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从下往上的看过去,只见自己穿着烟灰色带暗粉织纹的八幅长裙,上身是冬日里最常穿的玉白短襦,领口袖边都镶了白狐皮毛。再往上,她却看见王爷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目光深邃,带着些隐忍、期待,又有些炙热,晦涩不明地看着自己。
安解语一惊,立即转身过来,后退几步,同王爷拉开了距离。
范朝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却最终停在半空中,缓了一缓,慢慢落下。
安解语心里怦怦直跳,强作镇定地问道:“王爷可还有事要说?”
范朝晖似被惊醒过来,咳嗽了几声,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四弟妹收拾收拾。晚上的宴席上,四弟妹还要在女眷处坐了首席,以主家的身份招待客人。”
安解语慢慢平静下来,“王爷放心。时候不早了,王爷事忙,我就不留王爷了。”
范朝晖点点头,“告辞。”说罢,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又转身拉开门,径直下去了。
楼下传来阿蓝和秦妈**声音:“王爷慢走。”又听屋门开阖,沉着有力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安解语这才出了一身大汗,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只能慢慢挪过去,趴到了软榻上,将头在软枕上深深埋了进去。
阿蓝见王爷走了,有些不放心,就和秦妈妈上得楼来。却见四夫人已是斜躺在软榻上,看着大落地窗外的广阔天空。此时已是快到申时,远处天边隐隐有了些阴霾,暗沉沉地压过来,又有些暗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秦妈妈就担心地唤了一声:“夫人?”
安解语慢慢坐起身来,回头冲两人笑了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又对秦妈妈道:“跟周妈妈说一声,则哥儿也要早早沐浴,换身见客的衣服。晚上可有大场面呢。”说完,又古怪地笑。
阿蓝也觉得四夫人有些不对劲,忍不住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安解语抬眼看了她一下,反问道:“不妥?哪有不妥?——如今可是大大的妥当。你四夫人我,从今往后,可是这王府内院的当家了。”
秦妈妈和阿蓝大惊:夫人可是又失心疯了?——孀居之人掌王府内院,可是要让别人戳脊梁骨呢?
安解语拿起那紫檀木小盒往空中抛了两下,言笑殷殷:“我可是有倚仗的。——谁敢背后说一句试试?”
见秦妈妈和阿蓝都要哭出来了,安解语才收了异色,和颜道:“我跟你们玩笑呢。别吓着了。”
秦妈妈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奴婢年纪大了,夫人可别再吓唬奴婢了。”
安解语将小盒揣到怀里,望着秦妈妈和阿蓝正色道:“既如此,我就跟你们先说了。——王爷刚才过来,正是要将这王府内院话事人的位置,让我坐。”又止住秦妈妈,不让她开口说话,“妈妈听我说完。”
说着,安解语就走到秦妈妈和阿蓝面前,望着她们的眼睛,镇定自若道:“你们可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没能跟着太夫人回朝阳山,反而被留在京城,遭遇夷人破城之险?”
秦妈妈和阿蓝茫然地点点头,仍是不解:虽然她们未能提前逃出京城,可王爷到底救了她们,她们也算有惊无险,又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安解语知道这两人心思良善,一向是哪怕天下人负我,我也决不负天下人。不象自己,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又经过被人诸多算计,屡次死里逃生的遭遇。——自己的道德底线,已是不知不觉一降再降,就快要到了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地步。
是要屈辱良善的死去,还是肮脏快意的活着?
安解语似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脸上潮红,斩钉截铁道:“这个家里,除了我们自己,我们已经无人能依靠了。则哥儿还这么小,为了让他顺利长大,我是什么都肯做的。若是我只顾自己,却让则哥儿有个闪失,我就是去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去见四爷——你们不用再说了。这个家,我一定要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秦妈妈忍不住落下泪来:“夫人,王爷和四爷兄弟情深,定不会让夫人落到那种田地的。”
安解语定了定神,冷静下来,不由反省了一下自己。——世事无常,总是人在做,天在看,是非曲直,到头来终有个分辨的时候。也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左了。这么些年来,王爷是什么样的人,自不用别人来说。王爷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且从未有过失礼的地方,未必就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况且以前也听大哥说过,当年大哥本是要将自己送给王爷做妾,王爷不纳,四爷才能娶了自己做正妻。
想到这里,安解语不由讪笑:哪有名正言顺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反而等黄花大闺女成了兄弟的寡妇,再去勾勾搭搭的道理?可见真是自己想歪了。又懊恼自己,到底是受了秋荣临死前的蛊惑。自己就算私下里这样疑忌他,也是玷辱了王爷这样光明磊落的男子。
这边安解语就检讨了一番,重新振作起来,对秦妈妈道:“妈妈说得对,我们还有王爷护着,定不会有事的。如今王爷有事要出远门,因此嘱托我代管内院一阵子。等大夫人或是太夫人回来了,自然会交回去的。”
秦妈妈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夫人真是,也不说清楚一些。若只是代管内院,倒是还好,横竖现在大房没有正经主子在,这内院也没有越得过夫人去的。——哪怕是街坊邻居有事,还要帮扶一把呢。更何况是我们四爷的嫡亲哥哥托付?”
阿蓝也笑了:“夫人如今,都赶上说书的女先儿了。一惊一乍的,平平常常的小事,到夫人嘴里,也分了抑扬顿挫,高高低低地吓死人了。”
几人说说笑笑地下到二楼。几个刚留头的小丫鬟便赶紧上前去听唤。
阿蓝就带了两个小丫鬟出去炊水。秦妈妈和另两个小丫鬟便去了净房,帮四夫人准备沐浴的物事。
安解语坐在梳妆台前,去了头上的发簪,又将头发放下来,便拿了件灰鼠皮的大氅,披着去了净房。
这里风存阁的净房里,也是一大一小两个白玉池子,温润养人,极是难得。
安解语便在热气蒸腾的小池子里细细地洗了,又起身抹上玫瑰花精油配制的香膏。一番折腾下来,不免有些气喘吁吁的,安解语便坐到了净房里的红木榻上歇息一会儿。
那红木榻正对着净房里一面墙那么大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白璧无瑕的躯体,安解语的手不由抚上了脖子上挂的小玉佛,又紧紧攥住。——这几乎是四爷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阿蓝在屋里轻声叫了两声“夫人”。
安解语回过神来,问她有何事。
阿蓝道:“范大管事过来送晚上宴客的名单。让夫人有个准备。”
安解语便收了心思,重新穿戴起来。
晚上有客人,她不能穿得太素净。虽是守孝,也是可以在颜色和首饰上做些变动地。
这边阿蓝就捧了淡蓝色织金牡丹暗纹缎面、白狐皮里子的宽袖收腰小袄,下配宝蓝色同色暗纹的罗裙,同有白狐皮做里子,温暖又不燥热。
安解语穿戴了,便坐到梳妆台前,挑了一套蓝宝点翠的头面带上,耳上配了两颗绿的发暗的泪滴状绿翡耳饰。脖子上一个白金项圈,下坠一个鸡卵大小的蓝宝石。——颇有些前世里,在某部著名的讲沉船的电影上见过的那个“海洋之心”的项链。
秦妈妈进来,看见夫人已是穿戴好了,都是素色,却又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便暗暗点头,对夫人道:“幸亏张姨娘将我们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不然这么多首饰衣物,都要便宜了别人了。”
安解语笑吟吟地没有搭话,就接过了阿蓝递过来的客人名册,仔细看了起来。
家里的亲戚自是不用再看,可有四家外来的客人,就有些意思了。
安解语一一看过去,却是周、吴、郑、王四大家。
这四家也富贵了一百多年,虽不如慕容家和范家这样的家世,在如今的北地,也是数一数二的。
今晚却是这四家的家主带着夫人和嫡女过来做客。
范忠特意在名册上将那四家带来的嫡女仔细标过。原来周家的嫡女周欣最是出众,号称北地第一美女,如今年方十六,正是花信之期。因这姑娘自小就极有见识,曾立誓要嫁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英雄,所以到现在过了及笄之年,也还未定亲。
另外三家的嫡女,也都是家主的正妻所出,俱是珠围翠绕,生于锦绣丛中的天之娇女。容貌虽没有周家的嫡女有名气,却也据说都是绮年玉貌,
安解语一边看,一边笑,觉得这四家的醉翁之意,真是明明白白的。可惜大夫人不在,她们要想进门,可别拜错了菩萨,撞错了钟。
转眼天已黑了,四处都掌上灯,已是到了宴客的时辰。
阿蓝便过来回道,说是王爷带了八人抬的蓝锦绸璎络大轿,在风存阁门口等着四夫人一起去元晖楼的正厅赴宴。
※正文356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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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庙堂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宴 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宴 中 (粉红30加更)
安解语披了栗色貂皮大氅,又戴上同色的风兜,扶着阿蓝窈窈窕窕地走出来。
黄澄澄的灯光下,越发衬的她面似春月还白,眼若秋水更青。
另一边门里,周妈妈也带着换了一身靓蓝色织锦小袍服,头戴紫金小冠的则哥儿出来了。则哥儿的皮色像娘,眉眼像爹,此时穿戴起来,黑发金冠,袍服俨然,也有了一些翩翩少年的模样。
安解语便携了则哥儿的手,对等在院门口的王爷点头示意,就在周妈**搀扶下,上了轿。
王爷便走在轿子一旁。
一时四房的人和内院的管事婆子丫鬟们都跟在大轿后面,向元晖楼宴客的正厅行去。
安解语下轿的时候,发现元晖楼正厅前面的院子里,玻璃风灯高照,亮如白昼。院子里面正道的两旁,已是站满了熙熙攘攘的来客。
安解语暗道一声不好,难道自己做为主家,却迟到了?
正有些面红耳赤,王爷已是向她走过来,伸手将则哥儿抱了过去,又对安解语点头示意。
安解语心下略定,笑吟吟地将院子里的人一一看过去,算是打了招呼。
安解弘和张莹然站在宾客里面,看见安解语坐着大轿和王爷并肩而来,心里越发惊疑不定。却见安解语下了轿子,和众人大方地打着招呼,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又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皆是暗暗称奇。都打定了主意,今晚宴后,一定要到风存阁去和妹妹长谈一番。
顾升陪着范朝敏也是先到了,正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见王爷过来,不经意地抬起头,便见一个丽人披着栗色大氅跟在王爷身后半步的距离,正从自己身边走过。行动之处,有浮动的暗香袭来,竟然辨不清是何香味。再向她脸上偷眼瞥去,已是酥了半边身子。——自己原以为湖衣已是绝色,无人能比。谁知和这丽人比起来,竟是云泥之别。
顾升正克制不住的想入非非,那丽人居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对着他身旁的人说了声“大姐,我们一同上去吧。”声音软糯甘甜,让人忍不住想听她多说些,再多说些。
范朝敏这才握住安解语的手,低声道:“四弟妹,辛苦你了。”原来范朝晖已经跟范朝敏说了,要让安氏管理王府内院的事儿。范朝敏虽然不是很赞成,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当四弟妹是勉为其难,不免出声安慰。
安解语满面含笑,拉了范朝敏的手,一同向台阶上的正厅行去,又对范朝敏道:“份内事,不辛苦。”
范朝敏拍拍她的手,不再言语。
到了台阶上方,范朝晖便停住脚步,转身对底下的宾客客套了几句,又将安解语叫过来,对众人道:“这是我们四房的四夫人,我弟弟的原配嫡妻,如今是我们王府内院的当家人。”——众人自是知道,王府的太夫人和王爷的正室夫人,都回了祖籍,还未接过来。而王爷的嫡亲弟弟范四爷,已是半年前殉了国的。如今王爷抬举他的未亡人掌了王府内院之权,众人一时都心下哗然。可面上都一点也不带出,俱都彬彬有礼地和四夫人见过礼。
安解语也满脸含笑地跟众人福了福,说几句谦逊的话,不卑不亢,也不畏手畏脚。
众人本来被四夫人的容貌风姿所惑,都以为她定是娇养在深闺,不谙世事之人,绝对做不来这八面玲珑的内院当家人的位置。谁知见这四夫人举手投足之间,又另有一番决然之气传来,不由又觉得这个四夫人不简单。且她又育有王府唯一的一个嫡子。——王爷如今抬举她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四家带来的女眷,不由各自对望了一眼,心下微微有些失望。——王府里有这等人物,自己带来的女儿,自然不能先声夺人,以貌取胜了。看来只有另辟蹊径。
不说众人心思各异,眼看着王爷携了四房的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四房的四夫人和范家的大姑奶奶并肩而行。
到了正厅旁宴客的地儿,安解语便见一个诺大的花厅,被屏风分了三处,都摆上了圆桌酒席。一色儿的青花蓝底瓷器,低调雅致,并不张扬。
数个负责宴饮的婆子和小厮便也过来,将院子里的客人一个个也都领了进去。
却是男客坐在花厅中间的席位。女眷的正宾坐在右面半透明淡黄色屏风背后。而女宾的陪客,诸如范家亲戚带来的妾室姨娘和庶子女之流,便坐在左面屏风背后。
男人那边的席上,范朝晖自是坐了首席。
女人正宾这面,自是安解语坐了首席。
而女人陪客那边,就是范朝晖的贵妾张氏做了首席。
一时丝竹已罢,桌上众人也都厮见过了,就有侍女过来上菜斟酒。
安解语便端了杯酒,对众位女宾敬道:“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女宾们也纷纷举了酒杯,谢了主家。
安解语左面坐着范家的大姑奶奶范朝敏,右面坐着自己的大嫂张莹然,都是至亲之人,免不了比旁人亲热熟识一些。
范朝敏带着自己的女儿坐在一起,又让下人去给自己的儿子传话,今日席间人多,让他帮着照看一下则哥儿。
安解语感激,便给范朝敏亲手斟了杯酒,道:“大姐别为我们操心,先吃杯酒。”
范朝敏含笑一饮而尽。
安解语忍不住赞道:“大姐真是好酒量。”就又要给范朝敏斟酒。
范朝敏忙拦住了,低声道:“我就只能喝一杯,你好歹给我留些面子吧。”
安解语听得有趣,忍不住掩了嘴笑。
张莹然在一旁见妹妹跟范家的大姑奶奶如此要好,不由也放了心,才觉得有些饿了,便也吃起来。
那边周家的主母见首席上都是范家的女眷或是范家的亲戚,便也端了酒,出到安解语这边,殷勤劝道:“今日第一次见四夫人,才知道这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这些人,都是痴长了这些岁数。本以为我们家里几个,已是千好万好,谁知和四夫人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啊。”
安解语忙站起来,让下人将酒接了过去,打趣道:“周夫人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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