不闻不问,集中全部精神仔细倾听整个徐家湾。除了客栈里,外面也很乱,官军似乎真的是在寻找什么人。四处可闻居民惊呼,还有搜查队伍之间的碰头对话。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妈的,邪门,那小子明明已经被狗咬伤了,怎么循着气味追到这里就没了影?什么人能有本事躲过狗鼻子?”
“别管了,继续搜,找不出来,今晚巡夜的谁也跑不了,就等着回去吃军棍吧。”
……
一片噪杂混乱中,凭着超凡耳力,殷沧海已经大概弄明白事情经过,贼匪细作……是逆龙刑天的人吧?此地已距潼关不远,战况吃紧,难免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