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两个电风扇是救星,下午一点半前手里拿着帽子腰带离开宿舍的勉强,宿舍楼底第一下浸到日光热氛里的眯眼,一开始就期盼着散队。晚上呢,又有联谊活动,“联谊”这个词又新鲜了几天,或者到足球场上的月光下唱军歌,或者在宿舍打牌,默记学生手册,第二天又是要睡眼惺忪地折被子成豆腐块……每天的各个时段都渴望着下雨,可是天总不雨。我剃了个短头,有时又被别人觉得实在像孩子,伤我的自尊等等等等,每天都是同样的情绪排列。我祈祷着周末快来,一来就去师大,可是周末总不见来。雨和周末一样不配合,仿佛商量好的似的。
这几天,与舍友虽然几乎同进同出——每个宿舍的情况几乎都是这样——但我与他们三个几乎是若即若离,我一点也不想与他们亲近,特别是打牌上的对话让我占了下风,心想他们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瞧不上我了。
周战宿舍的一个瘦的男同学名叫吴亚飞的这几天跟我倒熟悉上了。按高矮排列,他刚好在我的旁边,说话时常逗笑又自尊,头脑聪明,与他相处一起,也没觉得他要胜过你什么。新的人群中,我总感觉好些人要让人觉得他很厉害似的。郑都、吴迈、周战、好些女生等等都一脸厉害的样子,而有的没故意表现比故意表现了还厉害,有的是不厉害也要表现厉害,近乎一种事关生存的战争似的。我看到这种情况,感到这种气氛,心理也着急,我也想表现点什么,跟上去,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看。
歌德说,看一个人,只要看他的朋友就好了。诚如是,吴亚飞与我的相似之处在于没有争竞之心,没有一个语气、一个表情显得自己厉害,在他身边我就不会想表现自己也是个角色,而且说话逗乐,个性随和。我逗乐总是与自尊调和不好,嘻嘻哈哈有时未免太过,在生人那就拘谨,而他却调和得正恰当似的。
最让我心近的感觉是,我重视的很多东西他不重视,比如说,他绝不会认真去看那本学生手册,在额头和眼眉间偶露一些流里流气的东西。本来大学新识,语气里都流淌着矜持、礼貌,尾音都在故意过分的温柔,哪里就会轻易的吐个粗字,而他却像是率先突围的草莽之气。在树荫下休息的时候,我和吴亚飞总待在一块,把腰带解下,用帽子扇风。几次下来,他就说出了他得意的历史:他是补习生,原来是小县城的,本三也考不上,去他的市里补习一年,就上了本一,特别是英语,从四五十分扶摇直上到了一百一,俨然全世界也没有过这种事。
“那是怎样念的!几乎没什么基础,每天就抱着书本念,快念傻掉了,简直就叫卧薪尝胆,一炮打响,哥智商高。”他得意地说道,他年长我两岁,我的短头和脸上的稚气拦不住他自称“哥“,我也有些沮丧他就这么随便的自称“哥”了。
我呵呵笑,我在高考也是超常发挥,多考了30分,只是我不说出来,让他觉得我是那种正儿八经念书好才上来的。
他就像我走的那段哥萨西路,这集体里的哥萨西路。
这时太阳照在树荫外围的丰盛的青草上,宿舍区围墙旁的肥肥的小树底下,一排的清荫都被穿着迷彩服的学生与教官占满了。时常我们两个班的教官坐在一起,隔壁班的教官抽烟,看着不别扭。而我们的教官看起来老实,黑瘦得近乎打出生开始都在吃苦耐劳,也偶尔叼起一根烟,手势又像熟悉的样子,看着就不符合那张脸。他偶尔还看看旁边的路上,防着他们的团长巡逻。通常一圈女生围着他,聊天侃地,一时很是亲密的模样。
我们班男女参半,男生中,第一眼就是谁个高,谁胖。韩丰,一个一米八多,尖尖的脸,篮球好,第一个周末就邀了几个人去打篮球,有一招勾手上篮,纯属自创,每出此招必得逞,风头出到别人都像蝼蚁。一个胖,有二百多斤,胖得不像话,总有股难闻的体味,外省城市人,和周战一个宿舍。他就嘲笑过我的短头,说像和尚,我就有些厌恶他。轻轻的一个玩笑,在这种时候,我就会当真。在生人里,我在自惭形秽与不自惭形秽之间,向人群进攻、主动结交人是不能的了,防守也守不清楚。
女生中,第一眼是谁漂亮,谁夺目,我没觉得一个漂亮的,跟李悦比,都差远了。几天下来,我也没跟她们更熟悉,可是周战就好像打入了她们内部,俨然她们中的一员。其中一个叫韩琼的,大概因为高考分数高,做了团支书,好几个外省的。
在宿舍,发现刘和抽烟,他的右手食指指甲有些发黄,偶尔转回去看他,他的座位总是烟雾朦朦。李荣海每天都按短信,快得像专门练过的,每天也必打个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的电话,他们都说他有女朋友,但好像还不是中文系的那个。各自谈各自的高考(起初不谈高考,还能谈什么呢?),林小勇说,他猛然就考了班上第一,从来没考过的。超常发挥的勇劲、聪明看来不只我一个人有。说实在,超常发挥比普通考到这个分数让我觉得高人一筹,在暑假我就不无得意过:那就像潜力还在身体内蠢蠢欲动,而别人的潜力已经风平浪静了。
11
到了周末,姑妈电话来宿舍叫我出去吃饭,我以要过去师大推掉。摩托车,五块钱,五分钟,就像家里和李悦家的距离。看见李平和李悦,见了亲人似的。与陌生人搅在一起一个星期,每天多少有点挑战着过,深怕再出“哪个省的“这样的差错。看见他们的欢快,像节庆。
我简直不想回去宿舍,很晚才搭摩托车回来。李荣海回来得比我还晚,他也去了师大。我猜想,他的女朋友就是在师大了。明日又是军训,又是那些情绪。
第二天中午,我们男生都不回去宿舍,而去了校外的网吧,我们一般在西门对面一区门里面列队军训,网吧在出了门沿着把宿舍区和教学区隔开的大路、往三区反方向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名曰大丰者,这是我们校外最著名的一家网吧,网吧里有空调。我们相互加了qq,我的qq暑假才申请,那之前我还没进来过网吧,暑假在县城,有时就觉得进网吧跟回家似的了,起码是宾至如归,在县城网吧通宵过。加qq时,我还担心谁没加到我,仿佛漏掉一个就是错。这时,男生间已经非常脸熟。李荣海的qq是八位的,梦*幻*天,年龄已经三岁,本来想进他的qq空间,想想,不进了,状态是:军训快结束啊!!!
星期二是中秋,也是检查卫生的日子,辅导员亲自每个宿舍检查过去。中午进我宿舍,他闻到一股烟味,质问起来,我们都无话,可是叽咕两句又出去了,仿佛又不想计较。二十几分钟后,我下去买水(那时节每天都买水,李荣海每次回宿舍必是手握一瓶饮料),刚走到楼梯口,完事的辅导员刚好跟了上来。
“是不是你抽烟?”
“不是。”我有点战战兢兢,立马回答到,我在想还要说什么才能让我相信我不是抽烟的的那个,因为我实在担心给他留下会抽烟的吊儿郎当的印象,辅导员看起来非常是非常重要的人,威权比高中班主任还大似的以致我每次经过他住四楼时,在扶手转弯的地方我都想快些过去,怕他出来似的,都会意识得到他的存在。于是,我又补充道:“我哪里像抽烟的啊。”我想让他把我脸上的稚气老实当做铁证,我一点也没反应过来这是在承认自己幼稚。
如果要哭前的心情是一段100米的路径,那么我的心情已经处于30米处。
他一脸怀疑,仿佛我在装嫩,他似乎看多了那种越稚嫩的人越坏越会装。他那表情就使我认为他已然把我当做这样的人。于是我的心情在50米处了,可见的高速路上一辆大巴经过,我望过去,想不到其他话。
“是不是李荣海。”
“不是。”
“那是谁?”
这意思是要我出卖刘和,我那时非常严重地觉得我如果告诉他,刘和就会被处分,那么他如果被处分后,他还不知道就是我出卖他。我非常窘迫,一时无计,有一种受审的感觉。可是辅导员又拒绝不得,我又说不出“我说出来你会处分他,我不想出卖他”这种话。
“是不是林小勇。“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名字。
“是年龄最大的那个。”我嗫嚅道,这与回到“不是”已经效果一样,可见他的手段:abcd问三个选项是不是,跟英语老师讲选择题一样。这下闯祸了,我反应过来,他看我一脸稚气就盘问我,找软柿子捏,我便不快起来,可是又敬畏他。我更觉得,在宿舍,我是处于下风了,连辅导员都这么看。从此我断了跟他邀宠的心。
晚上,白亮的圆月,像小时候一样望着月亮,阴影依然像有一个人从悬崖跳下,不可怕是我以为他绝对跳不死,天气依然燥热。几个学院的人坐在西门旁边的足球场上,飚军歌,《军中绿花》、《打靶归来》,老实巴交偷着抽烟的教官在唱时真落了泪,那张朴实的脸上挂着草头露似的,迎着月光闪耀着。一开始我抵触,不想合唱,后面也被带进去了,越唱越感动。
欢呼的日子到了,军训结束,男女已变黑,会操,合照,我与吴亚飞站在一起。国庆前一天黄昏,很多人挤在36号楼后面的空地上送教官。送鲜花者有之,哭送者有之,拥抱,喧哗,往下看都是黑色的人头,都是黑色的短暂情谊。老实而羞涩着抽烟的教官似乎是挺好的人,可是好像也很舍得他走,军训结束的快乐显然战胜了一切。送教官的另一个景象是每层楼的、宿舍楼底草地旁的垃圾桶堆满了迷彩服、迷彩帽、棕色的腰带。
晚上去机房选课。历来都是有什么学什么,现在却还有老师和课程任意挑选。不过专业课则没得选择,必选课、唯一一个老师的也多,只有公共课才有几个老师选,我自己选自己的,他们三个都尽量选了一样。
这样选课,在过去是没有的事。
在高中,每天都有七节课,上课是负担、麻烦,窗外的鸟叫、人过都会分散注意力,非要往窗外看一眼,窗外是自由。大学,一个星期二十几节课,好几天早晨还是十点开始第一节课,而且新处境的心情好像完全可以包容这些课,又只有一个期末考,六十分足矣。可想而知,这样上课简直跟玩似的。当然,我的预期也是不要比这样更麻烦。
这样的国庆尤其快乐,快乐尤其。
12
李荣海家去,他家离这两个小时,好些本省的也回去,女生尤多,女生宿舍几乎空了。吴亚飞宿舍则约好玩去外面连续玩了几天,刘和和林小勇两个出去市区逛。我去姑妈家住了两天,带了学生手册去看。
我自己去二手市场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蓝色,笨重,五十块,有一天下午骑回去,以为不会远,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的这几条街道,也想好好看看那两条大江,而不是车上呼啸而过。似乎也想考验自己的记忆力,谁想越骑越觉得远。就像割稻子,一排看过去不长,挖进了一小段有把握的劲就泄了,剩下的似乎割不到底。哥萨西路,哥萨东路,辉山大道,两条大江上的两座大桥,两个多小时才回校,自喜没有记错一个路口。回来第二日,惦记着李平、李悦,又去师大消磨了一天,不想回去、回去又是一个人。第二日又过去师大,也没生出去外面玩的心思,就是说对名胜古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知道去一个城市,游览是长知识的一件义务。
悠悠长假一过,进入要上课的日子。李荣海去买了一辆公路自行车,瘦瘦的,轮胎、向下弯的把手、座包、各种横杆都是细细的,后面没有座位,两个炮蹬,双手可以放在把手的正中间骑,我没见过这样的自行车。瘦瘦的他骑上去,仿佛车人一体。如果说他的自行车是美男子,是宿舍楼底自行车里的明星,我这辆那就丑得乱七八糟,简直影响校容。我虽然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亟亟需要别人的认可,可是在这些外表装饰上都不注意,一是出于无知,二是出于省钱,并且认为这是对的。所以根本也生不出嫉妒来,还没有野心与他做对比。从小到大与人比的,唯有成绩。
这种年纪,而且比同龄者晚熟,别人的事情不会想得多而细,介乎只专注于自己的幼稚状态到思考外界的中间状态。从未考虑过自己家境不如人意味着什么。而这些同学比我年长,谈恋爱,或比我早慧等等,对外界的思考都比我更超前。所以我看见别人有手机,我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也可以买手机,一看也不是人人有手机,好些人就没有,此时手机的方便没有那么强烈的显示出来。我羡慕的是李荣海按短信时那娴熟的手法,就像看银行前台工作人员按数字一样快速,仿佛不用想,就把一条短信发完了。这就比我多一个技能。
我的蓝车在车堆里显得怪异、丑陋,在买之前我没有意识到,但买之后,我自己也看得到,林小勇跟吴亚飞就议论过,但我还照样骑,骑得毫无感觉,也许这里还有点骄傲在。裘马轻狂,是正方向的骄傲,我这是反方向的骄傲,自觉朴素。因而非但不自卑,反而有变成骄傲的危险。也总不能换辆新的或者不骑。
班上另一辆比较花哨的车是斜对面宿舍吴迈的,也是一辆公路自行车,颜色丰富,什么都是细细的。吴迈,与郑都相互亲近得快,长相英俊,半露纨绔的飞扬跋扈,煞是好看。在军训后,他头发就染成了棕黄色头发,右耳朵上有个小的银色的花瓣耳钉,在军训时就闪了我好几下,给我留下印象。这几天他就跟班上的女生叫刘冰冰的闹恋爱,让我们觉得快如迅雷,青春洋溢在他的耳钉上、脸上、自行车上、绯闻上。他的恋爱是他比那枚耳钉还更耀眼的装饰。好看则好看,只是那枚耳钉就像是我与他的区隔,我身上仿佛也不能有那闪光的东西。打耳钉、弄发式、衣服好看的男生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我认为是不淳朴,对这种同学避而远之,我是不望也不即的。
男生的车,大多数普普通通的车,有的闪闪的新,以搭对上大学的新心情,有些低迷的旧,在车堆里不足观。
女生,也买了好些矮小的车,这些车的主人大体都是城市县城的女生。 ;连一辆自行车就百花齐放,我没有想到。
一群人与车,就这样开始了优游的大学生活。大学生活是骑在自行车上的生活,那爱情是自行车上的爱情。我的,自然也是。
第二章 熟悉(131415)
13
七号晚上考了学生手册,我觉得自己考了一百分,我的学生手册上满是横线与圆圈,红与黑,面貌正如我高一的历史政治课本一样。那些最角落的和最不可能考的都看了好几遍。学历史、政治时,或者其他科目,总觉得角落里的老师会恶作剧地忽然考一下,可是没有一次考。显然,我也抱着这种心态去看学生手册。很奇怪的,在高中以后长久的时间内,念书就意味着画横线和圆圈,用不同颜色的笔做笔记,这样才算念书,否则不算念过。念过也没有认真念,书本干净就意味着犯懒。在画线时仿佛在强调:“这是当前最重要的东西了,下次考试就可能考到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