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破将自己的公事房让予柯主事等人使用,自己却是出衙策马往门下省而去。
进得给事中们办公的公事房中,韦应物等四人见他入内,当即一拥而起道:“哈!崔大人少年英才,果然好手段、好魄力。”
“小弟感情是那里又得罪了几位哥哥,要这样子讥讽我?”崔破被这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众人又是找借口来宰他这个“冤大头。”遂一笑后说道:“要是小弟有什么不是处,诸位多担待着。中午‘惊风楼,小弟设宴赔罪如何!”
“看看!崔老弟还装上了!”冲着其他三人啧啧嘴说了这一句后,那鲁给事中方才扭头对崔破道:“如今这长安城中作场外地那些个兵老爷们难道不是因崔兄而起?老弟干了这样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一听这话崔破顿时心中一惊,他本也不想瞒人,何况也更本瞒不住,只是昨日下午发生的事,仅过了一夜便传的众人皆知,这事情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些,当此风口浪尖之时,将他抬出。只怕是这传话人实难安着什么好心。
想到这里,崔破心下暗生警惕之心,面上却是不露半分声色问道:“此事鲁老兄又是从何得知?”
他这话问的那鲁给事中一愣,沉吟片刻后说道:“这事嘛!晨早一来大家都在言说,我自然也就知道了。”说道这里,他才蓦然反应过来,随即端肃了脸色说道:“老弟近日要小心了才是!”,其他三人也是颔首应和。
“多谢诸位哥哥关心了。”崔破笑容不变的点头应是道。
上午的晨光匆匆结束,待午时散衙钟声响起,几人也无心出去饮宴。崔破与四人拱手告辞后,也不回府,径直策马往崔佑甫府中而去。孰知来到通义坊方才得知,他这族伯自一早被急召入宫之后,直到如今也是未回。在门房得了这消息后,工部司崔大人连门也不入,当即翻身上马往几坊之隔的座师杨炎府邸驰去。
一进内宅正堂,崔破匆匆一礼之后,便开言问道:“老师可有相熟的御史……”
随即二人转入书房密谈,约半个时辰之后,崔破辞出,也不留下用膳,策马回府而去。
当日下午直至第三日,崔破依然一如平常的到部处理公务,只是每每上衙、散衙经过皇城御街之时,分明感到有愈来愈多地人对其指点评论,只是待他一走近,却又都缄默无声。
第三日下午,殿中侍御史庚准地一份弹章,再次使崔破成为整个皇城各部寺的焦点所在。
在这份措辞激烈的奏章中,除了历数崔破入仕以来地种种跋扈之行,更是将其近日尽揭作场弊端的行为大书特书,直言崔破依仗郭老令公及公主之势目无君主、跋扈成性;为邀圣宠不惜捏造事实,构陷京中各作场掌固,意图延误朝廷军器制造事。值此大行皇帝祭年未满之期,崔破此举分明是在尽数抹黑代宗及当今陛下宽仁之令名的心怀叵测之行。在折子最后,瘐准更是义正严辞的恳请朝廷依照“十大逆”之罪将崔破明正典型,上以告慰先皇,下以安定百官。
这份直指崔破及公主、老令公的奏章先是在三品以上高官之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在它被人豪笔誊抄放大,于夜间突然出现于朱雀门后百官上衙必经之地时,其影响力随着众官吏的传播被迅速放大,不几日便是连长安东西两市的商贾们也一并得知其事。因为其中关涉到公主、状元及一代擎天玉柱的郭老令公,是以坊间之人兴趣大增,终日闲话议论不休。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都已为此事躁动喧嚣不已。殿中侍御史瘐准的大名更是一夜之间哄传天下。言他不畏权贵者有之;言其为求声名迷疯了心窍的亦有之。酒楼茶肆之间总有人为此事争地面红耳赤,更有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者。只此一件事便为长安百姓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使他们对朝廷政事的关注兴趣大大提高。
面对这一本如此骇人听闻的奏章,争论纷纷的政事堂依照惯例保持了沉默,将其直接呈于皇上裁夺。政事堂的集体沉默使处于亢奋之中的各部官员将一颗心思琢磨不休。第四日,如山一般的奏章纷纷涌入政事堂中。怀着各样想法的这些奏章驳斥瘐准者有之,力挺者亦有之。整个皇城各部已是纷嚷争斗不休。
接到政事堂呈报奏章地李适在紧急召见了御史台、刑部及大理寺主官之后,也未对此事做任何诏谕,皇帝陛下的这一暧昧态度更激发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第七日,年过八旬、素不轻出府门半步的当朝一品太尉、汾阳王郭子仪自解勋冠、朝服入宫请罪。
当日下午,升平公主弃鸾驾、携驸马郭嗳徒步入宫请罪。
第八日晨,此事的关键人物之一,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正式拜表“乞骸骨”力求告老还乡,其奏章中之用语可谓是句句椎心、字字泣血。随后在百官注目之下,自解官服回府静侯朝廷处分。
随着这三人的这一连串举动,瘐准弹劾崔破一事至此到达最**,得不到半点消息的皇城各衙门官吏们怀着各样的心思,焦急等待着新皇对此事的处理诏书下达,并冀望以此窥探出这位新主子用政的意图所在。
………………
第六十章
大明宫含元殿
政事堂及三省六部的主副大臣毕集于此,在无边的压抑中,传阅、浏览着由太子少师颜清臣主笔拟就的奏章,在这本奏章中详细列出了长安内外六十二家作场贪赃舞弊、私相授售军器及贡物事。而在随奏章的附录中更是每一桩、每一件精确列出了参与人员的名字、发案时日,更有画押签名。至此,作场积弊案已成如山铁案,由不得人有半点怀疑。
随着这一份折子同时传阅的还有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当日私相呈奏的作场弊案奏章,看到这一份近几日被人传说了无数遍的表章,每一个与会大臣皆是字斟句酌的细细读完,再应和上适才的那份奏章,实在是不能不心下有感。
“怎么样!看完了,那么就都说说关于此事处理的章程吧!”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陛下见奏章已传阅完毕,乃冷声开言说道,他这一番冷面冷口的模样更使整个大殿内的气氛更紧了三分。
在无边的静默中,众官员的眼光都似有若无的向右侧首位站立的常衮瞥去,等着他这当朝首辅先行开言定下调子。
只是这常衮却也如同睡着了一般,任众臣目光齐聚,他也只是微微眯缝着双眼并不开言;而崔佑甫却因其事关涉到他的族侄,为避嫌疑也是一言不发;政事堂中的另一位相公刘晏本是职司主掌财赋,兼且亦知此事背景深厚,也不愿冒然发言得罪政事堂中两位同僚,是以也是一如二人般闭口不答。
见三位相公如此,深知其中的猫腻所在的三省六部大臣们,更是个个噤若寒蝉般的沉默不语。
等了良久,见下面列位的臣子无一人出班进言,冷面端坐的李适脸上缓缓激出一轮晕红,轻轻摩挲着身前御几的右手也猛然握紧。因极度用力之下已是青筋坟起,微微咬住唇角将胸中怒火压下,重新伸开手指的皇帝陛下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说道:“诸卿素日皆以朝廷柱石自诩,当日为大行皇帝守孝当三日除服还是二十七日除服一事,都能争地面红耳赤,怎么今日个儿全都哑巴了?莫非卿等真如曹刿所言是‘肉食者鄙’!设若如此,诸卿月月领着朝廷大笔的薪俸、华服轩车美宅的用着,难道就不感到愧疚……”
随着李适不留半点情面的挖苦。殿中众臣直如芒刺在背一般的再也站立不住,在三位宰辅的引领下,哄然伏地拜倒,连连称罪不迭。
“哦?诸位卿家会有罪?这还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不不,不是诸卿有罪,是崔破有罪、是郭老令公有罪、是朕有罪!谁让崔破于工部司员外郎任上,不过旬月就发现了京中作场如此积弊?谁让郭太尉把孙女嫁给了这个不知‘宽仁’的崔破呢?谁又让朕一意要将此事情彻查到底呢?设若崔卿与朕都如众位卿家一般‘和光同尘’、视而不见,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道这里,李适冷冷一笑后续道:“诸卿天天口中念着、奏章中写着要‘致君尧舜上’,可是却天天拿天下太平来糊弄朕。
尔等到底是想致朕于尧舜。还是要致朕于前隋焰帝?天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地念着,可是此次京中作场发生如此大范围弊案,诸卿身居显宦在京中为官多年。难道就真的一无所觉?笑话!……”
眼见皇帝陛下话语越来越重,殿中拜伏的群臣终有人耐受不得,向右膝行几步出班奏道:“陛下一身寄天下安危,还请勿要恼怒,保重龙体才是。关于京中作场舞弊事,臣以为当严刑处之,以儆效尤!”闻听有朝臣出奏,伏地的众臣都是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微微扭头过去,见那说话之人却是新任的礼部尚书杨炎杨公南。
“噢!以杨卿之见又当如何严刑法?”
“弃市。”杨炎不假思索的开言说道。
他这二字一出。适才哑口无言的群臣间响起一片猛烈的哗然声,门下侍郎张镒更是跨步出列,一声喝叫道:“杨炎,我皇登基未久,你便敢谏言要一次处决三百余人,如此作为,欲要天下万民如何看待我皇陛下?史笔如刀,又当如何载之?再者,此次京中作场中执事人员有五四之数皆参与其事。若果全数弃市,介时这七十七家作场又当如何填补空缺,真个耽误了甲仗营造之事,你杨炎能负得起这个责吗?”一语即毕,不待其反驳,这张侍郎随即又面向御座道:“陛下,杨炎此人蛇蝎心肠,出此昏聩谏言,分明是欲置我皇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臣请陛下立制其罪。”
李适闻听二人辩驳,却是于御座之上冷面不言,杨炎见状,看也不看张镒,嘿嘿一声冷笑后道:“且不言其它,单是私售军器一条,已是‘大逆’之罪,若论彼辈之罪,弃市也是轻的,张侍郎官居三品,莫非连我《大唐律令》也不清楚?至于说作场之管理事宜,陛下,臣保奏一人,陛下若能用之,不仅可尽除作场之弊,更能鼎革维新,大大提高作场甲兵之产量、品质。”
“杨卿家所保奏的是谁?”李适闻言,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杨炎淡淡说出地这句话,顿时又引起殿中一片哗然。
“笑话,崔破如此浅短的资历,且不说他待罪之身能不能但得起这偌大的责任。座师与门生,仅凭你杨炎与他的关系,如此举荐已属朋党无疑,陛下,万万不可准奏!!!”一言说完,这张镒为显决心,更是重重三叩首而下,再抬起头时,额间已是红肿一片。
“霍仙鸣,朕准你皇城骑马,速召崔破至含元殿。”对二人争议不置一词地李适,微微扭头对站立在右前侧侍侯的霍仙鸣吩咐道。
霍仙鸣领旨后疾步而去,这边厢杨炎已是开言驳斥道:“举贤不避亲,张侍郎连这个都不懂,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个什么劲?当日崔员外郎下午方才给陛下递过折子,第二日一早整个皇城各衙门都已哄传其事,至于这始作俑者,众人皆指最早是由门下省传出。随后数日,张大人府上更是门庭若市,多部言官昼夜穿梭其中,这且不算,短短四日间,张侍郎更是于醉仙楼中连摆九宴,而接待的宾客无一例外都是各衙官吏,这其中的原委。还请张侍郎为陛下及诸位同僚解释才是。”说道这里,杨炎淡淡瞥了一眼面做猪肝之色的张镒后,又轻描淡写的补上一句道:“张侍郎主掌门下省,专司官员奏章之审核,却不知御史台监察御史罗仪前日上的折子又去了那里?张大人为一己私利,连御史台的奏章也敢擅自压下,这‘朋党’之名吗?还是留着自用为宜!”
张镒料不到这老对头杨炎,竟是连他近日的行踪及押扣奏章之事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欲待要辩,偏偏无语可驳。新仇旧恨一起迸发之下。他竟是于大殿之上一跃而起向杨炎扑去,只一把便掳掉了礼部尚书头上地进德冠,杨炎又岂肯如此受辱。当即起身奋力反驳,一时间,在金碧辉煌的含元殿上,大唐两位三品高官竟是于天子及群臣面前上演了一场全武行。
两人的这一番扑打只让群臣看的瞠目结舌,那一干护殿禁军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拿这两位衣紫之重臣如何处理才是。两人又扭打了片刻后,常衮等人才从这百年不遇的奇事中清醒过来,纷纷叱呵、劝解出声。旁侧更有当值的御史中臣虎视眈眈,一待两人分开后便要上前弹劾两人藐视天子,有违大臣之体之罪。
高坐御座之上的李适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变青,最后又由青变白。
冷眼见两人在别人的劝解之下犹自不肯分开,再也忍耐不住的一拍御案腾身而起,咬牙叱呵道:“来呀!把这两个混帐行子给朕叉出去。”
领到御旨的护殿禁军当即上前强行把两人分开,再四人一组的将之强行架了出去,眼见二人身影渐远,不待值日的御史中臣出列弹劾二人,早见中书令崔佑甫跨前一步出列道:“门下侍郎张镒藐视圣君。理屈词穷之下竟然当殿辱打大臣,实是有违大臣之体,臣清陛下夺其官爵,以正朝纲,再着大理寺清查其贪赃舞弊事由。”
他这一本奏上,当即又引出另一位宰辅站出弹劾侍郎杨炎捕风捉影、肆意污蔑大臣事。下面站班的三省六部大臣们见两位相公已是赤膊上阵,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的上前助拳,虽不至于如刚才一般大打出手,但也是你来我往争的面红耳赤,只沉默了片刻的含元殿上又是烽烟又起。
正在殿中唇枪舌剑地扰攘不休之时,却见适才奉命传召崔破的霍仙鸣“呼哧呼哧”的喷着粗气急急跑进殿中,伏地跪倒之后,甚至不及行礼,已是高声叫道:“陛下,不好了。崔员外郎于三柱香前在玄都观中遇歹人所刺,现已因失血过多晕厥过去了。”
“什么!”李适闻言愕然惊起,便是殿中重臣陡然听闻这个消息也是悚然一惊,再无心争辩,退回班列,直将齐刷刷的目光紧紧看向霍仙鸣。
霍仙鸣一言即毕,趁机大喘了几口气后,才又细细说道:“老奴奉陛下之命快马前往崔宅传旨,刚到宅门处,就见崔府中已是人来人往地乱做一团,好不容易拉住管家一问,才知是崔员外郎于玄都观中遇刺。随后老奴又往内宅查看,果见崔大人于臂、背两处中刀,血流不止。老奴唤了三次也不见他醒来。情形看来大是不妙!”
“急传太医正亲往崔府诊伤。”李适扬声吩咐了一句后,又再向霍仙鸣发问道:“当时情形如何?刺客是谁、可曾拿住?”
“据那管家言说,今日一早,崔员外郎遵母命,携家眷前往玄都观祈福,正值向太上玄元皇帝上香之时,隐藏于香客中的刺客趁机发难,崔大人因有护卫在侧,初时免遭祸患。刺客见状,乃转向另一侧的崔夫人下手。情形危急之下,郭大人以身挡刀护住菁若夫人,自己遂也身中两刀,受创甚重。依照在崔府护卫的长安县总捕所言,刺客其中的一人已确定是长安县永平坊丁男李杉无疑,其父是朝廷专司营造大型守城器械的作场掌固。现被拘押于大理寺。因当时香客众多,刺客又有人接应,是以并未能捕获,长安县正在申请紧闭城门,全城大索。”这霍仙鸣不愧是最得李适宠信的宦官,真个是伶牙俐齿,只三言两语之间便已将此事解说的情节分明、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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