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记忆并不多,只知道此君是个不苟言笑,治学严谨的人。
“今日讲《孟子》,都将书本拿出来吧。”
刘老夫子捋了捋下颌三缕长髯,幽幽说道。
他坐在铁力木四出头官帽椅上,却并没有拿起书案上的书本。
“看文王视民一节。”
谢慎心中暗自腹诽,这个刘老夫子说话都这么简短吗?
文王视民一节出自《孟子?离娄下》,谢慎前世是明史研究生,文史不分家,他对于四书也是有很多研究的。四书中谢慎最喜欢的就是《孟子》,用倒背如流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快速的翻开书本找到这一段,匆匆扫过。
这些他早已清晓,不过却得等着刘老夫子讲学,天知道老夫子是想怎么讲。
“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民已安矣,而视之犹若有伤;道已至矣,而望之犹未见,圣人之爱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满足,终日乾乾之心也。”
刘老夫子将这一段背了一遍,双目炯炯有神道:“作文吧。”
谢慎倒吸了一口凉气,下巴差点没有惊掉。乖乖,这个刘老夫子倒真是教学方法出奇,直接上来就叫学生作文?谢慎本来以为他老人家好歹得对着讲讲《四书集注》,分析分析破题方法,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这样的老师值一年一贯银钱的束脩?
谢慎为那贯束脩钱心疼了起来,他谢家又不是豪门望族,这钱都是他大哥谢方的血汗钱,就这么给这暗装高人的老先生,怎么想都不舒服啊。
明代科举实际就是写八股文,谁写的好就录取谁。考的内容实际就是四书五经,文题都是四书五经的原文。所谓四书,指的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所谓五经指的是《诗》、《书》、《礼》、《易》、《春秋》。当然仅仅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也是不行的。科举题目虽然出自这里,但考生却需要做出合适的解释,这叫破题。不过这解释不是由着你来,而是必须从朱熹所著《四书章句集注》引用。说白了《四书集注》你也得背。
只有将这一切背的滚瓜烂熟,你才有最基本的行文资格。至于你写的文章立意、结构能不能打动考官就看你的本事了。
而且明朝科举的题型十分复杂,有连章题,全章题等大题,这些一般是用作会试,乡试等高级考试的。像谢慎这样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童生,暂且不用去考虑这些题目。他们所需要关注的是一字题,二字题,截上下题等题目。这些题目大多是用于童生县考。
若是仅仅想要混个秀才功名,多练习小题即可。但若是想在乡试,会试上大展宏图,最少混个举人功名,那就必须得小题大题双修了。
但是这道题目明显是大题啊,这个刘老夫子未免太揠苗助长了吧,他们还只是一群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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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门谢氏
谢慎虽然对《孟子》乃至四书十分熟悉,可对于这《四书集注》却了解的不多。
这是谢慎的致命软肋,要想在科举上有所建树,这个漏洞是迟早要补上的。
他匆忙翻开四书集注,找到这一段的注解,仔细研读了起来。
其实这段话总结成一句就是中国历代帝王都是将“爱民如子”作为评判是否为明君的标准。爱民如子的君主必定流芳百世。。。。。。
可是该怎么破题呢?谢慎正自发愁间,忽然想到后世看的一篇八股例文,这篇文章似乎就是针对文王视民一节所作。
谢慎别的本事没有,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却是独一份。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啧叹,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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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文章写好,谢慎便闭上双目,等待刘老夫子宣布时间到收卷。
像这样的小考,白鹿书院每一个月都会进行两到三次,为的便是帮助学生掌握实战的感觉。若是都只讲破题而不练习时文,到了县试这些学生多半都会懵了。
刘老夫子是过来人,既然是为了应试书院便要将细节做到极致,他也不屑于图慕什么清流圣贤的虚名。
这一批的学生都是要参加明年县试的,故而底子都极好,即便写大题时文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谢慎写的可是状元名家的时文,为求稳妥,他特地将几处精彩的转折删去,留下瑕疵。
人啊,该出风头的时候要出风头,但适可而止,若是不懂得忍,那是要出大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刘老夫子点了点头道:“收卷吧。”
自有小厮将学生写就的考卷交到刘老夫子书案前,至于那些胸无点墨,半晌憋不出一个屁的,自然白上一眼,不再理会。那小厮从谢慎身边经过时刻意停留了片刻,这一细节自然被谢慎注意到了。若说什么人最势利,莫过这些书院中的小厮。跟着刘老夫子的时间久了,什么人是出自名门望族,什么人虽然是寒门子弟却有才学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对这些人他们表现的比谁都亲近,而对旁的人,他们的态度则是冷若寒冰。
刘老夫子一一翻阅考卷,有的文章只匆匆扫过一眼便皱起眉来,有的则是看了足足盏茶的工夫。
谢慎眼皮都有些打架,心中暗暗腹诽,这老夫子也太矫情了吧,一篇文章需要看那么久吗?他这篇文章早有腹稿,加之脱胎于状元文稿,自然是信心满满。
这次他不得头名谁能得头名?那刘老夫子便再是庸碌之才也不会傻到不识好货吧?
“哪个是谢慎?”
啊!刘老夫子在叫自己?
谢慎一个激灵,望着不远处的刘老夫子连忙道:“学生便是。”
“心存乎民与道,见周王无已之学焉。”
刘老夫子捏着考卷走到谢慎身侧沉声问道:“这篇时文可是你作的?”
谢慎点了点头:“确是学生作的。”
“好,好啊,想不到四门谢氏又出了一个英才啊。”
余姚县像其他各科举强县一样,主要的科举奇才都集中在几大家族上。在弘治朝,科举运势最强盛的家族莫过于烛湖孙氏,四门谢氏,上塘王氏这三家。
相较于其他两家,谢氏的鼎盛更多是因为出了谢迁这尊大佛。谢迁是成化十年的乡试第一也就是解元,成化十一年又是进士第一,取得状元,连中两元实在是变态。后来谢迁的次子谢丕于弘治十八年中了一甲三名进士,谢迁父子二人皆进士及第,翰林为官,一时传为美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四门谢氏称得上真正的世家,其先祖可以追溯到西晋,当时一部分谢氏子弟迁移到会稽后徙至临海,又于宋末迁至绍兴余姚。
若要真的追论起来,自己这一支五服之前和四门谢氏还是同源呢。
不过这个刘老夫子一定是搞错了,现下自己这一支无论如何是不会被归到四门谢氏的。
“额,学生并不是出自四门谢氏。”
不管怎么样,谢慎是不会做招摇撞骗这种事的,又不是没有实力,何必攀附望族呢。
“不是四门谢氏?”
刘老夫子显然十分惊讶,毕竟余姚县几乎家家有孩子读书,寒门子弟出一两个童生不稀奇,可这些寒门子能够作出如此绝世的文章却是有些让人称奇了。
谢慎心中十分无奈,这个刘老夫子看来收学生时也不过问家世出身,只要将束脩奉上,就可以到这白鹿书院听课。虽然这人品差了一点,不过学问还是过硬的。谢慎只希望能够早些通过小三元考试,成为一名秀才,也好逃脱白鹿书院。
“你这篇文章作的还是不错的,不过比起孙若虚这篇还是要差上一点。”
刘老夫子捋了捋下颌的长髯,幽幽说道。虽然声音很柔和,但在谢慎听来却是那么的刺耳。
实际上刘老夫子也很无语,学堂的学生这么多,他不可能对每一个学生的家世背景都了如指掌。这番倒真是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他教谢慎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刻意对这个不起眼学生的家世背景进行调查,但从谢慎的穿着他也能判断少年不可能是出自四门谢氏嫡系。但他思忖着至少这小子也应该混个旁系别支吧。虽然旁系子弟在待遇上和嫡系子弟是天壤之别,但至少沾了一个四门谢氏的明头,比之寻常寒门子弟可是好了太多了。
听闻谢慎连望族的名头都不沾,刘老夫子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虽然仍对谢慎所作文章进行了肯定,但却将头名定为了烛湖孙氏的子弟孙若虚。这孙若虚是烛湖孙氏长房长孙,在这一辈的孙氏子弟中学问最好,自然被寄予厚望。这刘老夫子也在孙若虚身上下了不少心血,寄希望于他能一路连捷,高中进士。
刘老夫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若是能教出一两个进士传将出去也是美谈一件。刘老夫子完全是把孙若虚按照自己儿子在培养,不然他也不会在犹豫过后钦点孙若虚的文章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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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余姚米贵
谢慎心中大失所望,但却是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拱手道:“学生受教了。”
“恩,孺子可教也。”
刘老夫子对谢慎的态度十分满意。寒门子弟就要有寒门子弟的觉悟,在刘老夫子看来这些寒门子是不可能像世家子那样考取进士的,能够中举候补一个官缺也是好的嘛。
谢慎一直在告诫自己,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即便要报仇出气也得觅得良机。若是此时和这刘老夫子翻脸,固然是出了一口恶气,但却是给他人落下了把柄。若是刘老夫子给自己安上一个不尊师长的罪名,他的科举之途就算完了。
这种恶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原本谢慎还指望通过才学获得刘老夫子的青睐,不过眼下看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尽快的抽离出去再谋出路才是正途。
“孙公子,恭喜恭喜啊!”
“孙公子不愧出身名门,文章信手写来就惊天地泣鬼神,取得功名那是迟早的事情。”
“孙公子博学多才又勤奋好学,实在是吾辈楷模。”
“孙公子不仅一表人才,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孙家看来又要出一位进士了。”
周遭学子纷纷对孙若虚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
那孙若虚先是冲刘老夫子微微颌首算是表示感谢,随即洋洋得意的环视了一周。
他扫过谢慎之时愣了片刻,这个少年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下意识的打起颤来。
谢慎却是冷笑。
孙若虚是吧,不就是出身名门吗,若你不是出身烛湖孙氏,怎么可能夺得这第一。不过你且去得瑟吧,在谢慎眼中,这些所谓的名门子弟不过是一堆寄生虫罢了,除了身份他们还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慎细微的神情变化被孙若虚捕捉到,他仿佛觉得自己平白无故落了下风,自然心中愠怒。
一个寒门子弟也敢跟他争高下,孙若虚越想越气,遂拂然起身冲谢慎走来。
“你那篇文章某也看了,词藻虽华丽但空洞无物,真不知道夫子是怎么把它定为第二的,难不成是看你家世可怜,给个安慰?”
孙若虚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语调更是鄙夷不屑。他这话一出,学堂之中立刻炸开了锅,众学子皆是大笑,更有附和着指着谢慎道:“便是这样的穷酸书生,说不准连下堂课所用的笔墨都买不起呢,孙兄说的着实在理呢,依某看夫子一定是见他可怜给的安慰吧。”
谢慎冷笑一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完便拂袖而去。
出了学堂,突然有一只手拍在了谢慎肩上。
谢慎转身一看被吓了一跳,却是一个身着碎花裙的小萝莉,看样子最多不过十二三岁。
这小萝莉精眉细目,看着十分眼熟,只是谢慎一时又叫不上名字。
“你,你是。。。。。。”
“怎么,这才几日就装作不认识了?是不是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脑子坏掉了?”
小萝莉这句话倒把一向快人快语的谢慎逼得说不出话来。
他在脑海中飞快检索着关于小萝莉的记忆,这个小萝莉似乎是这刘老夫子的孙女,小名唤作秋娘。
而且这秋娘似乎对他颇有好感,难不成她看上自己了?
虽然谢慎也很想做一个风流士子,不过他眼下才十二岁,实在跟风流搭不上边。
再说了,这小萝莉可是大恶人刘老夫子的孙女。刘老夫子刚刚将谢慎的文章评在孙若虚之后,谢慎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反去讨好着大恶人的孙女?
人也是得有骨气的,既然别人不看好他,就不需舔着脸去求着。
“你脑子才坏掉了,我跟你又不熟,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说完谢慎也不顾秋娘的反应,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出了刘老夫子的宅子,谢慎并没有直接回家。一来现在时间还早,提前回去也难免会被大哥谢方和大嫂谢陈氏盘问。谢慎倒不是怕把事情挑明,只是他不希望自己的计划被旁人打乱,故而他决定先将事情瞒一段时间。
二来他想去县衙看看。虽然现在不可能直接和吴县令搭上话,不过提前认个门路也是好的。
县衙在余姚城的中心偏东北方向,找起来很容易。谢慎来到县衙外围,大概扫视了一眼不由得慨叹。
在大明官和民真是天壤之别。便拿这余姚县衙来说,竟然是由十来个四合院,共三串组成。庞大的建筑群给人的感觉是庄严肃穆,百姓们来到县衙前便自然而然的垂下头加快步伐,不敢在前面停留过多的时间。
县衙大门外设有一影壁,面街的墙面上贴有不少告示,批词,判语。
再往里谢慎就看不到了,少年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看来要想掌握县令,县丞等人的作息时间并不容易,还得多来几次。
谢慎觉得索然无味,便去不远处的茶铺要了碗粗茶,一边喝着一边磨到了日头西落。
估摸着到了下学的时间,谢慎这便想着背着布包回到了城西家中。可他刚一起身却看见不远处的衡源茶庄大门前一个熟悉的背影闪过。
谢慎定睛一看,那人不是他大哥谢方却是谁!
只见谢方双手将半人高的麻袋横抗在肩头踯躅前行。他艰难的迈过门槛,却是腿脚一软不慎摔倒,麻袋也应声甩出去半丈远。
“我说谢大郎,你到底行不行,别人一个时辰已经搬了十趟了,你这才第四趟。这批茶我可要的紧,你若是不行赶紧抽身离开我们也好再招些力士人手,别误了春茶售卖的好时节。再说了你要每一趟都摔一跤,这茶叶全被你摔碎了我们还怎么卖?”
豆大的汗珠顺着谢方的脖颈趟了下来,将整个布衫后襟浸湿,谢方艰难的爬起身来,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渍,陪着笑脸道:“看您说的,您吴掌柜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耽误过。别看我力气不如那些人,到临了您在看看绝对不会比他们搬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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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孙家恶奴
那吴掌柜鼻孔喷出一道冷气,有些不屑的说道:“那便好,这钱塘龙井可不像你们那些姚江土茶,清明前这些时日到谷雨是最好的,误了茶期谁都担待不起。你也是懂茶的人,这些道理应该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这条路是你谢方自己选的,你便是累出个好歹来也与吴家没有关系!
“您放心好了,今晚我一定把剩下的茶从码头搬到您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