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道兴起处,忽见楼下跑上一个青衣小帽,下人打扮的人物,上楼来略看了看,便径直走到二人桌前,冲那客人说道:“这位可是陆大人,我家使君已经在去此三里处的滋水岸边选好了地方,等候大人多时了,小人这便为大人带路前往?”
第二章 偶遇〈二〉
那客人哈哈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什么小人,你且去会了帐,我跟你走便是”说完看向正欲起身会帐的的崔破说道:“小友无须客气,你也随我一起,还你几盏好茶去吧!”
崔破先时已觉此人不凡,此时见他忽然成了大人,又得本州知州相候,倒也并不太过于吃惊,也不多言,随他一起走下楼去,只见那家丁正在门口媚笑等候,在他的身后站着一脸苦笑的店家,看来这帐会的很是不满他的意。
客人也不多言,领着崔破径直出门登车,竟是看也不看那店家一眼,等到他们出了门,马车去远,店家才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片刻后,才一声大喝道:“三狗子,死那里去了,快快准备好槐叶,老爷我要洗澡去去晦气,另外告诉灶上的,中午的那个荤腥儿取消了,老爷我今天的损失大了,你们这些杀才还吃个什么肉!”
三里行程,马车行来也不过片刻工夫,崔破见那人不愿说话,也就不问,只是透过车窗看着春末初夏的美景,不一时,马车停下,崔破也随着下了车,向不远处的一座亭子行去,此亭倒也并不出奇,只是地理位置极好,背靠官道,面朝滋水,风景秀美,此时周围更被围上了布幔,以遮蔽扬尘。
刚走得两步,只见亭子中走出一个面白微胖的中年微微拱手道:“好你个陆大人,让我找地方,你却扭头就走,也不知去了那里快活,让我一番好等,今日需好好赔我几盏茶,否则我可不依你”看来他就是本州的知州大人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人,你这样叫的烦人。你要吃茶倒也可以,只是这器皿、茶饼都准备好了吗?”那陆大人也不还礼,大大咧咧的说道。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子
文学’怎么就不是大人了!这普天下的爱茶人谁不知道你的癖好,放心,这茶具都是绝佳之物,茶饼也是今年雨前极品剑南‘蒙顶石花’,若是出不了好茶,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老陆,这位是?”
崔破正欲上前见礼,却见那陆大人摆摆手道:“今日到的都是爱茶之人,你也不要问他,免得又是一圈见礼,叙官位,叙年齿什么的,将官场上的那一套搬到了这里,若是被你这俗气一冲,那里还出得了好茶!”
那知州吃他一顿抢白,倒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你这话说的也是,今日大家以茶交友,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做半日的雅人。”说完,又是哈哈一笑道:“请”
崔破随了陆大人进了那亭子,路过知州大人身边时,微微一笑致歉,那知州大人见他如此,也就朝着前行的陆大人努努嘴,二人相视一个苦笑,也算是见过礼了。
进得亭来,崔破见此亭面积倒也不算小,中间置了一张木几,三人围几而坐,另有两个伶俐的十三四岁小丫鬟一旁伺候着。几上早置好了各色器皿,多为银制,崔破见其形制,倒也略略知道功用,只是叫不出名字,也不多问,静候陆大人施为。
那陆大人一进了亭子,便已然面色肃然,待接触到那些茶器时,竟是满脸虔诚,引得整个亭子中的气氛也静谧了许多。陆大人拆开茶饼,先是放在鼻端远处略略一嗅,然后再细观成色,然后对那知州大人道:“这次你倒没有诓我,果然是采于清明前两天的极品‘剑南蒙顶石花’只是可惜了这茶,却没有好水!”言下不胜遗憾之态。
良久,他才爱不释手的放下那茶饼,复又对知州大人道:“你且找几个人于那江心最寒处取一桶水来!”说完又吩咐那两个丫鬟道:“你们去取了碾罗器将这茶饼碾碎、罗好”
“今天你们都听陆大人吩咐,侍侯的好了,本大人有赏”知州大人见两个丫鬟看向自己,遂如此说道。
此时那陆大人一一检查完茶具,见崔破好奇的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今日承了你一个人情,现在你用心听好,我就授了你这‘煎茶’之法”崔破心下欢喜,愈发的用心去听。
此时,那两个小丫鬟已经摆开了那碾罗器,正待要伸手去拿茶饼,忽然听到一声喝叫:“且慢”顿时吓的手顿在那里,不敢稍动。
陆大人走上前去,径自抓住她们的手凑到鼻端去嗅,他此举固然是惹的两个小丫鬟又惊又羞,便是崔破也是惊诧莫明,倒是那知州大人想来是见惯了他的奇言怪行,并不十分吃惊。
“还好,还好,你们接着做”陆大人放下二女的手后缓缓说道。复有走回座位处,对崔破解释道:“茶之为物,采天地灵气而生,最是好洁,我刚才此举便是害怕她们的手上涂了脂粉、豆蔻之物,沾染到茶上,破了茶的真味”如此崔破方才恍然大悟,继续听陆大人的教授。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本朝玄宗以前,茶多在南方饮用,而北方少见。后来先有僧人发现此物极利于坐禅入定,所谓‘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故而茶在北方佛寺中开始广泛适用,后来更兼及到那些文人诗客,所以也就有了茶‘慕诗客、爱僧家’的说法,短短数十年间,已然南北风行。”那陆大人一说道茶,整个人便是神采飞扬,就连口齿也伶俐了许多,此番他只用寥寥几句,就为崔破解释了茶的由来及风行的缘由。端的是言简意赅。
“茶之为用,味至寒,饮之最宜精行检德之人,只可恨这世上,能饮得极品名茶之人,往往却是不懂茶,或是品行不洁之人,也不知糟蹋了多少这天地间的灵物,实在是平生之大恨事!”崔破见他说此话时紧握双拳,竟是欲择人而噬,不由心下暗道:“这也是一个痴人,爱到极处,竟是将茶看作了人,受不得它们明珠暗投,只是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又那里能够尽如人意”不由得也是一阵感叹,又替他担心,遂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那陆大人一惊,醒过神来,自嘲的一笑道:“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十有**!今番又是着像了,不说了,我且为你解说这煎茶之法”
第三章 授法
陆大人话题一转,进入正题,开始细细介绍起煎茶之法“说道煎茶之法,首先就要说道茶。近数十年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福州有方山露牙;夔州有香山;江陵有南木,另外还有天柱茶、阳羡茶,祁门茶等等不一而足,各有各的妙处”说道这里,他将话一顿,向崔破看去,见他正凝神细听,不禁微起知音之感,愈发用心的解说。
“既然说到茶,就不能不提水,我以为天下好水以扬子江南零水为第一;其次是无锡惠山泉水;再次苏州虎丘寺泉水;另有丹阳县观音寺水、扬州大明寺水、吴凇江水倒也可取。”
听到这里,崔破心下诧异,忍不住插口问道:“为何先生所言皆是南方之水,却没有北方的?”
“噢!此问倒是切中要害。”陆大人赞许的点点头然后道:“茶之为物,最是空灵逸秀,所以它最是贵柔,南方山清水软,所以此地之水,最合茶性,这也是为何名茶多产自南方的道理所在;而北方则朴实刚烈,其性贵刚,所以此地之水,最合酒性,是故南方多名茶,北方多名酒。”一番话说的崔破连连点头称是。
见他如此配合,那陆大人愈发的来了精神,起身走到正碾茶的两个小丫鬟身旁指着正在碾盘中的茶末说道:“这碾茶是第一道工夫,最是讲究轻柔,所谓‘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便是它最好的效果。”
正说道此处,忽见两个军士抬了一个木通走近亭子,却是已将所需之水取了回来,那两个军士小心翼翼的放下木桶,向知州大人交令完毕,正转身欲走,忽听那正在俯身观水的陆大人道:“且慢!”
二人愕然转身看向陆大人。却听他问道:“你二人这水是取自那里?”
“按照大人吩咐,取自这滋水江心处”那二人中略高的那个答道
“你二人安敢欺我!”说道这里,他俯身将桶斜起径自将水倒了一半,然后道:“此时这桶中所留,才是江心中水,你等可有话说”
见他这一番动作,那高个的尤自强撑着,只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而另外的矮个,早已两腿一软,跪于地上,叩首连连道:“大人神眼,小人服了,实在是我俩自江心处取水回来时,不合上岸的时候,触碰之下,泼洒了一半,我俩害怕再回去取水,若是回来的晚了,大人必然责罚,所以就从江边取了半桶添满,大人真乃神人,小人服了。请大人责罚。”他这番话一说,那高个的也自站立不住,俩腿一软,跪伏于地。
这番变故直看得亭中四人目眩神迷,半晌之后,知州大人方才醒过神来,正欲发怒叱呵,却听那陆大人道:“煎茶本是雅事,你若是将板子打得劈啪乱响,没得扰了兴致,吩咐他们重新打过便是,又何必显你的官威,很好看吗?”
知州大人听他如此说,不知道是本来脾性就好,还是因为知道实在是同他没有道理可讲,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若要我不罚他们也可,只要你说明是如何分辨这水的,我便饶过他们这一遭。”
“这有何难,江心之水,性寒而质密,是故下沉。而江岸之水,性浮而质松,多杂质。若是多多留心,也就能分辨的出来。”陆大人不以为意的说道。
听他说的随意,崔破自然知道这一种神乎其技的鉴别工夫是多年积累的结果,说来虽只是寥寥几字,背后却暗含着数十年的岁月。若无他这般对茶的痴迷,又岂会查知这细微处的差别,不由心下对他愈加佩服的五体投地。
当下,知州谴那两个军士重新再去取水,两人感恩戴德的离去,趁此间隙,那陆大人一边指导二小婢碾罗茶末,一边为崔破二人解释茶具的好坏区别。
不一时,两军士重新取水回来,茶末也已罗好,真真是色做金黄,轻嫩如花。见诸事齐备,陆大人点起红泥炉,置上茶釜,添进略一升水,静等水响,趁此时机,陆大人续说道:“时下饮茶多以茶末置于杯瓶之中,以沸水冲灌后即饮,此种‘庵茶’之法,俗人为之,失茶之真味远矣,我不取它,是故自创这煎茶之法”陆大人满脸傲然之色的说道
此时,水已初沸,那陆大人一边注目火候一边说道:“我这煎茶之法最重汤候,你们且看,此时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是为一沸,宜略加食盐以调味。片刻之后,水沸欲甚,那陆大人先取出一瓢汤然后拿起竹夹道:“此时釜中水沸‘缘边如涌泉连珠’是为二沸,先取出一瓢汤来备用,然后可先用竹夹搅动,使之沸度均匀,然后略取小匙茶末放入,再次轻轻搅动。这一动作切不可停,此时水继续沸腾并会泛起汤花,再将适才取出的水放回其中,以此缓和水的沸度并培育出更多的汤花,略停片刻后,即可将釜从炉上取下了。”
取下了那釜,陆大人自茶具中取出五只茶盏,解释道:“此时所需做的便是分茶,这分茶最大的妙处就在于分汤花,这花分的好,可达‘白云满盏花徘徊’之境,别有一番乐趣。我这一釜茶汤,量最宜五盏,若是分得再多也就没什么味道了”至此陆大人略略讲完了这煎茶的过程,微微举盏对听得目瞪口呆的二人说道:“二位且请举杯共评,若是等的久了,茶凉了,这味儿可就差得远了!”
直到此时,崔破依然没有从刚才震撼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犹自兴奋的喃喃道:“茶道,原来这就是最早的茶道”他再看看眼前这个普通的陆大人,竟然恍然如梦,适才陆大人在煎茶的过程中的那一份痴迷,竟给他原本古拙的面容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更在那无限的庄严中透出一种名士的飘逸。饮茶至此已然成为了一种最摄人心魄的艺术。
得陆大人提醒,崔破小心翼翼得用手捧起茶盏,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茶香迎面而来,及至入口,初时竟是淡若无味,崔破正心下诧异,忽然一阵异香从胸腹中升腾起来,此香甚清,缓缓沁入心肝脾胃,犹不消散,直达肌骨,崔破只觉全身由内向外犹如被人轻轻刷洗了一遍,说不出的松爽,只觉飘然欲举,俗气尽消,脱口而出一句:“好茶”
“此香中正醇厚,清香悠远却透肌入骨,无远不至,最得王道之精髓,可谓有君子之气,王道之香。”这句却是那知州忍不住出口赞叹。
听到这等称赞,那陆大人也只微微一笑,看来他对自己的煎茶之法自负的紧,是以二人的称赞,早在意中,并不如何得意以至失态。
一时众人无话,都用心品评这极品清茶,不一时茶尽,崔破只觉意犹未尽,正想着那陆大人是否会再展神技,一飨茶客。忽见他推盏而起道:”今日兴尽,知州大人,就此告辞。翌日若是再得机缘,我等再续这君子之会如何?小友,我们就一起走吧!”这后一句却是对崔破而言。
那知州亦是雅人,只拱拱手以做告别,话也不多说一句,倒很有几份名士风范,看得崔破心下也是佩服不已,心道:“看来还是我俗了”心下这样想,早已站起身来,对着知州大人叉手一礼后,便随着那陆大人飘然而去。
二人谢却了送行的马车,徒步向城中行去,此时崔破心中对此人早已高山仰止,此时独对此人,竟至呐呐口不能言,惟恐一句话说得不好,冒出了俗气,徒惹耻笑。
不一时,行至城边,那陆大人顿住脚步,对崔破说道:“我现要绕城别走,我们也就此告辞了吧!”
正欲动身即行,却见崔破满脸恋恋不舍之状,乃笑言道:“今日你我缘至而聚,兴尽而散,最合自然真意,你有何必效那孺人之行,做不舍之状。”说完,见他的一番话并不能消解崔破的离思,道一声:“罢罢罢,我欲于明春此时在吴兴抒山做讲茶大会,你若是有暇,便赶过来,到时自然又得相见”此话说完,再不停留,转身飘然行去。
崔破见那陆大人言语、行事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俨然魏晋遗风,不免心下叹服不已,一时间思绪飘飞,待到稍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渐去渐远,忙忙高声叫道:“还请先生赐知名姓”
那人依然向前,并不转身停留,只听空中隐隐传来一句:“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转眼之间,绕过一排硕大的白杨,再也看不见了。
崔破一听到这句《易》经“渐”卦的“上九”爻辞,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陆羽,陆鸿渐,果然是你!”
第四章 赴宴
回驿馆的途中,崔破想及今日因缘聚会,竟然得遇茶圣,更得传授煎茶之法,虽斯人早已远去,犹自兴奋不已,想及那陆大人之言行,心中只觉如此人物才是真有大唐风神;如此行事才是快意人生!一时又是钦羡;又是心向往之,想自己后世今生皆受儒家浸润,最是讲究言有椐、行有礼,动静之间法度谨严,实在是拘管人的紧。复又想到自己此次单独离家远行,离了那以儒传家、以礼名世的百年世家;又是在这无人相识的所在,心下一动:“为何我便不能似那陆大人一般尽展心性,快意人生?”此念一起,只如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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