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破也不与他客套,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见主事大人暂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不打扰。只四处打量,见右面壁上悬一条幅,乃细心看去,上面的内容却是一首六朝时候有名的《咏史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萌此百尺条。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口中喃喃又将这两句诗文念诵了一遍,心下顿时明了这位主事大人对自己如此冷淡的原因所在,没想到自己在这位上官的眼中居然也成了依仗家势,轻摄高位的人物。与此同时,微微苦笑的崔破倒是也对这位敢于在自己的公事房中挂出如此一幅讽喻意味极浓条幅的李主事兴趣大增,趁他一个转笔蘸墨的空当,乃趁机插言道:“原来李大人也喜欢左郎中的诗!”
第四十三章(下)
“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欣赏他那诗里面的风骨罢了”李主事一如此前的语气淡淡说道。
左思本是魏晋六朝时以风骨见长的有名诗人,是以
文学史上素有“左思风力”一说,尤其这一首“郁郁涧底松”更是其代表之作,千载以来被无数有才无才,总之是不得志的士子们广为传唱,这李主事之说倒是一言正中窍要。
“未知下官该于何处办理公事,又该办理什么公事?”眼见这李主事分明是以有才而倍受压制的寒门士子自诩,而将自己视为依靠门萌而摄取高位的浮浪世家子弟,心中的对立之意明显,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崔破也不再无谓虚言与他讨论诗词了,径直以公事询问,心下却暗自怀了一个日久知人的想法,总要在随后的日子里让这李主事重新认识自己才好。
“左手那间公事房当由崔大人所用,至于部务吗?崔大人初来,前任又是地方武官,暂时就先看看本司以前的文卷,待熟悉了司中事务以后再行安排。”说完,竟是不容崔破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这李主事便又埋首那堆案卷之中了。
见他如此,崔破不再多言,便是连施礼也省了,转身自去不提。
空空如也的公事房中除了一几一凳的陈设外,全无他物,想来是有人收拾过,空旷着倒也干净。略待了少半个时辰,无事可做的崔破索性又往李主事房中告了假,在他“果然如此”的目光中,转身回府而去。
当日下午,崔破也不曾往赴工部司衙门,只是在府中试穿了琐屑的朝服,准备明晨一早的大朝会。头戴缨、帻、簪导皆备的远游冠;内着白沙中单、垂蔽膝;外套绛纱单衣、白裙褥;更在腰间佩上一柄礼仪用剑的崔破愈发显得英俊不凡,虽则他自己对这件裙子一般的朝服大感别扭,却换得菁若、弱衣等人的交口称赞,那石榴更是急匆匆的跑进内宅将老夫人请了出来看他这一身装束。
唐律,冬至、元正日举行大朝会,此时虽是日期未至,但新皇登基,接受百官朝拜,自然也是大朝会之期。
当晚,三更鼓声刚过,正睡的迷迷糊糊的崔破便被身侧的菁若轻轻摇醒,刚刚梳洗罢,一旁等候的石榴、枇杷已是上得前来,帮助着夫人为他郑而重之的穿上朝服,其细心程度达到甚至是为了一个衣结的系法也要讨论良久的程度,崔破不免要笑上她们两句,却被菁若一句:“夫君可知这朝服有半点收拾的不停当,朝会之时,殿中侍御使可是要弹劾你慢君之罪的”给说得哑口无言。
待一切收拾妥当也花费了近小半个时辰,菁若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处,老郭头与一身新衣、手提灯笼的涤诗早已在备好的马车边等候,原欲乘马而行的崔破看看自己这一身零碎的打扮,也只能黯然做罢。
菁若又反复叮嘱了涤诗几句后,三人方才各自上车,在辚辚声响中往经朱雀大街向宫城而去。
刚刚转入朱雀大街,就见到一个由辆辆挂着灯笼的轩车组成的车流,这车流射出的灯光将朦胧中的朱雀大街映照的分外壮观。
融入车流,又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来到皇城正门——朱雀门。
“哎!崔大人您也来了”一听到着带有浓厚鼻音的话语声,崔破即知必是当日曾随自己一起赴吐蕃出使的禁军旅帅郭天宝无疑。
撩开轩车窗上的帘幕,借着幽幽的灯笼光辉看去,果然是身形长大的郭天宝正对着自己拱手为礼,只是身上的服饰却已是九品校尉打扮了。
此时,颇有眼色的涤诗早已撩开车上帘幕,崔破拱手还礼道:“郭大人荣升校尉,可喜可贺”
“这还不是托崔大人鸿福,下官如今调到了城门郎李大人麾下做了一名校尉,今日正当宿值,不想就见到了崔大人”郭天宝裂嘴一笑后,顺势分说道。
因后边许多官员的车驾等着进入皇城,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二人随意聊过几句,崔破留下一个宴请的约会后便入城而去。
又向前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在太仆寺设置的马厩中停下了马车,由涤诗举着灯笼前导,崔破也循着右道,随着前面的文官们向宫城而去。隔着一条御道,一众武官们也是鱼贯而行,数百人的道上,竟是鸦雀无声。
来到宫城承天门前,又经一番查验,涤诗等书童家人被留下等候,崔破等官员在数百盏明亮宫灯的引导下,往当日所见之麟德殿而去。
其时,宏伟端丽的麟德大殿在绚丽的***下显得愈发壮观无比。崔破等一众文官自去大殿右侧的郁仪楼中等候朝会开始,而无将们却是走向了左侧的结邻楼,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入得楼来,崔破入目所见皆是身着浅绯、绿色官服的六部九寺二监中低官员,而各部寺衙门大员竟是无一人到达,这情形倒是与后世官员们开会时一般无二,越是官大也就愈是到的最晚。
各位先来的官员大多是依照各自所属衙门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的聚在一起,工部同僚他本是不熟,来者唯一相识的上官李主事还是那般态度,也使崔破没了凑上前去的心思,只是若是一人单坐未免又太显眼了些,正在他这般左右为难的时候,却听得一声压抑着声音的喊叫:“崔大人”
循声看去,却是左前侧兵部司官们聚集之地中,当日刻意结交的库部司牛郎中正对自己举手示意,微微一笑,崔破当即走上前去。
“嘿!崔老弟,这身朝服穿在你身上那才叫一个不糟贱!”带着浓浓河南道口音的牛郎中细细打量了崔破一番,又瞅了瞅自己那碘起老高的肚子笑言道。
“牛大哥说那里话来,朝服经您这一穿才显得更有威严了”崔破听他笑话,也随即调侃说道。
“这位老弟说得好,牛大人可是本部有名的‘郎中官阶侍郎肚’,光看这个肚子,牛大人这高升也就是早晚的事情。”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着浅绯官服的中年官员。
“老黄你那一亩三分地上可比我这儿吃香多了,要不是你娶了八房小妾,天天都把劲使到了那白花花的肚皮上,没准儿现在比我胖的多了,还敢来笑我!”牛郎中笑着回过一句后,又指着崔破对众人绍介道:“这位便是新科状元郎、郭老令公的孙婿,也就是出使吐蕃的那个,他现在还兼着河东道晋州中镇将的职差,也属本部该管,大家以后都多关照些。别看我这兄弟年纪小,做事那是一点也不走板的,帮了忙断然亏不了大家”
众人虽多是不曾与他相识,但是对“崔破”这个名字是半点也不陌生,又见他听着这边老牛的调笑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与其他那些刚刚取中的新进士们相比少了许多酸味,倒也并不惹人讨厌。当即纷纷拱手见礼,那牛郎中也趁势为他一一介绍,至此他才知道适才开玩笑的那个老黄却是兵部司主官。
崔破也是撑起最诚挚的笑容与众人一一见礼寒暄,口称“多多关照”不绝,最后更趁着这好气氛,约下了当晚常乐坊芙蓉楼的宴请,为以后晋州新军之事留下说话办事的余地。
寒暄完毕,老牛拍了拍崔破的肩膀笑道:“老弟,怎么样?工部司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吧!”
闻言,崔破微微一愣,却不接话的反问道:“牛大哥何出此言?”
“就工部衙门那点破事谁不知道?”牛郎中一摇头,不屑说道:“你那衙门里大多有品级的都是以前的工匠,立了些子功劳,又有几个靠山,被人荐举经流外入流得的出身。既然是这个出身本身,那官儿升的自然就慢。偏偏一个个自以为有本事的工部老爷们没这个觉悟,所以也就最是看不得老弟这种年纪轻轻就占了高位的科举出身官员。再加上你还是个世家子弟,看到你,他们只怕是眼珠子都绿了,那里会乐意搭理你。”
想来是这牛郎中对工部衙门意见实在是大,说到这里犹自意犹未尽的满脸愤然之色续言道“就说你那顶头上司李五,你听听他这名字,也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出身了!就最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若非前年修缮东都洛阳时立了些微末功劳,又是常相的老乡,什么时候轮到他坐那个位子?天天假模三道的装正经,我呸!”
崔破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只觉与自己的设想的情况倒是差不太多,唯一不解的却是何以这牛郎中对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为何会意见如此**。
想是见了他眼中的疑惑之色,黄郎中哈哈一笑说道:“老牛,也就是老李在少府监入库军器的检查上严了一些,驳了你的面子,你也不至于将他说的如此不堪吧!”
这下崔破才是明白,原来少府监匠人们制出的军器若要是入库,还需工部主司参与校验,三方共同签字画押后才可接收,想来是有人托了门子找到老牛通融,却最终被这李主事驳回,坏了他的好事,是以才会对这李主事有如此大的意见,只是这事他是万万不能接口插话的,遂只闭口静听。
正在牛郎中要回话反驳的当儿,却听身旁职方司员外郎小声道:“各位大佬们来了,咱们该上前见礼了”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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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崔破扭头看去,只见各部寺主官如同约好的一般鱼贯而入,一排行来俱都是紫衣华服,金玉围带,甚是显赫。各部司官员见本部主官到达纷纷上前见礼。
“这诸位大人都是约好一起来上朝?”疑惑之间,崔破轻轻说了一句。
“这楼斜侧有楼梯,三品以上官员来了都是经由彼处上楼中静室等候,待朝会开始时方才下来”那黄郎中随后应了一句后,也已向前行去。
当下崔破也不在此地搅扰,转身走向工部司官们聚集之所,随着众人一起与卢尚书见了礼,那卢尚书一边还礼,一边口中随意说道:“好好好”,眼光转动之间见到崔破,乃随口问了一句道:“崔员外郎昨日上任,一切可还都好?”
崔破见问,略斜了眼眸看了一眼李主事后道:“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正在众人都在纷嚷见礼之时,忽听外间侍侯的小黄门高声唱名道:“常相、杨相携三省主官到,百官拜迎!”
一声即出,六部九司二监的官员停止了喧哗,在本部主官的带领下分成两排静候诸位宰辅及三省官员到达。
也只片刻功夫,满面春风的常衮与身侧一老者带领着数十位三省官员入得大厅,边向前行,边对两侧官员还礼不绝。
崔破借此时机抬头看去,却见常衮身侧那名老者甚是眼熟,再细一打量,方才想起此人赫然便是当日入京赴任时在解县酒楼所遇之老者,只是此时的他华衣锦服,那里还有半分当日的寒酸模样?
“这位大人是谁?”一惊之下,崔破向身侧同僚问道。
那人满眼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他如此年纪就能混到六品官位,何以竟对眼前这人都不认识,口中答道:“这位便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领户部尚书、江淮盐漕租庸转运使杨相杨大人”
“他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理财圣手杨晏!”虽见他所居位置,崔破心中早有所感,但真的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大为惊诧。
正在他心下惊诧,百官见礼之时,忽听一声雄混的乐声响起,分明是有数十百人在齐声同奏《秦王破阵乐》,只是这一曲壮阔的乐声却让合厅官员大惊,崔破身边的那官员更是脱口而出道:“怎么不是《九部乐》?”
下一刻,一个年在三旬,着绯衣的宦官出现在厅门处高声叫道:“百官上朝哪!”经过近十年训练的他,这一声唱名中正平和,散播辽远,在恢弘壮阔的宫城中回荡不休。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秦王破阵乐》铿锵有力的曲声中正式开始。
以常衮、杨晏为先导,三省六部九寺二监的官员各遵品阶依次出郁仪楼,与左侧结邻楼的武将们分为两排鱼贯向麟德殿行去。
入得殿中,文臣武将们各自刚刚站定,就见有两名殿中侍御史排众而出,分为左右,开始巡查百官着装仪范,排在队尾近殿门处的崔破也随着众官整了整衣衫、竹芴,静侯朝会开始。
又过了盏茶功夫,随着九响静殿鞭声,前雍王适殿下、而今的大唐天子在大队宫宦、宫娥的簇拥下经右侧御阶上殿而来,连日的疲累使他的脸色有几分憔悴,但是这却丝毫不能掩饰他眼中的兴奋激越之意,紧握双拳的他步伐极快,以至于后面手捧礼器的从人们竟需趋步才能赶上,只到贴身心腹宦官霍仙鸣小声的连叫两句:“陛下、陛下”后,他才稍稍放缓了脚步而行。
一待天子升座,随着御座下左辅阙的一声高呼,文武百官在政事堂首辅常衮的带领下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提。
“众卿平身”李适端居宝座,略略伸手虚扶后开言道,这话声里有着丝丝难以掩饰的颤音。
文武百官齐声谢恩后站好班次,还不待门下侍郎张镒依照大朝会惯例率先上前呈报天下府道祥瑞,早见皇座上的李适挥挥手,主掌天子服御、药食的殿中省主官窦文炀趋步上前,接过身后小黄门手中所捧圣旨开始朗声念颂。
窦文炀本是当今天子东宫旧人,与宋凤朝、霍仙鸣两人一样,都是最得天子宠信的内宦,又以其年龄稍长,为人谨慎而得入掌殿中省主官,爬到了大唐宦官所能到达的最高官位。
随着他这第一份尊郭子仪为尚父、加职太尉、兼同平章事的诏书念出,数百人的麟德殿已是静寂无声,都将灼灼目光紧紧盯在那小黄门手中所捧金盘中的数十份诏书上。
随着一份份诏书念出,殿中气氛愈发肃穆,急切渴望大治天下的李适刚一登基,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他心中筹划已久的人事更迭,崔佑甫由中书舍人一跃成为掌军国政令的中书令、同平章事,正式得入政事堂;而两朝参佐、素来不肯授官的山人李泌更是由白身一举超拜为从三品的司天监;至于翰林承旨陆贽也是越过谏议大夫直升为尚书左丞,三十多岁即成为军国重臣;至于礼部侍郎杨炎也得以正式擢升为本部尚书;其他还有户部侍郎杜佑擢为御史大夫、侯希逸超拜为门下侍郎与张镒同列等等。而这十余人的擢升竟然无一不是跃品超升。短短片刻之间,朝局已是出现重大变化,朝廷上下气象一新。
被点名授官之人一一领旨谢恩毕,李适方才悠悠开口道:“众卿尚有何事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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