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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蕃会盟使崔大人的病一直缠绵了近月时光方才痊愈如初,在接到中书省四道催行公文后,使团的行程陡然加快,过陇右道岷州、兰州,这日已经到达鄯州所在。
这几日的一路疾行只让整个使团疲累不堪,早早用饭过后,俱都入房安歇。惟有崔破在师兄的陪同下,上街观望此地民风。
鄯州距吐蕃辖下大非川也不过数日距离,所以这鄯州街市上多有辫发裘衣的吐蕃趾高气昂的行走,本地百姓见了他们往往退避让道,稍有迟缓,多是马鞭临身,崔破强拉住几度意欲暴起的师兄,回转驿站而去。
第二日起身,使团折而往南,向柏海行去。
这一路越往南行,种种情形愈是不堪,残破的官道两岸俱是唐人房屋,却是久未修缮,已蔽旧至不能遮挡风雨,许多毛裘蓬首的汉人百姓透过房屋的缝隙观望着这支队伍,他们的眼神中有茫然,又愤怒,又有丝丝深深隐藏的期盼。
这晚,使团一行到达小县龙奇,崔破正要下令进驻驿站,却见随行的户部王亮主事上前道:“崔大人,这驿站也就不用去了,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营驻扎吧!”
“这是为何?”崔破诧异问道
崔破这一问换回王亮一个艰涩的苦笑:“此县距离吐蕃太近,虽名为我大唐所有,其实控制权全在吐蕃,本县人丁都已经被他们掳掠挟裹而去,地方官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驿站可住!”
看着死寂的龙奇县城,崔破也只能无奈的在城中择一空地扎营。
天色渐暗,崔破正在帐中整理文书,却见门外值守禁军军士带了几人进来,未等崔破看清他们的模样,这几人已是伏地叩首痛哭不已。
一惊之下,崔破细细看去,见眼前五人皆是须发如枯草的老人,黑瘦的身躯上穿着因浆洗过多而成纱布状的唐服。
疾步上前,崔破一一扶起地上的老人,吩咐军士上茶后,崔破开言问道:“几位老丈,此举却是为何?”
这几个颤巍巍的老者又抽噎了片刻,其中一人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老儿几人已有八年不曾见过我大唐官吏,激动之下,一时失了礼数,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将几盏茶一一分送各人,崔破方才惊诧道:“八年!”
“正是八年了,大历六年秋收刚过,吐蕃人就突然来了,他们杀了本县于大人,抢光了我们的粮食,这还不算,更将老弱之人要么一刀杀了,要么断手凿目,弃之不理,其他人都一股脑的驱逐南去做奴隶,几万人号啕大哭的南去,吐蕃人却是看的哈哈大笑。出城十五里到虎跳崖的时候,那吐蕃将领下令,准我们分批上崖,东向哭辞乡国,当场跳崖的就有一千多人,那个场面真是惨哪!小老儿没跳,结果就被押送到了吐蕃南边放羊,直到去年,实在是年老放不了了,才将我驱逐。他们几个,情形也是差不多”简略的介绍了经过,说道伤心处,这老人又是一阵痛哭失声。
“啪!”的一声,实在是听不下去的崔破拍案而起,一边绕室疾走消解胸中怒气,一边口中道:“贼子欺人太甚”
他这一声拍案只让那几名老人一惊,放下手中茶盏,五人又是拜服于地,适才那老人接言说道:“大人息怒,本县现有人丁八百七十六口,八年来未敢忘唐服,我等五人今日来此,正是想问一问大人,朝廷可还挂念我们?这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到……”
送走几位老人,和蕃会盟使崔大人帐中的烛火彻夜未熄。
一路向南,三日后,使团一行正式抵达柏海。传令其他人稍事休憩,再整衣衫,以备入城后,崔破独自策马驰上旁侧山丘,向眼前这个简陋的札陵糊畔小城看去。
“崔大人在看什么?”却是随后而来的王亮主事开言问道。
“我在看这城,也在看这路”崔破未曾回头轻轻答道,只是他的声音是如此的空寂、辽阔。
“城?路?”王亮愕然不解问道。
“正是,就是在眼前这座城中,一百三十余年前的贞观十五年,时任吐蕃赞普的松赞干布迎接到了他那来自大唐皇室的新娘,美丽贤淑的文成公主;六十年前的中宗景龙四年,这座城又迎来了另一位同样美丽贤淑的金城公主。两位公主入吐蕃带来的不仅有我大唐‘海内一家’的善意;有《毛诗》、《礼记》、《左传》、《文选》这等国粹;更有桑苗、蚕种及数千酿酒、制磨、烧陶工匠。正是这些,在极短的时间内,使这个仍旧处于氏族部落制后期,连造纸都不会的民族极大的发展起来。”随着崔破这缓缓低沉的叙说,王亮眼前似乎出现了两队蓝天白云下,行走在碧草连天高原上的雄长队列,两位乘着銮架的盛装公主,引领着浩浩荡荡工匠一路走过。
“这座城两位公主来过,数千我大唐各业最为杰出的工匠来过,如今,我们踏着他们昔日走过的道路,也来到了这座城中。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是带着和平而来,而我们却是为企求和平而来”一言至此,崔破口中发出一串讥诮的轻笑。
听到这番话语,王亮主事只觉胸中淤积的紧,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沉吟良久后,开言道:“往日贞观十年初通和好,远降文成公主入蕃;已后景龙四年重为婚姻,金城公主因兹降蕃。自此以来,万事休贴,舅甥修其旧好,同为一家”说完,见崔破眼带迷茫之色,乃跟上一句解释道:“此乃《唐蕃会盟碑》碑文”
“好一个‘万事休贴’,好一个‘同为一家’,我大唐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言毕,一叩马腹,崔破驱马直冲下山
第二十五章
吐蕃,即秃发之异译;秃发之先,与魏同出,秃发即拓拔之转,无二义也。
吐蕃有六牦牛部落,牧地跋布川匹播城,初,赞普朗日论赞役属孙波,后,其子松赞干布合并大小羊同部落,一统高原,赞普牙帐迁往逻些,有胜兵数十万,号为强国。
崔破一行在吐蕃大论府派出的官吏导引下,一路继续向南往藏河之南的逻些城行去。
骑在马上,崔破不止一次的感叹这天是那么的蓝,这云又是那么的白,应和着地上的青青碧草,辽阔的天地之间便只有了这三种颜色,从而构成一种简单大气,却是震撼人心的壮美。
一路上,崔破看到无数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迁转而过,也有单个头悬狐尾的藏人漂泊而行,女人们黑红着脸庞,而男人则必定身负刀剑。
在见到第三个头悬狐尾、孤身流浪的藏人后,崔破惊奇向身边的扎吉钦陵问道:“为何这些头悬狐尾的人都是一人独行?”
“以部落俗规,凡战时临阵而逃者,必要将他的头上悬挂狐狸的尾巴,意指此人如同狐狸一般的胆怯,这样的人是部落的耻辱,也会被部族驱逐,所以只能一个人四处漂泊,只有等到下次有战事时,他们用自己的勇敢洗刷掉自己的耻辱后,才会重新被部落接纳”年在三旬左右的扎吉钦陵解释道。
只是这个回答让我们的崔大人更是郁闷,也就没有了继续交谈的兴致,静默而行。
历十余日,使团到达赞普牙帐所在的逻些,进了这个屋皆平上、建筑朴实的土城,大唐使团被随意安置在城南的一处馆舍,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那扎吉钦陵就转身自去了,这种种行为只让崔破的脸色变了又变,郁闷不已。
晚间,来了几个粗壮的吐蕃妇人,做了粗陋的饮食,崔破略略吃过后,不耐困乏的早早睡下。
“什么!邀我参加赛马?”崔破不可思议的看向眼前微带笑容的扎吉钦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到逻些,他这个大唐和蕃会盟使首先要面对的居然是这事。
“明日正是我吐蕃祈春赛马大会,六牦牛部落中的勇士都会聚集到逻些城外,碌东赞大论相请崔大人参加此次赛马,是为彰显蕃唐亲如一家的情谊,还请大人不要推辞。”扎吉钦陵脸上依然带着万古不变的笑容解释道
沉吟半刻,崔破不顾王亮主事一再的摇手示意,起身一笑开言道:“好”
“崔大人,这怎么能答应!吐蕃人此举实在是居心叵测,大人一状元出身,如何能胜过这些天生的骑手,若是不能胜,明日少不得要被这些最重勇士的吐蕃蛮人取笑。随后的会谈还怎么谈!”待扎吉钦陵刚一告辞,王亮当即上前说道。
“王大人莫非忘了我那异域名马?”崔破含笑说道
“哎!正是因为如此,下官才更加担心”听了崔破此言,王亮依然满脸担忧之色的说道。
“噢!这是为何?”崔破诧异问道
“那扎吉钦陵跟随我们甚久,岂能不知大人有如此神驹?既如此,尔等又为何还要坚邀大人参加这赛马大会?”言之此处,王亮不待崔破发问,续又说道:“实在是因为这吐蕃赛马风俗怪异,每年春日,吐蕃聚六牦牛部中最杰出十四勇士参与赛马,为全力激起勇士争胜之心,更在终点处约两里远近置一高台,上有一年轻貌美女子,这女子是从六部刚满十六岁的女子中公选出的最美者,参与赛马之人,需下马步行这两里距离,最先将台下所置小白羊羔皮围在那女子颈项者,是为第一,胜者即得美人,更得官爵。在此期间,除了弓弩等可及远的兵器不可使用外,其他刀剑等随身兵刃皆无限制,杀伤人命者,不仅不会被治罪,更会被视为部落英雄。对大人而言,难就难在这后面的二里距离,只怕是吐蕃人包藏祸心哪!”说道这里,王亮又是一声长叹。
“还有这等风俗”听的发愣的崔破惊诧问道。
“刀剑无眼,大人千万小心才是,若见事不可为,当早早退下才是”满脸无奈神色的王主事如此说道,心下不免暗责这位会盟使大人少年鲁莽。
唤过担任通事一职的理蕃院小吏上街购回一对形制极薄的精铁护臂,崔破又至马厩,细心的为乌达洗刷一番后,方才回房安歇。
第二日,春光明媚,扎吉钦陵早早来到,带领已经收拾停当的崔破等人向赛马地点行去,而此时的逻些城已是一座空城,所有居民都出了城去观赏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刚刚出城,出现在崔破眼前的就是绵延不尽的白色帐幕,无数盛装蕃人面带兴奋的笑意,向设于清澈透亮的藏河畔的赛马场地而去。吵闹声、马嘶声、姑娘们银玲般的欢笑声混杂在一起,这一片草原此刻如同煮沸的油锅一般喧闹不堪。看着眼前黑压压一望无际的人头,崔破约略估计竟是不下十万之数,不禁大敢讶异。
“方圆三百里以内的部落今天都到了”扎吉钦陵察言观色说道“今日且让我等一睹崔大人的风采”
崔破笑笑,却不答话,径直随着他走到专为参与赛事的骑手准备的专区,其他一干人被安排在一个视野开阔的草丘之上,他们的出现顿时成了整个早原的焦点,无数的蕃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评论不休。只是看他们脸上的轻蔑笑容,想来是好话不多。
这是一块被粗壮原木隔开的区域,十四名各部落最富盛名的骑手,一边小心的呵护着他们的战马,一边满眼炽热的看向前方隐约可见的高台和右侧草丘上有着硕大金顶的赞普牙帐。此时,美人、权势以及万众称颂的荣光使他们的双眼迅速充血。
“查查,听说这次的姑娘是从你们部落中选出的,她到底有多美”一个身量长大的汉子问道。
“娜佳金花是长生天赐给我们部落最好的礼物,雄鹰见了她也会放低高飞的翅膀,瞎子见了她也会重新看到光芒,部落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曾经在她的帐幕外歌唱,她的目光会使那些戴着狐尾的懦夫变成勇士,听到她的笑声,三十年的牧人也会迷失迁徙的方向……”查查用呓语般的语调诉说着,这一刻,他那线条刚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似水一般的柔情。
他的叙述引起骑手们一片神往的尖叫,每一个人都在高声宣告要将这美丽的姑娘带进帐幕做自己的新娘,没有人关心静静坐在一边的崔破,偶尔瞥过的目光也只是集中在乌达身上。
穿了一身领袖紧缩儒服的崔破一边爱抚着乌达光亮的皮毛,一边随意的听着通事的解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赛马正式开始。
随着赞普金帐外一声嘹亮浑厚的号角响起,无数围观的蕃人开始高声欢叫,一年一度的赛马终于开始了。
十五名骑手在起始点一字排开,排在队尾的崔破此时也被这激烈的气氛感染,只觉身上的热血缓缓渐渐开始沸腾。
随着又一声号角响起,十四匹健马如同离弦之箭狂飙而出,吐蕃人都是会走路即会骑马的健儿,而这十四人更是其中万中选一的佼佼者,自然更是不凡,压着号角声的瞬间启动远远不是崔破可比的,这声音刚刚结束,崔大人已经是落后了一个马位。
随着骑手们的启动,两边蕃人愈发的疯狂,他们跺着脚,声嘶力竭的为本部落的英雄们鼓劲加油,而那些少女们一边红着脸的叫着,一边将手中精选的野花向自己喜爱的骑手马上扔去,整个场面看上去无比疯狂。
那十四个不分先后的骑手,两腿紧紧夹住马腹,拼命将抬起的身子前倾以为增速,可怜的崔大人那里懂得这些,他那在马背上端正的坐姿又为吐蕃人带来了最好的笑料,随在英雄们身后的他没有鲜花,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噱笑,让一旁观赛的王主事及禁军将士脸上也是通红发烧。
被崔破寄于厚望的乌达全然没有进入状态,它并不奋力向前,反而是为了避开前面马匹激起的尘土向一边闪去,短短工夫,已是落后愈远。
风驰电掣之间,十里路的赛程已过了三分之一,乌达已经远远落后,见它犹自进入不了状态,心急如焚的崔破再也顾不得心疼,左手猛力一引马缰,右手马鞭重重落下,双腿陡然紧叩。
随着这三个鲜明无比的信号发出,花花吃痛之下,立时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只听它一声狂怒的豹嘶,吓瘫了周遭一片观赛牧人的坐骑后,奋起长蹄,电闪向前,它这突然的加速,致使准备不足的崔破一个后仰,随即也开始有样学样的将身子极力前倾。
伴随着霸气十足的声声嘶鸣,乌达步幅越来越急,马速越来越快,蓦然,崔破头上束发长带为疾风刮走,一头黑发展动飞起,急速之下竟然在空中飘成了一道直线,见到这一幕,适才还是喧闹的人群顿时寂静无声。
似乎只有片刻功夫,乌达已经追上了最后那匹藏青色连钱马,一声欢嘶,错身而过的瞬间,它竟是张开大口,一嘴咬了过去,那连钱马不及防备之下,连忙右闪避让,只是高速之下,这个意外直接导致了它的步伐混乱,重心一失,一头栽倒,饶是马上骑手经验丰富,电闪之间,左脚借力飞出,避免了跌入前方马阵的厄运,但是如此急速下的毫无准备的惯性摔出,依然难以承受,重重栽倒左侧地上,几个翻滚后,他已是声息全无。
而此时的乌达已经闯进了数十匹健马齐头并进的马阵,跑发了性子后,更是将顽劣的本性表现的淋漓尽致,行有余力的它并不前冲,只将一颗毛茸茸头颅上张开的大嘴左咬右咬,在挤翻了三骑,再也没有一马敢于靠近三尺以内之后,才一声欢嘶的加速前冲。
这一番变故后,乌达身前只剩下三马,其中两匹在最前方并行,另一匹拖后紧跟,几个加速之间,乌达已经追上了拖后的马儿,此马也甚是通灵,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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