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侧右手站立的的碌东赞大论相按捺不住之下,正要挥手下令,却见赞普随意摇摇手道:“虽然他是唐人,但他也是今天赛马的英雄,长生天的宠儿总是应该得到更多的宽容,算了吧!且随他”
旁边自有通事为崔破翻译了赞普的旨意,崔破再次鞠躬谢礼道:“感谢赞普的宽容与仁慈,并请您将对小臣的这份仁慈同等赐予唐蕃边境的两国百姓,早结盟约,使我大唐、吐蕃守望互助、永为兄弟”
“此事自有定规,且待大论相派人与尔等商议吧!”说完这句,挥挥手,又是号角鸣响,却是赞普在臣民的拜送中要回归金帐了,只是在起身的片刻,又扭过头,用手指着娜佳金花对崔破道:“你有高原人的勇气,只是也要象我吐蕃的小伙子一样,好好善待她才是”说完,不待崔破回应,已是转身回帐去了。
随着赞普的离去,面色不善的大论相也领着一群官吏,竟是看也不看崔破一眼,扬长而去。
因崔破身份特殊,原本骑马巡游草原的仪式也就一并取消了,在禁军兵士崇拜的眼光和兴高采烈的喧闹中,使团人马回归宿处而去,只是骑马在后跟随的娜佳金花脸上多了几分茫然和落寞。
回到住处,一干随吏及军士张罗着要治酒庆祝,崔破也即回房换过身上破损的衣杉。
衣杉换过,崔破刚刚走出房门,却见那理蕃院小吏正在门口等候,不待他发问,那小吏已是抢先说道:“金花姑娘要见你”
“你是从公主故乡来的吗?那你为什么会参加赛马呢?”指着自己身上的裙子,娜佳金花问道。
看着眼前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崔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情,却也只能答声是,并为她略略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啊!你的故乡离我们太远了,远的就象天边一样,而你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找到我,这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满脸虔诚的娜佳金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见她如此,崔破反而无言,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以对。
“我要和你一起去黄金之城了,阿妈说,那里和我们的跋步川草原一样,都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草原,也没有一直开到天边的野花,我可以带我的扎吉一起去吗?”自言自语的金花,想及要到遥远的文成公主的故乡——黄金之城,少女心性的她,不免心下向往,但是即将离开家乡,又难免伤心,最后更是抛舍不下心爱的扎吉,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崔破问道。
见自己的英雄一脸的茫然之色,金花急忙补充说道:“扎吉的妈妈刚刚生下它不久,就被凶狠的恶狼给吃掉了,是我把它养大的,它总是不肯离开我,晚上也要钻到我的帐幕里来睡觉,不过,它毛茸茸的真是可爱极了,我高兴的时候,它会陪我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跳舞,我难过的时候,它也会静静的躺在我身边安慰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它没有了妈妈,离开我,它会难过的,让我带着它好吗?”
在崔破眼中,眼前的这个高原精灵,有着最会说话的眼神,清澈的眼眸里,欢乐、伤心、恳求各种情绪毫不掩饰的变幻着,看着她眼睛的刹那,也就看到了那颗毫无杂质、水晶般的心。“她是属于高原的,她的美也是属于高原的”这个象蓝天、白云一般纯净的姑娘,让面对她的崔破更多了一份自惭形秽的伤感,如此喃喃自语道,而后,强压下心头的遗憾,柔声问道:“金花姑娘,你真的要离开草原吗?”
“男人的脚步就是女人扎营的方向,我舍不得阿爸、阿妈,我舍不得这草原,我舍不得鲜花和羊群,但是,既然长生天为我选择了你,你的脚步也就是我的方向,阿妈说,女人就是男人的影子,而影子总是不能离开它的主人的”说这话的时候,金花的眼中分明有一抹无法掩饰的忧伤。
将略显疲倦的娜佳金花送下去休息,崔破着人请过了王亮通事,不等他施礼,崔破已是劈口说道:“王大人来得多,对这地方熟,快帮我为金花姑娘安排一个住处”
对这位和蕃会盟使印象大大改观的王主事闻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崔破所说的便是那绝美的吐蕃少女,乃开言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崔大人状元之才,那金花姑娘也真当得上风华绝代四字,正是才子佳人的雅事,还安排个什么住处?”
这番话只让崔破一阵汗颜,却不多解释,只是嘴角含笑的看着他,这副神情反是让正嘿嘿而笑的王主事再也笑不下去,正肃了脸,沉思了一会儿后道:“这吐蕃原本是崇信本教的,只是自当今五世乞力赞赞普接掌大位二十余年来,颇是尊崇佛法,逻些城中也就有了几家寺庙,这方外清净地中,安排金花姑娘住下,该是极好了”
“寺庙!这倒是个好去处,快,带我去看看”言至此处,崔破已是起身向外行去,那王主事也只能苦笑一声,随后跟上。
其时,逻些城面积紧小,王主事头前带路,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设于城南的一座庙前,见到牌匾上书的“大日寺”三字,崔破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随王主事迈步而入。
这寺中院堂之设与唐朝寺庙别无二致,崔破二人也无意多看,径直直入正殿。
刚入正殿,一尊巨大的欢喜菩萨雕像直入眼帘,这是取坐姿的两个**男女,八面十六臂的男子以主臂紧拥女体于怀中,而女体背朝殿门,双臂紧紧搂住男子颈项,双腿盘绕于男子髋部,后仰着的头与男子呈欲吻状。那男子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是以面部表情极是凶恶狰狞,而那女子也如同一条抽搐的蛇。他们脖颈中的念珠,全是由骷髅组成,而曼佗罗佛座上的装饰物,也都是骷髅。如此前卫而狰狞的佛像让从未去过密宗庙宇的崔破大吃一惊,扭头向四璧看去,更看到许多多面多臂,甚至头长牛角的小欢喜佛像。
“这是欢喜佛,又称为喜金刚,或者是欢喜金刚”来过这大日寺的王主事见崔破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诧之色,遂在一旁略做解释。
“这两人是谁?为何如此相状”定下心来的崔破好奇问道。
他这个问题只让王主事一愣,那里能回答得出,正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道:“这八臂十六面的男子乃是佛父,而那女子则是明妃金刚无我佛母了”
闻声,王主事转过身去,一揖之后,颇带惊喜之色的说道:“慧果大师来的正好”
年在三旬之间,满脸恬静的慧果微微一笑,对崔破、王主事一个合十见礼之后,继续说道:“以世俗之见,佛父明天与明妃金刚无我善母正在行‘交合’之势,而于我密宗而言,‘修持’才是其中真意,人之为物,在交合的极度快乐中,可以见到一种只有在死亡前的刹那才能见到的光明,死亡是无可体验的,只有在双身的修持中熟悉这光明的境界,一旦死亡来临时,死者方能将这大乐光明把持住,从而神识得以解脱,再不入尘世轮回的苦海。如此才是‘欢喜’真意”
一听到“慧果”二字,崔破心中大有一种踏破铁鞋的感觉,见眼前这个义操临死前指定的授经人说法时宝相庄严、侃侃而言,极具蛊惑之力,虽是对他所言的密宗经义大大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暗赞那义操授法得人。
“自佛法东传,便有小乘、大乘之分,却不知这密宗欢喜佛更属于那一乘佛法”心念一动,崔破开言问道。
慧果闻言,脸上又是一个空明的笑容,行于佛前,拈香三柱,边上香供奉,边开言说道:“我密宗修持最是神圣艰危,修持者依靠女体,是为现证俱生智道并究竟菩提,惟有心存是念而无肉欲,才有修持证佛的可能,反之,即为破戒,这修持与**,一为解脱,一为沉沦,实在是一线之隔,天地之别。这其中的艰险不言自明。面对**的毒果,小乘行人害怕中毒,碰也是不敢碰的;而大乘行人或许敢碰,却是不敢吃,唯我密宗,敢取世间最易沉溺的行为作为修持的法门,且不说宗义,但以修行法门而论,早已经是超越了小乘、大乘,施主以为然否?”
对于女色,佛门其余七宗都是视之为洪水猛兽,一味是“避”;而这密宗却是迎难而上,以**破**,如此说来,这慧果的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世间都是七情六欲之人,恐怕是能做倒慧果所言的也不过万中一二而已,对于一种立志解脱众生的法门而言,这个成功率简直是可以忽略不计,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甚或今日所说,也不过是形而上之辩罢了,想到这里,崔破也是意兴阑珊,遂不再继续发问,开言说道:“多谢大师妙解佛法,更有疑义,愿与大师择一僻静之地,再行请教”
这慧果自西入吐蕃传密宗法门以来,便是少见唐人,今日一见乡国之人,更兼崔破儒雅,心下也是大有好感,是故有刚才接言之举,当下,伸手邀引道:“即如此,便请施主往后院方丈叙茶”
崔破唤过王主事,嘱他往馆舍取过自己的青布行囊后,便随了慧果往后院行去。
上榻坐定,崔破见慧果所出的青竹节中所藏,赫然便是极品蒙顶石花,不觉大是讶异道:“吐蕃之地,竟得见如此名茶,真是难得!”
“施主倒是解人,如此也不至于辱没了这好茶,这一管石花多承赞普见赐,今日与君共品”难得知音佳客,慧果也是心下欢喜说道。
看着慧果烹煮新茶时安定闲适的模样,崔破甚是难得的对一个僧人产生了好感,看他年纪轻轻,便能不避艰难,远赴这吐蕃苦寒之地宣扬佛法,且不论这佛法好坏利弊,单是这一分大虔诚与大毅力,也着实让人钦佩。
一时,点茶分花毕,二人相对而坐,慧果正要说话,却听对面崔破轻轻开言说道:“大师可还记得义操大德吗?”顿时面色大变。
第二十八章
听崔破说完当日进京途中所见义操圆寂之事,慧果脸上并无特别悲戚之色,只是微闭双目,口中喃喃念诵有声。
知他是在念诵超度经文,崔破也不打扰,手执了茶盏,细细观望那澄碧作色的茶汤。
约两柱香的功夫,慧果诵经完毕,端起清茶,微呷一口道:“当日佛祖正是见世间争斗不休,世人沉沦于无边苦海,乃抛身舍家,于菩提树下妙悟佛理,冀望能普渡众生,千年以还,反是我佛家内部为那亟亟虚名,蝇蝇小利而纷争不断,实在是可笑的紧!”放下手中茶盏,又是一叹说道:“澄观真是可惜了!他于《大方广佛华严经》上造诣极深,若不是为这贪念所迷,更图精进,实在是堪称自僧一行以来的我佛门第一大德,哎!”
见他说了这么多,惟独一句也不提义操,崔破好奇问道:“那义操大师又是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慧果手持念珠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是毫不色变道:“师兄他勤修佛法,一心礼佛,而今求仁得仁,重归西方极乐净土,正是可喜可贺之事,更有何好说!”
正在这时,方丈外一小沙弥求见,却是王主事取了行囊过来,崔破取出其中三层包裹的《大日如来金刚顶经》,小心的置于几上,慨然一叹道:“今日偶见慧果大师,得以完成义操大德遗愿,这吐蕃之行,倒也不谓无功了!”
用手细细磨挲了经书良久,慧果方才谨细收好,转身对崔破合十一礼道:“施主为传此经,不吝千里之行,实在是于我密宗有莫大功德,且请受我一礼”
见他如此,崔破反而心下一虚,尴尬笑道:“我这传经也是顺势而为,再者我也有一事相请大师,还请莫要如此才好”
“施主与我宗有莫大缘法,有何为难之事,且请讲来,如若能为,敢不从命”执意施了一礼的慧果说道。
当下,崔破讲娜佳金花一事一一叙说。方才说完,却见慧果抚掌惊叹道:“原来施主就是新科状元公及本次和蕃会盟使,实在是失敬了!”
说完,慧果也不相问其中缘由,唤过小沙弥,嘱他去打扫了一个清净院落,以为安排贵客。
崔破见这慧果办事爽利,娜佳金花暂时得以安置,心下大是轻松,连连向慧果致谢不已。
此事即毕,二人重新叙茶,此次却是慧果先行开言问道:“施主这会盟之事商议的如何了?”
崔破看着眼前这极品名茶,心下一动,乃将近日之事备叙了一遍,说完,将眼睛灼灼看向慧果。
“如今这五世乞力赞赞普尊崇佛法,性子平和,并非穷兵黩武之人,此事关键还是在那碌东赞身上”微一沉吟后,慧果一言说出会盟之事的核心所在,呷了一口茶汤,慧果续又说道:“碌东赞此人自其父手中承袭大论相以来,极力主张四方扩张,此举因能带来大量奴隶和财富,倒也是甚得其他官吏及统军将领支持,如今我大唐国势衰微,他又岂能轻易放过这等机会,此事实在是难办!”
此事,崔破早有其他准备,是故闻听此言,并不十分失望,遂也不再多说,更饮了一盏茶,告辞求去。慧果亲送他至寺门处时,轻轻说道:“大唐也是贫僧之乡邦,更兼崔大人有大恩于我宗门,贫僧自当于赞普驾前相机进言,只是功效如何,实在是不得而知了”这番话,让崔破心中对这僧人的好感更多了几分。
回到宿处,崔破唤过娜佳金花,言说请她暂往大日寺中暂住,好在这金花姑娘也知此处居住俱为男子,颇有不便处,也并不多想,在数个禁军军士的保护下,乖巧的去了,让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的崔破省了许多口舌。
当晚,对崔破大是钦佩的使团成员谴去了那几个吐蕃仆妇,自整杯盘,为和蕃使大人庆祝,席间真个是气氛热烈,颂声如潮;更有那爱玩闹的禁军军士醉酒之下,叫嚷着要犒劳今日的功臣,拎了浓烈的青稞酒往马厩中喂食乌达,谁知那乌达一闻见酒香当即欢嘶不已,只片刻工夫,就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数十斤一皮囊的酒液喝的干净,犹自摇头摆尾,有未尽之意,只让闻声而来的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惊诧连声道:“神驹果然不凡”
这一番耍闹直到一更时分方才结束,微带酒意的和蕃使大人正要回房安歇,却见门口职守的军士来报,言说门口有两个蕃人求见,却是不肯通名,更有一人更是全身黑布紧裹,行踪诡异,当下心下好奇,随那军士往门口而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会在这夜深时分,登门谒见。
这夜,星晦月暗,借着门口昏暗的风灯,崔破向二人定睛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身形高大、腰间悬刀的蕃人,分明便是当日长安城中常乐坊酒肆所见孙波部的统军大将松瓒萨多,而他陪伴的一人却是全身黑沙紧裹,不要说面容,便是男女也无法分辨。
一见之下,崔破也不唤名招呼,径自伸手肃客,三人沉默着来到内室,那松瓒萨多却并不入内,手按弯刀自在门口护卫。
进得室中,二人宾主而坐后,那人揭下身上黑沙,于是崔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体态成熟,然面带杀伐之色的四旬吐蕃妇人。接过崔破递上的茶水,这妇人细细打量了和蕃使一番后,用沙哑撩人的声音说道:“崔大人少年英发,刚来吐蕃两日,便高原扬威,实在是可喜可贺,看来,我那二妹一趟长安之行,不为无功了”听她话语,分明便是这孙波部落的大王。
“大王谬赞了”崔破谦逊了一句,静听后话。
直到一个更次之后,这康延川孙波部的大王才由崔破送出,在松瓒萨多的护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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