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余姚县令只能坐在最下首靠近院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尴尬了。
谢慎是继谢迁之后余姚派的代表人物,这些官员如何能不尊,纷纷赞颂起谢首辅的丰功伟绩来。
谢慎什么话没听过,对于同僚下官的赞颂只静静听着,笑而不语。
既不反驳也不喜形于色。
刘连晖见场面有些尴尬,便咳嗽了一声,举起一杯酒道:“下官代表浙省所有官员敬谢阁老一杯。”
大道至简。古人习惯于将所有的话溶于酒中。
当然,刘连晖这么做也是存着另外一层考虑。
祝酒的话很不好想,祝愿谢慎官运亨通?谢慎已经位极人臣,再上面可就是皇帝陛下了。
祝愿谢慎身体康健?人家身体本来就好好的,又是年轻力壮之时,这么说明显不适合。
祝愿谢慎日进斗金?钱是个好东西,可既然有着官身就得矜持一些。
谢慎当然不是贪官,日进斗金难道是要自污?
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所谓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官场哲学全体现在这一句祝酒词中了。
谢慎轻点了点头道:“刘巡抚有心了,本官此番回乡并无公干,诸位莫要兴师动众,扰了百姓生活。”
“谢阁老心系百姓,下官佩服啊。”
绍兴知府郑恪接过话来,拍了一记马屁。
“吾等一定谨遵谢阁老教诲,绝不会有扰民之举。”
“是啊,谢阁老高义之举必将被百姓称颂。”
“谢阁老高义!”
“谢阁老高义!”
见众人纷纷拍起马屁,浙省学政冯川也不甘寂寞则捋着胡须道:“首辅大人此番返乡,不若前去县学看看,讲授些人生经验给那些新晋生员们,也好让余姚读书人薪火相传啊。”
谢慎沉吟了片刻道:“本官正有此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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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人这一辈子
谢慎本就打算领谢旭去县学看看,让他感受一番自己当年求学的艰辛,磨砺一番儿子的性格。
如今浙省学政冯川有意叫他移步县学,正好可以一并劝学生员一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谢慎又发表了一通讲话,终于结束了接风宴,在几名侍卫的护卫下返回了家中。
许久未踏进老家家门,谢慎竟然觉得有些尴尬。
倒是大哥大嫂见到自己亲切的上来招呼。
“小郎啊,你大哥这些时日一直在念叨你,没想到真的把你念叨回来了。”
大嫂的眼角明显多了些皱纹,皮肤也不似十几年前紧凑。但眉宇间的和善却是一点没变。
谢慎依稀还记得当初第一眼见到大嫂时的场景,那和善的微笑让他对这个世界的不安立刻散去。
他是真真切切的把大哥大嫂当作家人,这不仅仅是血脉相连,而是因为那真情意切的亲情。
大哥谢方依旧是老样子,搓着手掌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谢慎虽然和小时候没有多大的分别,但身份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谢慎已不再是那个背着布包去县学求学的生员了,而是大明朝的内阁首辅,加封上柱国的国之栋梁。
谢家因为谢慎成为了余姚最受尊敬的家族,谢方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这都是谢慎崛起的福利,谢方如何不知?
他对谢慎十分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别愣在那儿了,快把小郎迎进去啊。”
大嫂谢陈氏白了谢方一眼,谢方才反应过来,连声道:“你看大哥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说着便拉着谢慎往里走。
谢家的这套宅子还是弘治十八年买的,足足有五进深,有房三十余间。
即便是在整个绍兴都足以算的上是豪宅了。
不过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因为他们知道这套宅子是首辅谢慎的。
谢首辅为大明的百姓做了那么多好事,他的亲戚族人理当住上这样的宅子。
大嫂冲谢方使了个眼色道:“你先在这边陪着小郎,我去炒几个菜去。”
“大嫂,这是干嘛?叫下人去做菜就行,何必亲自下厨呢?”
谢慎连忙劝阻道。
“下人做菜能做出家的味道吗?小郎你难得回来一次,大嫂亲自做两个菜还不是应该的吗?”
说完也不顾谢慎劝阻往东厨去了。
谢方笑了笑道:“你大嫂就是这么个性子。”
“哎,都怪我不好。这么多年夜没回家乡一趟,让大哥大嫂惦记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么见外的话干嘛?”
谢方搓了搓手掌道:“再说了,小郎你是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做事,怎么可能轻易分身。你能回来看看我们,大哥我就很知足了。”
谢慎不禁有些哽咽,不论发生什么,站在你背后的永远是家人。
兄友弟恭,这才是最大的幸福。
不多时的工夫大嫂便炒好了几盘家常菜。
虽然谢慎刚刚吃过酒宴,还是和妻子、儿子、大哥大嫂一起吃起饭来。
这些都是大嫂的拿手菜,小炒肉,笋干豆腐,爆炒鸡蛋。。。。。。
谢慎味蕾中满是熟悉的味道,眼眶中竟然盈满了泪水。
“这。。。。。。好好的哭什么呢。”
谢方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哥,不碍事的。就是有些想念原来的日子。”
“真是傻,原来的日子有什么可想念的?”
谢方笑声道:“那时候我卖茶叶卖不上价钱,便去别家茶铺帮工,这才能帮你交得起束。一家人紧紧巴巴的过日子,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想起那段日子,谢方便是一阵感慨。
“就是感慨一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便是真的叫我回到那样的日子,怕是也回不去了。”
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饭,谢慎顾不得休息便带了儿子谢旭前往余姚县学了。
二人来到县学后,早已等候在县学外的学政冯川和县学教谕楚绩便迎了上来。
十几年二十年过去了,县学的学官早已换了个遍,谢慎没有一个认识的。
但县学前的照壁却没有变,见证着岁月变迁。
二人簇拥着谢慎父子进入县学,径直来到明伦堂中。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县学生员们并没有在读书,而是齐齐的站在堂中迎接谢慎。
谢慎微微有些不悦:“怎可因为本官要来,就耽误生员们的学业?”
学政和教谕连忙告罪。
谢慎也不愿深究,便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本官来到县学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定要用功读书,争取早日乡试上榜,参加大比。如果本官问你们求学是为了什么,你们一定会说是为了报效朝廷,报效陛下。可那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想的。你们之所以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就是能够像本官一样出人头地,改变家族的命运。你们当中的人,肯定有不少像本官是寒门出身。那么科举就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故而你们读书不是为朝廷读,也不是为了陛下读而是为了你们自己读。”
谢慎这一通话直是让生员们面面相觑了起来,心道首辅大人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哪怕是真的这么想的,也不必说出来啊。
“本官说这番话是想告诉你们,不必掩饰心中所想。人有**才有动力。只要你们能够做出有益大明朝的事情来,那么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应得的。”
谢慎不是伪君子,不会刻意的伪装自己的想法。
他也希望这些后进晚辈们可以像他当初那样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本官的儿子和你们年龄相仿。本官也是这么教育他的。”
说完,谢慎转向儿子谢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的。只有不让自己后悔,活的才有意义。”
一旁的学政和教谕都惊呆了。谢慎的话彻底打破了他们的固有观念。
怪不得谢阁老年纪轻轻就出人头地,原来是有过人见解啊。
“学生谨遵首辅大人教诲。”
众人齐齐拱手行礼,眼神之中满是对谢慎的钦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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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大结局)
从县学明伦堂离开后,谢慎让儿子谢旭径直回家,自己则前去谢迁府上探望老大人一番。
谢老爷子致仕前的身体状况十分不理想,但回乡后却调养的不错。只能说之前内阁的担子都压在他和李东阳肩头,确实太累了些。
致仕之后谢迁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心情好了身体也就跟着好了。
不过谢慎去到谢迁府上才得知谢老爷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句余山(四明山)上雅居,便坐着马车出城去也。
乘着马车行至句余山腰,谢慎远远便看到了谢迁的别业。
年少时没少和谢丕、王守文来到句余山小住,谢家和王家的别业庄园他都有印象。
谢慎今日只穿了一件便袍,来到别业前叩门时,来开门的门官还愣了一愣。
“公子何事?”
谢慎淡淡道:“我是你家老爷故友,前来探望一番。”
“公子且稍等,小的这便前去通报。”
那门官虽然觉得谢慎年轻,但看他气质儒雅非是俗类,不敢怠慢前去传话了。
半盏茶的工夫,那门官去而复返。
“原来是谢大人,快快请进。”
谢慎轻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进入别业。
不得不说谢迁很会享受,这处别业依山而建极有特色,又引山涧入园营造出一条人工小河,远山近水极富意境。
沿着长廊一路前行绕过几面照壁、假山,谢慎被领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前。
“谢大人,我家老爷便在屋中。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的便不打搅了。”
“嗯。”
谢慎目送着门官走远,转过身来朝正屋走去。
一进屋便是一方屏风。
屏风上书有‘大道至简,知易行难’八字。
看字体应该是谢迁的手笔。
谢慎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见谢迁正自泡着一壶清茶,咳嗽一声道:“晚生拜见木斋公。”
谢迁放下茶壶冲谢慎招手道:“四明啊,快来这边。”
谢慎趋步走近,在谢迁的示意下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茶叶是老夫从茶树上摘下的。然后亲手炒制,并未假借他人之手。四明快尝尝味道如何。”
谢慎大为惊讶,谢迁的身子这么健朗了吗?竟然可以亲自采茶炒茶了?
谢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股清香立刻充盈了口腔。
不用说谢慎都知道这是余姚仙茗的味道,且是四明山生,四明山长的余姚仙茗的味道。
当初谢慎力推余姚仙茗,使得此茶成为与西湖龙井齐名的茶叶。谢迁大概也是受到了谢慎的影响,才选择在家乡种植此种茶树亲自炒茶吧。
“木斋公,这茶味道甘醇,是晚生喝过茶中最好喝的了。”
“哈哈,四明啊,你真是会哄老夫开心啊。”
谢迁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摇了摇头道:“老夫现在也只能侍弄侍弄茶树了。哪里像四明,叱咤朝堂,为君分忧。”
“木斋公可别这么说,晚生现在已经快累死了。”
谢慎苦笑道:“有木斋公和西涯公在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千钧重担压在晚生肩头才发觉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当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得深思熟虑,不然便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
“四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
谢迁指着茶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道:“你看这茶叶像什么?”
谢慎端详了一会,沉声道:“像人。”
“不错,茶如人呐。老夫宦海沉浮一辈子,不就像这茶叶吗?被沸水冲泡几经浮沉,最终还是会沉到杯底。”
谢迁轻叩着茶杯,沉吟道:“老夫这些时日一直在想人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直到昨夜才在梦中恍然大悟。你看到老夫在屏风上写的字了吗?”
谢慎点了点头道:“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这八个字倒是不难理解。大道至简是道家哲学,意思是真正的大道理并不复杂,而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而这后半句知易行难,则是出自《尚书说命中》,“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孔传:“言知之易,行之难。”意思是认知一件事情很简单,但真正把它做好却很难。
“四明觉得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在老夫看来,这简直就是治国的不二准绳啊。”
谢迁侃侃而谈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是要把一道简单的菜做出味道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夫和西涯公忙碌了大半辈子也只是做到缝缝补补,却不能做出哪怕一件对朝廷和国家有革新意义的事情。真是惭愧啊。”
稍顿了顿,谢迁继续说道:“不过四明没有让老夫失望。老夫这些年来虽然处江湖之远,却也关注着朝事政事,四明你做的每件事都是切中要害。”
谢慎就说了一句话,谢迁就说了这么一大段。
怪不得后人要给他‘谢公尤侃侃’的评价。他老人家是真的能侃啊。
“木斋公谬赞了,晚生也只是尽力而为。”
“四明啊,你说这朝政积弊,满朝官员真的看不清楚吗?”
谢迁幽幽说道:“他们都看得清楚,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改变,因为知易行难啊。看的明白是一回事,有能力去解决却是另一回事。他们都没有四明的能力啊。”
谢慎被夸得面色一红道:“木斋公再这么说,晚生就羞愧的无地自容了。”
谢迁又呷了一口茶水,用茶盖刮了刮茶末道:“四明不必谦虚,你是老夫这辈子见过的后进晚辈中最出色的。老夫当年见你第一眼时便断定你必成大器,现在看来老夫果然没有看错。”
谢迁走到窗边,遥指着青山道:“老夫和西涯公都老了,便是有心也是无力。能够有四明顶上,也就放心了。唯希望能够‘政得其民,礼法合治’。”
“晚生谨遵老大人教诲。”
“哈哈,三两胡妄之语,几多癫狂之言,如果能对四明辅佐陛下有所裨益那便值得了。”
笑着笑着谢迁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攥紧拳头道:“有四明在,大明一定可以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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