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晖闻言皱着眉头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又很不虞地问道:“王妃去了这么些天,你们怎么如今才给我传信?”
还未等范忠答话,范朝晖自己已是明白过来:定是自己的幕僚们,为了前方的战事不受打扰,故意混着不传讯。就有些怒不可遏:这些人的手也伸得太长了,这种大事都要替他做主他拼死拼活地在外征战,就是要养着一群祖宗来管着自己?
范忠见王爷脸色阴晴不定,就先小心翼翼地答道:“王妃去了没两日,周妈妈就回朝阳山了。世子想是从周妈妈那里得知的消息。”
“周妈妈为何走了?”范朝晖问道。
范忠也是早有准备,就不慌不忙地答道:“周妈妈说,则少爷已是不在府里。如今王妃又去了,她的事儿都做完了,不想留在王府里吃闲饭。又说好几年没有回过朝阳山,惦记朝阳山上的师父,要回去看看。”
这些话,倒是合了周芳荃的性子。范朝晖的疑虑略减,就伸手接过信看起来。
则哥儿写了厚厚的十几页信纸,先是着力安慰了范朝晖一通,让他要保重身体,不要哀戚过盛。如今府里府外,都不能没有他。接着极力要求亲自回来给娘亲送终守灵,又着力表达了自己“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哀思,言辞切切,一片孺慕之心跃然纸上。
范朝晖读了信,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又是心酸,又为则哥儿的一片赤诚孝心打动,沉吟了许久,便将则哥儿的信折了,仔细放回自己的袖袋里,对范忠道:“那就叫他回来吧。”
范忠领命,又问道:“王爷可用过晚饭?”
范朝晖往屋门口走过去,听范忠问起来,便道:“我不饿。我要去看看王妃的棺椁。”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楼下传来喧哗的声音。
范忠知道定是大房的人过来了,便忙跟过来,道:“小的给王爷带路。”就抢上前去,走到王爷前面,慢腾腾地往风存阁楼下去了。
两人走到风存阁二楼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楼下人的说话声。
范忠就知道,果然是张姨娘所出的庶女绘绢过来了。
就听她大声斥责两个守门的婆子道:“我要见我爹爹,却关你们这些奴婢何事?——哪有主子要见主子,却有奴才挡在里头的道理?难道你们四房向来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尊卑不分?”
那两个婆子便连声说“不敢”,又说是范大总管吩咐的,大总管上楼见王爷去了,想是有什么要事。等大总管回完事,下来了,自然就能让三小姐上楼去。
绘绢就冷笑一声道:“四房的气焰,以前听我姨娘说起来,我还不信。如今我可真是亲眼见了。你们可真了不得不仅奴才可以拦着主子,奴才还可以跑到主子前面去也难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你们主子的手伸得太长,都伸到我们大房去了,才被天收了去。——小心你们有一天也被收了”
又不屑道:“那范忠不过是四房的一条狗,我爹爹迟早会认清他的面目,将他换下来的。到时候你们这些奴才,可别怨自己跟错了人”
范忠在楼上听了这话,便忙躬着腰,退到王爷身后去了。
范朝晖在楼上立着不动,面无表情地听着绘绢在楼下说话。
绘绢说了半日,见那两个婆子还是不放她进去,不由又放软了声调,道:“求两位妈妈让我进去见一见我爹爹吧。我有急事,若是晚了,我姨娘就等不及了”
听了这话,范朝晖才缓步下楼,从风存阁正屋的阴影里,一步步走到了大门口。
绘绢冷不防见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不由尖叫了一声。等看清是她爹,就又换了笑脸,赶忙上前福了一福,亲亲热热地道:“爹,你可下来了。绘绢好久没有见爹了,有好多话要同爹说呢”
范朝晖看了看绘绢,发现自己好象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女儿了。她站在自己面前,就跟个陌生人一样。
怎么一眨眼,这些女儿都长大了。又一眨眼,就都站到她们的母亲那边去了。
自己本来有家有室,有儿有女,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跟那些无家可归,无儿无女的穷汉,也没有两样。——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最后都选择了别人。
绘绢却只见爹爹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就有些忐忑。
今日是姨娘哭着回了院子,苦求她过来帮姨娘说情。还说要是晚了,姨娘就活不成了。又说如今王爷最疼的就是绘绢这个女儿,且刚才为了绘绢,王爷对四夫人的两个心腹下人都亲自责罚了她们。又对绘绢保证,只要她过来求一求,王爷一定会看在绘绢份上,放姨娘一马。
绘绢见姨娘哭成那样,也很难过。虽然她素来畏惧这个爹爹,不敢跟他亲近,可若是这次姨娘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也不会讨得好去。便赶紧过来风存阁,要见一见爹爹,替姨娘求一求情。
绘绢不由得又怪上了守门的这两个婆子,要不是一味地阻拦她,将她惹火了,她怎么会口不择言,将一些姨娘私下里对她说得话,也都说了出来?又不晓得刚才她说得那些话,爹爹有没有听见。
想到此,绘绢就有些心虚,便低着头,不敢再看爹爹一眼。
范朝晖忍了又忍,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见绘绢还要说话,范朝晖便抬手止住她,继续道:“你回去跟你姨娘说,别再上窜下跳找人来说情。我决定了的事,这次绝对不会再更改。”说着,便拂袖而去。
绘绢在后面看着爹爹大步前行的背影,想了又想,到底不敢跟过去,只好又匆匆地回了自己和姨娘的院子,安慰姨娘去了。
范朝晖这边到了元晖楼的正厅,便沉默地站在大厅门外,看着楼门外搭起的白色灵棚,内心里激烈挣扎起来。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拜祭 中
※正文320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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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子先范朝晖一步就到了元晖楼的灵堂前。
他在王妃灵前拜了三拄香之后,就走到灵堂后面,看了看孝布后面的棺椁。
金丝楠木的外椁,上雕着各种各样的凤凰图式。
“不是说,棺椁都被火烧了吗?”无涯子问道。
领着他过来的管事就忙答道:“先前的都烧了。这是后来又赶出来的,赶得紧,做得有些糙,让大人见笑了。”
“打开外椁,我要看看里面。”无涯子就吩咐道。
守灵堂的人不敢动,就看了看领着无涯子过来的那人。
那人是范忠手下一个颇为得势的管事,想了想范忠的吩咐,那人就对守灵堂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守灵堂的人便齐力打开外椁。
无涯子近前来看了一眼里面樯木造的内棺,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打开内棺。”
“按先生说的去做。”不等守灵堂的人再向他看过来,那跟着来的管事已是吩咐了下来。
守灵堂的人就费了些力,将内棺也打开了。
无涯子便只见里面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碧玉坛,放在黑色的内棺正中,映着内侧樯木黑的发亮的颜色,绿得越发幽深起来。
无涯子就看了那管事一眼。
那管事便赶紧解释道:“王妃羽化升天,只留下了些许的骨灰。大总管就亲自拣了,用库里上好的碧玉坛装了起来。”
无涯子伸手进去,将那碧玉坛捧了出来,又将坛盖打开,迎着灵堂的巨型牛油烛看了一眼,确是骨灰的质地。又微微倾斜坛口,倒了些许的灰末出来到手上,又用师门秘法验了一下,确实是人的骨灰。就将坛盖盖了回去,又把碧玉坛放回了内棺里。
那管事就让人去盖上棺盖。
无涯子在灵堂后又待了一阵子,便信步出了灵堂,却见范朝晖正站在灵堂门口,一脸怔怔地样子。
无涯子就走过去问道:“王爷要不要进去看看王妃的棺椁?——我刚才看过,棺椁都是用得上等木材。”
范朝晖的唇抿得更紧了,犹豫了半日,终于用了内力,对无涯子用了传音之法,问道:“你可见过,确实是王妃的尸首?”总是存了一线希望,万一……
无涯子也用传音回应他道:“尸体被烧了,只剩骨灰。”
范朝晖大为震惊,忙问道:“怎么回事?”又怒不可遏起来:“我还没回来,他们怎么就敢如此大胆?”
无涯子苦笑,继续对他传音:“不是他们烧得。据说是突然起的火,火势又大又急,大家只来得及把守灵堂的人救了出去。”言下之意就是,棺材里的人,就来不及“救”出去了。
范朝晖沉默了半晌,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破绽,就打算再找范忠将当时所有的情形仔细问一边,又传音道:“那就是说,你也不能确定就一定是王妃?”
见到无涯子点点头,范朝晖有些欣喜,不过无涯子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极度失望。
只听无涯子道:“难说。若是有尸体,还能确信到底是不是。如今只有骨灰,你可以说不是,但是也很有可能是。——只有那把火才知道真相。”
见范朝晖脸色又开始变得有些青紫起来,无涯子又赶忙安抚他道:“就算真是王妃,你也不用哀戚太盛。如今王府里的人都说,那日刚装了棺,晚上灵堂就起了怪风,无端端就将整个灵堂都烧了。不仅王府里的人,就是整个上阳城的人,那日晚上都看见冲天的火焰里,有凤凰腾空而去。可见王妃确实不是凡俗中人,从天外来,也终于要回到天外去。——且王妃凤凰涅磐,乃是死中有生,生中有死的卦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其实就那么一回事。”
范朝晖听了,被无涯子绕的有些糊涂。他也知道无涯子是半修道的人,对生死看得本来就比较淡漠,也不再听他瞎掰,便抬腿就进了灵堂。
无涯子赶忙跟了进去。
灵堂里,乌鸦鸦地跪了一地的人,正给王爷请安。
范朝晖站在灵堂里,看了看那空荡荡的灵堂。
案上只供着灵牌、白油烛和一个青铜小香炉,四处帐幔垂挂,孝盆里空无一物,灵前空无一人,就忍不住怒道:“这就是你们设的灵堂?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人在这里给王妃披麻戴孝?怎么没有人给她日夜跪灵?”
守灵堂的下人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哆嗦:他们不过是下人,平日里打扫打扫灵堂是可以的,可是要给王妃披麻戴孝,做孝子孝女日夜跪灵烧纸钱,他们可还没有这个资格。
范忠这时才从大门外跟进来,也跪下来对王爷行礼道:“王爷息怒。如今府里只有三小姐一位孝女,可是张姨娘说只有三小姐一个人,不方便让她过来守灵,又说怕惹了脏东西冲撞了三小姐。”而范朝敏和她的两个孩子都不算是范家人,自然不能让人过来守灵。范忠就根本提也未提。
范朝晖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来道:“你们就让王妃的灵堂这样空荡荡的十几日?”
低下的人都跪在地上,低垂了头,连范忠都不敢说话,却是默认了的意思。
范朝晖就猛地转身回头出了灵堂,大步往张氏和绘绢住的院子里过去了。
张氏的院子里,绘绢正跟张氏说着刚才见爹爹的情形,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在风存阁楼下跟几个婆子拌嘴的事儿,就有些心神不宁。
两人正在屋里说话,突然外面的丫鬟欣喜地过来回话说,王爷过来这边院子了。
张氏不由喜从天降,就先揽了绘绢在怀里,喜极而泣道:“绘绢,姨娘没有说错吧,王爷如今最疼的就是你了。你是王爷最小的女儿,以后这府里,谁也大不过你去。”说完,便赶紧放开绘绢,到一旁的大镜子里去照了照,见自己穿得一身鸦青,显得自己满脸菜色,不够妩媚。就赶紧拿了胭脂,在两颊和唇上轻点了点。再照了照镜子,便发现自己的气色果然好了许多。
绘绢在旁看了,抿着嘴笑,又道:“姨娘要跟爹爹说话,我就不打扰了。”就笑着回了自己屋里。
张氏有些脸红,却也没有拦着绘绢。——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谁知张氏在屋里等了半晌,却没等到王爷进她房里来,只听到旁边绘绢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叫声。
张氏赶紧冲出自己的屋子,往绘绢屋里去。
结果只看见王爷站在绘绢屋子的门口,正厉声呵斥道:“你的嫡母去世十几日,你不说去披麻戴孝跪灵,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却躲在自己屋里只顾自己舒坦。——你说,你可有一点为人子女的孝心?”
绘绢今日憋了一天,觉得姨娘和爹爹都逼着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十分委屈,就大哭道:“我不要去灵堂我害怕我的嫡母三年前就死了,哪里又来外四路的嫡母?——爹爹不害臊,我可做不出来那等没脸的事情?”
张氏听了魂飞魄散:这种话怎么能当着王爷的面说出来?绘绢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怎么被人一激,就存不住话呢?
张氏就一边埋怨自己没有教养好绘绢,一边从王爷身边挤进了屋子,将绘绢的嘴紧紧地堵了起来。又赶紧给王爷跪下道:“王爷息怒绘绢年纪小,不懂事。都是婢妾不好。婢妾前一阵子有些生病,绘绢是个孝顺孩子,在婢妾床前奉药侍疾,才耽搁了去王妃那里跪灵。”又连忙要亡羊补牢:“王爷放心,明儿婢妾就让绘绢去跪灵烧纸。”
范朝晖已是被绘绢的话,气得眼前直冒金星。又见张氏过来唧唧歪歪,还真是把她自己当了盘菜,便飞起一脚直接将张氏踢到墙边晕死过去。
绘绢吓得再不敢哭了,连姨娘那里都不敢看,抱着头躲到了墙脚。
范朝晖铁青着脸站在屋门口,看着屋里的母女俩,怒气滔天。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做父亲,做得如此失败。枉费自己为了这个女儿,将安儿都靠后了。却原来在这个女儿心里,自己这个父亲只是个无耻之徒,而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室,只是她眼里的“外四路”——这就是她学的“规矩”?上下尊卑不分,非议至亲长辈,完全无孝悌之心
既如此,为何没有更硬气一些,干脆不认自己这个爹了,出去自谋生路去?如何又能腆着脸在这府里,一边享用自己供给的荣华富贵,一边嫌弃自己这个爹,丢了她的脸面?
想到之前张氏还跟自己说过,是为了绘绢的婚事,才舍不得走。还说要好好求着安儿,给绘绢配一门好亲事,自己才改了主意,拼着对安儿言而无信,也要同意这母女俩留下来。
原来,她们打心眼里,就从没有赞同过自己和安儿的事。
范朝晖这才有些相信,安儿为何在大婚之后两三天就没了。——这些话,连自己这个有功夫在身的男人听了,都觉得痛彻心肺。安儿只是心脉受过重伤的弱女子,又怎么受得了?
她都受了些什么煎熬?又吞了多少不平之声,忍了多少阿臜气,才最后鼓起勇气,答应嫁给自己。却又最终在婚堂上,被自己再次遗弃?
范朝晖只觉得自己着实混帐。——战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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