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喜慢慢住了手,仍是叩下头去。
我有些精疲力尽,细细思量到底拿她怎么办。忽的外面有人急急喊到:“格格,格格!主子不好了!”我一惊之下,起身便向外跑,又转头道:“罢了罢了,你今后好自为之。”她闻言,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我猛地想起来,问道:“那些信呢?交回来。”她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奴婢偷了信,甚是后悔又怕被人发现,便都烧了。”我暗暗皱皱眉,看这架势生怕她又上演刚才那一出苦肉戏,只好挥挥手,向景辉阁就跑。
四月中旬。
十格格的病情终是稳定了下来,只是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让人看了心疼。康熙爷也特特下了口谕,令留守京中的冯太医必须竭力而为,“朕要看到从前的小格格”。
而十格格呢,的确是老样子,只是把所有站着做的事情挪到了床塌上,看去瘦弱却精神奕奕,每每我看着她发呆,她只是笑我傻得像老太婆便真的不用嫁人了……
思及此,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五月初。八阿哥和四阿哥、三阿哥、十二阿哥等多人先行到畅春园准备康熙爷回京事宜。
五月二十。消息传来:康熙爷已驻跸南苑,隔天即回銮畅春园,而由太子爷回宫主事。几月逍遥已过,一时宫中有条不紊地张罗起来,人人复又神色自重。
某种熟悉的气息又慢慢回到了身边,萦绕开来,让我一天都有些心神恍惚。
晚上到了景辉阁和十格格聊天,也是心不在焉。
却见八阿哥带着冯太医进了门来,两人眉目间都颇为严肃。
冯太医自为十格格细细诊脉。
十格格边坐起身边笑道:“冯大夫,要不是你这慢功夫还算地道,我可不愿这么呆呆地耗上这大半个时辰!”隔了片刻,她边放下水袖便淡淡地问:“你说,我这病症,究是如何?”冯大夫笑道:“格格且宽心。此症虽顽,格格心宽神凝,若是好好加以调养,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必当好转。”十格格轻声一笑,也不答言。
出了景辉阁,冯大夫即敛了神色,道:“真不知如何向万岁爷交待。”我和八阿哥忙停住脚步盯着他。他叹了口气:“格格这病,是从小风寒滋张而来,病人看似稳定,其实就如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病情就会步步加剧。唉,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啊!”说着,这位老太医自顾自转了身子,缓步迈了开去。
暮春的晚上已颇为温暖,我却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八阿哥拍拍我的肩,我僵硬地向前走去,心里晃过无数的画面和问题,我却一个也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翠云馆终于出现在面前。八阿哥静静地开了腔:“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恩怨荣辱,竟是样样由不得自己。”我心中一酸,咬紧嘴唇低下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八阿哥柔声续道:“洛洛,这许久以来,我都竭力想让你忘了这样的身不由主,让你做回从前的佟佳芷洛。我希望我做到了,也愿自己一生都做得到。”我苦笑着摇摇头,小声对他说,也对自己说:“从前的芷洛?从前的……桑…璇?恐怕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他皱皱眉,正待说什么,却忽地盯住我身后,目光一凛。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却是满目漆黑。
转过头来,八阿哥已恢复了神色,拍拍我的头,道:“你且回,什么都别想。”说着亲昵地掐掐我的脸。
我一颤,连忙躲开。他扯嘴一笑,转身便走。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一直缠绕着一句话始终没有问出,:你要的究是“佟佳”,还是“芷洛”?
“主子,老爷来信了!”奂儿满面笑容地奉上一封信来。
我眼前一亮,暂时抛却了这一天沉在心里的悒郁——不知为什么,我的这位名义上的阿玛虽从未和我有半点交集,但我却总感觉,只要他在那儿,我就有某种莫名的亲切感和安全感。
“谁送来的信?”我边快速拆开信边问。
“十三爷。”奂儿笑呵呵地回道。
我心跳错了两拍,停了动作猛地看向奂儿,她被我吓得一愣:“格……格格?”我急问:“什么时候?他却怎么现在便回?”奂儿仍是结结巴巴:“十……十三爷说他……先行回宫,帮太子爷打理些事情。只放下了信便走了。”我垂下了肩膀,摇摇头——此时的我,却竟还什么如此沉不住气。几个月的锤炼,早该云淡风轻,早该心如止水……不想,不想……
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吾女芷儿:为父归矣!
此五年游于外,特斩断尘根,而其间纵横经历,唯三声长笑可表。
而今终归故里,因缘皆回,然则其欣慰之情,其无二致。
是故方内方外,果在于一心之间。
汝之婚姻,父早料为万人之所目注,而今事悬一线,顷刻将发。父自有所思量,但仍盼晓汝作何想?芷儿虽年幼,但若明道,亦乃为父之乐。……
我摸摸信纸,不禁嘴角上扬——原来这就是他,无怪乎康熙爷要与他相交,无怪乎十三和四阿哥都对他悠然神往——我都仿佛看到了一位超然物外的男子,独立于尘世之中,微微含笑。
突然觉得,即使我现在身处这波涛汹涌的岸边,暗流似乎随时能拍打到我的脚面,但得父若此,我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心中雪亮而通畅,我铺开纸面迅速地写了回信,叫了奂儿送去佟家花园。
翌日傍晚。
我赶到景辉阁,正待向里便冲,却忽见两边侍卫重重,一个侍卫伸手便要拦我。
忽地一个人低喝道:“住手!”却是鄂伦岱。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神色慌张,低声在我耳边道:“快回去……快。”他的紧张感迅速传染了我,我下意识地转身便想迈出门去。
可是来不及了,内堂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芷洛么?还不快快进来。”我定了定神,冲鄂伦岱一点头,稳步走了进去——避无可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刚刚的女子却是宜妃,她正立于康熙爷身旁,冷冷地看着我。病榻上的十格格形状似比往日颓靡,不过精神依旧,此刻却是略带焦急地皱眉望过来。
康熙爷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声音低沉有力:“佟佳芷洛,如儿被你照顾成这副模样?你当初却是如何答应朕的?”我全身一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下头去,稳住声音说:“芷洛甘愿领罪。”心脏终于止不住的狂跳起来,只觉得放在地上的手指都微微颤动。
十格格急道:“皇阿玛,这怎么干洛洛的事?我……”宜妃却是柔声道:“皇上何必动气?臣妾早听说芷洛这些日子几乎长在了这景辉阁,对如儿,她可说是情意深重。何况如儿现在精神大好,只需慢慢调理,皇上大可安心。”康熙爷沉吟半响,只轻吐道:“下去。”我忙磕头起身,强稳住脚步,也不敢抬头再看一眼,便晃出门去。
一夜无眠。
次日,圣谕传来:“佟佳氏芷洛,自幼生于宫中,苏嘛妈妈躬亲抚养,然恃宠生骄,辜负浩荡圣恩。姑念其祖功勋卓异,今留其承谨格格封号,即日遣离出宫,望汝静心养性,潜心思过。”
门丁缓缓拉开了佟家花园的大门,阳光一点一点地透出门来,亮晃晃的刺进了我的眼睛,我不禁伸手一隔,只见阳光下,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正直立于微风中,微微笑着冲我走来…………
第二部 32 日子
“啪!”我一记漂亮的扣杀,让桑桑彻底无力回天。
“你这个女人,都这么惨了拿出点怨妇的样子好不好?”桑桑气急败坏的冲我喊。
“那拜托芷洛格格先敬业一点表现自己被贬的惆怅好不好?”我哼了一声,拿着拍子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桑桑一撇嘴,跟了过来。
中国历史上的羽毛球,难道是我们首创?望着手中不伦不类的木制球拍,和奂儿勉强做成的一堆羽毛粘在一起的像毽子一样的东西,我不由得佩服,这芷洛格格的身份就是爽啊,这样也会有人给弄出来,也不枉了我撺掇她一番。
满身是汗,我随手用手抹了抹额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服就一会再来!”六月末的北京,正是万物生机勃勃时,我和桑桑可从不会辜负了任何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那一夜的生死间,好多事情都有了改变。我不会忘记醒来时桑桑那惊喜的表情和几乎让我窒息的拥抱,不会忘记我们相拥而泣时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一刻,别的一切都对我不再重要。
我是叶子啊,怎么可以活成这个样子。
“桑啊,我脸上长花了?”我打了一下对面那个盯着我看的女人。
“行啊你叶子,长的是愈发出落了。”她过来捏了捏我的脸,“这白里透红的,我都心动了。”我总不能永远苍白着一张脸苦笑吧?
“你还说,我们桑大美女在家里养的才叫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接道。
“恶心,两个互相吹捧的女人。”她做呕吐状。
“就是互相看着顺眼,怎样?谁不服来单挑!”我坐过去揽住了她,桑桑一阵大笑,我也憋不住和她一起乐起来。
“就这样过一辈子才好呢。”笑够了,桑桑突然开口说道。
就这样过一辈子,一辈子就这样过,那有多好。
“好了,起来再打,我待会还要回去陪阿玛喝茶呢,来不及了。”桑桑拿起拍子站起身。
“哼,存心气我是不是,你没嫁人就算了,还有一这么绝代风华的中年阿玛,苍天啊!”我也拿着拍子追了过去。
空气里弥漫着盛夏的气息,慵懒无比。阳光下,是桑桑神采飞扬的脸。恍惚中,我们仿佛回到了过去,两个活得比谁都张扬自在的女人。
“这次换我了!”桑桑一边喊一边把球扣过来。
哼,想的倒美!我狂奔过去狠狠一挑,球又被我高高挑起,飞得远远的。看着桑桑都做好胜利状,此刻却狼狈的后退着跑过去救球,我心中巨爽无比,刚要开口损她两句,她后面却突然闪出来个人。
“小心!”我不由得惊叫,那丫头早已经是势不可挡的撞上去了。惨剧惨剧,我叹着耸耸肩,然后看着桑桑对着十三阿哥一脸尴尬。
“来找衡儿?”一瞬间的失神后,桑桑恢复了正常,笑着对十三阿哥道。
“嗯。”十三阿哥却还是一脸的不自然。我眯着眼,细细打量这位让我好姐妹伤心欲绝的风流公子,心中微微一动。
“多日未见,你可是瘦了。”桑桑向我走过来,不经意似的向十三阿哥说道。
“你倒是胖了。”十三阿哥略微一愣,随即也恢复往日的懒散笑容。
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说话。
“站着做什么?该走的走吧,该坐的跟我过来坐下。”我冲那两个人扬了扬手中的拍子。
“好狠的心啊,你居然赶我走?”桑桑做一脸的受伤害状。
“唉,该走的,总是要走,何必强留?”我做万般无奈状。不管十三阿哥,我们冲过去抱在一起,然后同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了,别让你阿玛等。”桑桑还要在说什么,被我一把推出去。她于是笑着和我跟十三阿哥告了别。
目送着桑桑离去,我望着十三阿哥微笑不语。
“早知你这样,倒是枉费了我那么多封信,也不必费尽心思来看你了。”十三阿哥拉我过去坐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脸上有微微笑意。
“杜衡原是该憔悴些,让十三爷失望了。”我一本正经的说。
十三阿哥被我气笑,“没见过这么不领情的人。”嘴上虽然这么说,心中那股暖意却在缓缓流动。南巡途中,他一路上写信给我,向我描绘沿途美景,奇闻轶事。虽没有一句开解之词,却句句在让我振作。
得友如此,我何其有幸。他待我一如初见时,那个开口便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的少年。
“你们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拍子。
我一笑,解释了传说中的羽毛球,十三阿哥听着有趣,拿起拍子仔细把玩。
我在一旁打量他,不禁想起刚才他对桑桑的一脸不自然。心中微叹,你若真不在乎她,干什么不保持你往日风度?这两个人又是何苦?随即明白,他们大概是同一类人,宁可错过也怕受伤害。桑桑我最了解,会站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观望,对她来说,这几次被伤已是极限,她宁可转身也绝不会再向前。不禁疑惑一个老问题,是她这样永远保持着安全距离假装一切都未发生过受到的伤害大,还是我一旦认准,宁可头破血流也不要留遗憾感到的痛苦多?心中一阵酸痛,蓦地醒悟,哪里有区别,都一样痛,都是我们的倔强和坚持。观望也好,冲出去也罢,都是因为我们太在意自己的心。
动了动嘴唇,我张口就想问桑桑的事,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交由他们自己来吧。若十三真的就此错过,那他不配我的桑桑。
“十三爷可有兴趣和杜衡玩一局?”我笑着对他说。
“乐意奉陪。”他挑眉一笑,拿着拍子站起来。
嗯,男女还是有别的,这练过武和没练过的是不一样的,但是,我这么多年的球,也不是白打的。十三阿哥是一点让着我的意思也没有,力气超大,准头又好,我只能凭着自己多年的技术经验勉力应付。这要是输了也太丢人了吧,本人好歹也比他多玩了二十好几年。看准机会,我使出了刚才对付桑桑的一记扣杀。十三阿哥迅速上前用力一挑,球高高飞过来。唉,刚才还笑话桑桑,现在我也只有奋力向后倒退着跑。
“小心!”我正专注的盯着球看,却听十三阿哥喊道,啊?我一愣神,随即踩到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一双手在后面扶住我。
我一惊,站稳脚跟向后望去,那人正是我近半年都未见过的四阿哥。
“起吧。”我向他行了大礼,他抬手淡淡说道。
我略微抬头打量他,还是和往日一样一丝不乱的衣饰,可清冷的神色却掩不去那眼角眉梢的一份疲态。他见我望向他,只移开了目光对十三阿哥道:“时候不早了,走吧。”十三阿哥看了我一眼,微抿了下嘴唇,然后点点头随他而去。
我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不知对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感情。那日我昏倒后,就再没见过他的面。可醒来时桑桑在我身边,第二天甚至我的“额娘”都进来看了我。这些日子对我的一切待遇,都是如常,这府里我也活的自在无比……一切设想的最坏结果,都没有发生,唯一不同的时,他不再来找我,甚至连一概大小请安,也以我身体不好免掉。
“四爷!”想到这,我冲口叫住他。
四阿哥步伐略一迟疑,转过身来望向我。
“谢谢您,四爷。”我向他一笑,这一笑大概是我认识他以来最由衷的一个。
他打量我一番,微微撇了下嘴角,随即回头大步走去。
一个疑问一直在心里,那日半梦半醒间,我握住的是谁的手?是他吗?唉,便是我不爱他,却也最没有资格怨他。虽然我现在的身份是我最厌恶的东西,但在他的位置立场,他大概是该做的也做了。
现在的日子很好,平稳无波澜,即使代价是心里那一大块一碰就痛得钻心的疤痕。
八贝勒府“舒蕙姐……”我望着面前静卧在床的八福晋,觉得眼睛有些微微发潮,这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