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首诗可是由你所作?”狂笑渐歇,那自言自语的刘长卿陡然转过身来,瞪着红红的眼睛盯住崔破厉声问道,这眼神只看得崔破心下恻然,暗问自己:“是否我做的过分了?”心下虽这样想,手指孟郊,口中却是答道:“非也,此乃湖州武康孟东野之大作”
他此言一出,只让身边的孟郊目瞪口呆,正欲开口,却见崔破眼色连连,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疑问,只是脸色未免就大大有些古怪。
循着崔破所指,刘长卿转过目光盯了孟郊良久,突然深深一揖道:“五言之作,我不如你”,说完,也不待手忙脚乱的孟郊还礼,无视堂中崔、韦二人,踉踉跄跄出门而去,韦应物见此,也只能急急对二人一礼,出门追去,只留下崔、孟二人在这空空的大堂面面相觑。
出的庄来,接过书童手中的马缰,二人翻身上马,一行四人出乐游原,向长安行去,离庄渐远,孟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疑问,开口问道:“十一郎,你为何要说那首《江雪》是我所作?”
“为什么,还不是想你早日出名,早登金榜,免得直等到四十多岁才中得进士,空自蹉跎了少壮岁月,也全然消磨了胸中那股锐键之气,沦落为有唐一代境遇最为凄惨的诗人”崔破心下如此想到,只是这个理由又如何说的出口,也只能淡淡一笑道:“只是想压一压那刘长卿的狂气,我素来又不长于诗,是故当时托名于你,应急而为,又那里有什么别的原因!”
只是他这个理由实在牵强,有唐一代,一首上品诗词足以使一落魄士子旬月之间名动天下,是故历来由此产生的纠葛史不绝书,初唐时天下驰名、号称“沈宋”的诗人宋之问,便是为了获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绝妙好辞,不惜亲手谋害了其外甥、写作《代悲白头吟》的刘希夷。而后科举一开,进士科以诗赋取士渐成定制,一首佳作往往关系仕宦前程、毕生功业,此事也愈发的屡见不绝,那孟郊又如何不知。
沉吟良久,孟郊方才抬首道:“与十一郎相交,时不足月,能得如此相待,东野心下不胜感念,你这一番苦心我也明白,但是我辈既读夫子圣贤之书,首重修身、操守,否则纵得扬名更有何益,贤弟的好意,愚兄心领了,却断然不能作此鸠占鹊巢之事。”话到最后,言语中满是决绝之意。
“哎!”崔破心下一阵长叹,即是可惜,又是欣慰。可惜的是一首《江雪》令与钱起齐名的刘长卿无奈折腰,孟郊只须闭口不言,一夜之间便能名动长安,介时这进士之试当不在话下,他如今断然拒绝,以他寒门出身、诗风未成,只怕是又不知要磋磨多少春秋了!;欣慰的是,他终能屏弃如此之大的诱惑,当真不负“诗囚”之号、大唐人物。见他如此,再想到适才人作痴狂、心灰若死的刘长卿,崔破心下愈发的迷茫:“莫非我真是错了!他们靠才华名动天下,我靠所学的知识在这乱世谋一条生路就不行吗?”
一路行来,这个念头在崔破脑海中盘旋回绕,那里还有兴致说话,那孟郊也是沉默寡言,不知在寻思些什么,他俩如此,两个小童子自然也不敢放言,反倒是便宜了涤诗,悄悄将崔破瞟了几眼后,落后几步偷偷摸摸的翻身上马,自免了两足奔波之苦。
一路无话,四人回到长安城中,兴致萧索之下,当即草草作别。回到崇唐观,崔破即命涤诗闭门谢客,午饭也未用,自在房中怔仲出神。
这一番自闭直到黄昏时分,崔破方才出门唤水梳洗,涤诗偷眼瞧去,从自家公子的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有了晨间的教训,也就不敢多话,只是分外小心的殷勤侍侯,免得又招惹下无名之火落在自己身上。
梳洗罢,二人牵马出门直向道政坊郭宅行去,以赴升平公主之约。来到郭府门前,刚进门馆,早有当日在郭暧身边侍侯的贴身丫鬟柳眉迎上前来,屈身作礼后,清脆说道:“崔公子怎生来到如此晚法,公主及驸马爷已经着我来此迎过三次了,这便请进吧!”说完当先领路而行。
她这一番话说的崔破微微一笑,自那日寿宴过后,这郭暧对崔破态度大变,短短七日之间就宴请了他三次,目的却只有一个,都是要让崔破再作两首“有劲儿”的诗词,被他摧逼不过,崔破无奈出了一首: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下当真是了不得了,崔破再来饮宴时,昔日曼妙的歌舞全然不见,都是一群关西大汉,在羌鼓的奏鸣声中不是高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郭暧更是将自己的佩剑也改名“玉龙”,只是他这一番动作不仅让崔破听得起腻,也让最是喜欢婉约柔媚之词的升平公主掩耳避走不听,是以除初次稍稍相陪外,崔破与公主更别无相见,此番公主特以自己的名义下帖相邀,想来实在是不堪这锣鼓家伙的聒噪了。
一路行来,已到郭府西院,正是郭暧及公主居处,崔破忍不住问了一句:“柳眉妹妹,驸马爷今天该不会再来‘报君黄金台上意’了吧?”
第二十七章
随着掩嘴窃笑不已的柳眉进得院来,登堂入室,只见其中尽是莺莺燕燕的女子来回穿梭,不下数十之数,且多容颜秀美、神情温婉,她们见到衣衫飘举,风流俊郎的崔破,眉目传情者有之;三两相聚指着他边窃窃私欲、边低头窃笑者亦有之,不时更在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饶是崔破生性并不不拘谨,也大感吃不消。
正在崔破盘膝座上,颇觉尴尬之时,忽听一名女官高声叫道:“升平公主到,跪迎!”顿时满堂肃静,年在三旬许,面如满月、丰满婀娜的公主在两名女官的导引下,自堂后的屏风处绕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神态怏怏的驸马郭暧,见到二人,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参拜声。
依照“礼部式”,面见公主、驸马,崔破也应大礼参拜,但前几次来府中与郭暧都是常服相见,也未多礼,此时让他对着一名女子二叩八拜,崔破心下委实不愿,参见的动作也就自然慢了几分,所幸那郭暧见到他后,精神一振,抢前几步、虚扶住正在躬身的崔破道:“十一郎无须多礼”说完又随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臂,神态亲热的紧。
崔破也就顺势收蓬,对二人躬身一礼作罢,参见礼毕,三人就坐,那郭暧却是不居主座,挤到崔破席中,他这一番动作只让素重皇家威仪的升平公主皱眉不已,却又素知他禀性如此,也只能无奈作罢。那一众侍女也即起身,如同穿花蝴蝶一般,送上各样瓜果、酒蔬,更有几个健壮仆役抬进四个满盛藏冰的大盆置于厅中四角,以解暑意,而崔破身后,也站有两名貌美侍婢,轻摇罗扇,以为祛热。
崔破见今日动如此阵仗,却只为他一人所设,不免心下惊异,却也难开口询问,也只能暗藏心底,手中面对郭暧的劝饮频频举杯。略饮了几杯,忽见公主稍稍示意,身边随侍的女官高声说道:“公主传召歌舞,进!”
话音方毕,自厅外鱼贯而入一队乐工,向三人见礼后,退回到席后就坐,崔破见他们都是年纪老大,更有几人已是鬓染微霜,随后更有数十名身着华丽舞服的女子进得厅来,见礼后自排了队型,静侯乐起。那领舞的女子,年与崔破相仿,身材颀长,一头乌丝梳了一个奉仙髻,髻上却无其他装饰,仅簪着一支犹自挂着露水的艳艳石竹花,额上以金粉微抹额黄;眉心处自有一点鲜红新月花子,衬得那两条分梢眉愈发的“青黛点眉眉细长”,面上却是“醉园双春”的妆饰,再配上一点朱唇,她那精致的五官竟是艳丽无双、不可逼视。
一声清脆的乐鸣将崔破摇曳的心思收拢,只听那奏乐声声极是清逸,稍缓,乐器展开,崔破只觉整个堂中渐绝尘俗,那数十名舞女也随着曼妙的乐声缓缓而起,虽渐舞渐急,却始终不脱那一股雍容华丽之气,和着清逸的乐曲,在崔破眼中这些舞动的女子似乎都化作了瑶池之中的绰约仙子,高雅雍容,端丽无双。尤其是那一名领舞的女子,似乎把所有的生命都化作了这一曲轻舞当中,绝色的容颜、辍满孔雀翎的华丽舞服下灵动的舞姿,只让崔破担心若是外面的和风若再大一点,恐怕她就要临空轻举而去,再不沾世俗凡尘。
一曲即罢,一众舞女都退了出去,崔破尤自沉醉其中,直到郭暧举盏相邀,方才回过神来,心中依然痴迷不已,耳中却传来一声“哧”的轻笑,郭暧压低的声音传来:“十一郎动心了,那今晚就留下,我让纤娘为你待寝如何?”一句话说得崔破心动不已,却自知自己终究还是不能,也就微微一笑作罢。
说话间,却见厅外复又走入一个手执寒光细剑、身着鲜红紧身戎装的女子,行礼毕,随着紧凑的乐声,适才静若处子的少女,立时动若雷霆,只见一道森然寒光裹住一团红影不住跃动,随着那女子越舞越快,这一道红影化作了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给崔破带来与适才观那群舞全然不同的感受,不觉中,口中喃喃念道:“耀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参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一首杜子美的《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尚未吟完,那火焰陡然顿住,却已是一曲终了,那少女又回复成不动如山的模样,崔破忍不住大喝一声:“好”
“她可是当年玄宗朝时号称‘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号第一’的公孙大娘的再传弟子,现司职于宫中梨园教坊,等闲官吏想观她一舞也是不可得,岂能不好?”却是身侧的郭暧听他叫好,细细为他解释这女子的来历。
歌舞已毕,三人又共饮了一盏,待那些乐工都退了出去,却听升平公主轻启朱唇缓缓言道:“十一郎少负才名,前次宴上一曲新词,更令吾家老令公潸然泪下,这才华是不用说的了;更难得的是世家衣冠,风神俊逸,想来几日之后的进士试中定能一举夺魁,做那曲江宴中人了。”
听公主如此说话,崔破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口中逊谢不已,一边静侯下文。
果不其然,随后只见公主啜了一口女官奉上的极品“蒙顶石花”后,复又缓缓言道:“听外子前日问及中书舍人崔大人,言你尚未婚配,便是定亲也是没有,可有此事?”
一听此话,崔破心中一震,脑海中自然浮出思容那情意漫溢的眼神,以及弱衣那娇怯的身资,只是这两人又该如何说出口?也只能答道:“回公主,在晚前几年都在山中读书,是以并无此念;再者家中贫苦,是以未有定亲”原来唐时高门自衿门第,婚姻嫁娶最重财货,常以娉财多少来衡量男方求亲之意诚与不诚,门第愈高,愈是如此,当年太宗陛下深恶此俗,曾下严诏切责,却也难绝此俗,是以崔破因有此话。
“博陵、清河崔氏,一脉两枝,号为世家第一,自然不能婚嫁平常人家,草草过门,你所言者也是实情。若依当年玄宗陛下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听婚嫁’崔公子实也到了婚嫁之龄,今日便由外子及我为你保一门婚事如何?”至此公主方才说出今日设下如此阵仗,宴请崔破的目的所在。
崔破闻听此言,饶是他聪颖干练,一时也是呆住说不出话来,耳中更传来公主的幽幽话语:“此女本是三房家的丫头,闺名‘箐若’其父郭昕,现任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之职,你二人论家世、容貌,实在堪作良配,我郭家虽算不得富甲天下,倒也不在乎那区区娉财,崔公子却不必有此顾虑,如此,未知十一郎意下如何?”
崔破听及“菁若”二字,不由想起当日后花园中,那部紫色秋千上的黄衣少女,顿时一阵头大,一时之间,素日挥洒自如的十一郎竟然口中喏喏,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十八章
沉默良久,正值升平公主脸**变之时,崔破方才开言答道:“在晚何德何能,竟蒙公主、驸马如此厚爱!尊者之命,原不敢辞,只是兹事体大,若任由小子自绝,恐是于礼不合;再者,科试将近,在晚实在无心于此,还请公主及驸马明察。”说话之间,崔破也不忘频频以目光示意郭暧。
“‘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本公主岂会不知!今日只是先询问一下你的意思罢了,令母远在千里之外,这京中堪做你长辈的便只有崔中书了,待你科试揭榜之后,这些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事,自会有人来操办,无须你费心;至于今年的科考,你更是无须担心,昨日得太子消息,今年的主考便是经你伯父大力举荐方才得以回京、官复原职的吏部侍郎杨炎,杨公南,既然是他主考,十一郎又是才名满天下,本科定无不中的道理。你便安心准备好大登科后小登科吧!”说到这里,公主也是忍不住抿嘴一笑,也不等崔破答话,便自顾言道:“我还要去将这个消息告诉那丫头,便不陪你了,且让外子陪你再饮几盏”说完在满堂中人的恭送声中,起身绕过屏风自去了,只留下愕然惊立的崔破与一旁哈哈而笑的郭暧。
崔破万万料不到自己的一番委婉拒绝之辞,会被公主曲解如此,正不知如何收场,复又听到郭暧如此笑声,分外刺耳,一时也顾不得他驸马的身份,转身怒道:“枉我与你倾心相交,这关键时刻却是不肯施以援手”
“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大道,正应恭贺,十一郎又谈什么援手?”笑意未消的郭暧高饮一盏后道。
“哼!那个什么叫‘菁若’的女子闹市捕人、禀性顽劣,她若进了我家之门,恐难免凌辱夫家之事,家母体弱,那里禁得这般折腾!到时若是家门失和,你我又当如何自处?”崔破回到座中怒意未消的说道
“这断无可能,菁若素来谨守闺门仪范,是以最得阿爹及府中各房爱重,加之她性情温婉、更兼貌美冠京华,这两年京中凡是自诩家世可及的贵胄子弟,上门求亲者不知凡己,却无一人中选;若非当日寿宴她偶尔见你一面,更为你之诗才所惑,稍有意动,我夫妇又岂会如此!你莫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郭暧始是惊诧,随后更为崔破细细解释。
当此之时,满心烦闷的崔破又如何听得入耳,郁郁更饮了几盏,辞却郭暧盛意挽留,自领了涤诗回崇唐观中不提。
第二日,崔破闭门谢客,欲要凝神温书,却又那里能够,心烦意乱了许久,见天已近午,终究按捺不住,出门牵马向崔中书府中行去。
待赶到通义坊中,崔佑甫亦是刚由东宫回到府中,更换了常服,正待要用午餐,崔破也不客套,“食不言”的陪他用过,二人复来到后进那一间雅致的书房之中,端茶叙话。
崔破因将昨日郭府之事一一备叙,正待请他略为圆转,婉拒了这门亲事,却见那崔佑甫自座中一惊起身道:“你说为你所保的是郭家三房的菁若小姐?”
“正是”崔破见眼前这位素重修身、最是讲求“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族伯听闻此名后,如此惊诧以至忘形,心下也是讶意,遂郑重答道。
“哦!那你倒是福缘不浅,这京中王亲显宦多有,但若品评各家闺阁,无论样貌、品行当数这位郭菁若为京师第一,郭老令公之孙辈何止数十,但最得他宠爱的却是这菁若姐妹两人,你若能娶妻于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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