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里并不算遥远,五十里的路途,更加没法让珑月想清楚太多,却越来越坚定着一件事,她想保全所有的人,谁也不是她该踩碎的垫脚石,谁也不是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在她眼中,没有小小的牺牲换来更大的成就,更何况,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想让她牺牲的,在她眼中绝不是那么渺小。
密林之中,一方宽阔大石就在眼前,珑月翻身下马,解下马背上的酒壶,拍了马儿一边吃草,悠悠闲闲的向大石走去。
而大石一旁,负手背立,不是坚硬寒光的盔甲,而是一身轻装束衣,手中同样也拎着一只酒壶。早已解了她的意,早已等候相会,哪怕这相会的内容,并不见得快意。
封扬慢慢转过身来,比之昔日更加伟岸的身形被月光勾勒得尽显峥嵘,鬼斧神工般的俊朗眉眼也由银色润去了几分冷硬,仅一个转身,仅一个动作,临风而立,衬着身后光芒,整个人熠熠生辉,如月般润泽却又能如太阳般耀眼。
哪怕数年过去,珑月还清晰记得这一刻,她说,封扬,那一刻你就像神,像一个神话中脚踩世间辉煌战无不胜的神。
“近来可好?”最先开口的居然是封扬,爽朗的语气无需遮掩,这样的情形下,还真如故友相逢。
“好的不能再好,不然,怎么还有命来看你战场上扬名立万?”珑月笑着说道,一抽手将手中的酒壶丢向封扬,“尝尝这个,昔日靖王府的梨花酒,你曾经唯一愿意喝的酒。”
有夫如此 (8)
封扬凌空一接,顺势也将手中的酒壶抛向珑月,“东炽国珍藏的陈酿,你恐怕去不了东炽国,特拿来让你尝尝。”
珑月接过酒壶仰头就是一口,却被呛得有些无奈,笑道:“太烈。”
封扬也遥遥一敬,豪爽仰头灌酒,转头回她,“太淡。”
“那咱们还是换换,你喝的没滋没味,我一会儿便醉,那就太煞风景了。”
两人相视一笑,将手中的酒壶换过,一同坐在大石上,背对背倚靠着,徒有风轻云淡,徒有美酒相伴,却怎奈并非是纯粹的故友重逢。
林中淡淡漫着本不该有的梨花香,这其实是珑月最喜欢的酒,酒味淡却极香,光着酒味就能熏人入醉,却不会失了神智。
轻轻抿一口,略微回头道:“我此前见过你打仗了,那日万山之上,挺帅的。”
“没看见我狼狈之时?”封扬淡淡一笑,仰头继续喝酒。
浓烈带着激进味道的酒气压过梨花香,萦绕在两人身周。
“说实话,还真没看见,当时我根本记不得你,站在一旁树上,就觉得你挺帅而已。”
“我以为你死了。”封扬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如树林中的风一般,萧索且沙哑,像是被烈酒熏了喉咙,也似乎是往事熏了心。
“我知道。其实,如果你诈死,我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或许也会去攻打东炽国替你报仇。当然,这种报仇你做起来更加容易罢了。”
无需解释,无需愧对,这世间事本就如此,阴差阳错也罢,造化弄人也罢,封扬至始至终也没做错,更加算不得违背信义。
可是,封扬的心中还是有些无端的沉重,猛地灌下一口酒,又有点想念那梨花酒的味道,“珑月,我只是将,并非国君。此前我收到你的消息后曾派人百里加急向君王提起议和,但是君王不允。”
“他要是允了,他就是大傻瓜。”珑月说完,反手将封扬的酒壶接过,将梨花酒塞给他,“烈归烈,但貌似挺好喝的。”
“封扬千杯不醉。”
“我纳兰珑月也不是半杯就倒的孬种。”
两人同时转头,未及相视,同声笑起。
过了许久,才听封扬淡淡的声音问道:“珑月,你来此……是要与我一决胜负?”
“我有几斤几两你知我也知,怎敢与你叫嚣?来叙叙旧而已,顺带听听你的想法。”珑月轻轻一笑,仰头灌下一口,流出嘴角的酒顺着脸颊滑下,却滴入了封扬的脖颈,索性仰头枕在他肩上,问道:“想必北莫瑾也跟你说了不少,我想要北瑶皇位,且志在必得。”
“我阻碍了你?”
“一定意义上你帮了我大忙,不然我现在还在跟那群冠冕堂皇的大臣们斗嘴绕圈玩,哪有空出来放风?”珑月的话总是带着玩笑,意有所指。
封扬微微一笑,“其实你要的并非皇位。”
“何以见得?”
“你不是那种人。”
珑月突然一笑哽住,直起身来道:“不占高位就是挨打,我挨打没多大关系,但是总连累身边人受苦受难也挺混账的不是么?”
一了情缘成全忠义 。。
“呵……是挺混账的。”封扬终于忍不住笑开,回过手来与珑月手中的酒壶轻轻一碰,“敬多情之人,小心日后忙不过来。”
“回敬专情之人,小心日后成了妻管严。”珑月俏皮着眨了眨眼,也不管封扬看见没有。
两人又是同声笑起,此一刻静无人烟的树林中,回荡着舒心快意的笑声。酒香四散,叠着野花的香气,丝丝醉人。
“其实,珑月,像你这么重情不重权财的人还真少见。”封扬揶揄道。
“你是在说你也很另类么?”珑月反问道。
封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语气突然变得深沉,“不重权财不假,但是……封扬绝不能叛国。不为名利,也不为名留青史,只是,封扬生是东炽国人,又身为将门之后,仅为本心,忠乃本分。”
这是身为一代名将的气节,并非一个救命之恩可以抵消,就算是欠,也是封扬欠珑月的,非东炽国欠。
而封扬也算是明明白白告诉珑月,哪怕是她领兵上阵,战事也没有可转圜的余地,更加不可能放水。
不为名利,不为名留青史,一个忠字,便可解释所有。
“我理解,所以此番来,我也不是跟你讨人情的。开玩笑,我要是一人就能退十万大军还有活阎王将军,回到京都,他们恐怕不让我做女皇,直接奉我为神算了。”珑月依然笑得轻松,慢慢品着手中的梨花酒。
两人至始至终面对面,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再轻松的气氛,也终究逃避不了争锋相对的话题。
“珑月,如果你真的不是为了必夺皇位,京都乱时,以你和北莫瑾手中的力量保得你身边人并不难,届时我放你们离开……”封扬说得也有些迟疑,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办法。
“话说得没错。”珑月点了点头,“那个皇位还真对我没什么诱惑力。不过,封扬,行不通。我没有你那般对北瑶的忠诚,没有所谓的气节,但是……我不能让我身边的人都成了亡国奴,我能接受的事,他们接受不了。”
这或许就是纳兰席英临行前所担心的事,破而后立,就连纳兰席英也知道她夺位的目的是什么,她也在担心。
不过纳兰席英显然是白担心了,她如今不是一个人,恐怕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接受不了做个亡国奴,一个国家再不好,也没有人愿意其灭亡,更何况她身边的人都不是普通老百姓。
或许以前的她会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大不了打昏了带走,可是已经不同了。他们都是有着满腔热情的人,她不觉得自己已经重要到了他们拥有她,生命就会再无所求。
她要维护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还有他们的感受。
一时间的沉寂,就连封扬也微微低下了头,虽有忠义绝不可逾越,但是心中的翻腾似乎已经随着酒意越演越烈,直至烧焦了心,他这是……真的会醉么?
“封扬,若我能保全你的忠义,你可愿战事结束之后与你爱的人一同畅游天下?”
一了情缘成全忠义 。。
“呵,早就有此意。”封扬无奈笑着,“此次归国,若不是你被囚禁万山的消息传来,我兴许已经娶妻辞官了。封扬虽忠义,但不是愚忠之人,东炽国国君已年迈,封扬不愿卷入谋位之争。”
珑月欣慰的点了点头,恐怕一起畅游天下的打算,北莫瑾早已经跟封扬通过气。是畅游天下,并非卸甲归田,两者的区别,封扬是明白的。
仰头喝下最后半口梨花酒,珑月慢悠悠起身,没回头,只是将手中的酒壶高高举起,一松手。啪的一声,瓷瓶酒壶落在大石上,顿时摔得粉碎,隐隐梨花香再次散开。
“封扬,我昔日于你,也不算多大的恩情,今日你陪我饮酒畅谈,也算用人生一件快事了却了你我情缘。自此,你是东炽国战无不胜的将军,我是北瑶国带兵出征的亲王,他日沙场再见,就都不用客气了。”
珑月说完,头也没回抬脚便走。
只听身后又是一声脆响,封扬的声音朗如明月,“生平得一知己,乃是封扬之幸,他日多一劲敌,封扬严阵以待!”
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们心中都明白,那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无关乎国家,也无关乎亲眷。
既然是两个人的事,那就由两个人来解决,国与国之间的事,就放在战场中解决。
身上还萦绕着梨花香气,似乎还有丝丝烈酒的味道,不是最后一面却胜似最后一面,他日相见,刀剑相搏,谁生……谁死……
珑月至始至终再未回头,翻身上马,闷声马蹄直回北瑶军营。
晚风清冽,明月高悬,正是虫鸣最热闹的时候,哪怕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太孤单。
心里装着那么多人,她不孤单,还有那么多的事未完,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孤单。
突然轻轻勒马,珑月直挺挺端坐马背上未动,径直开口道:“别再跟着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这一次算我求你,别玩。”
仿佛是在跟空气说话,而空气也并没有回答她,呜呜咽咽的风声吹动草丛沙沙作响,或许风已经回答了她,只是她听不懂。
……
其实溯也不是那么听话,最起码不如以前那么听话。
当珑月隐匿身形闪入自己帐中之时,猛地就看见一身黑衣紧裹的溯躺在椅子上,仍如在王府中晒太阳的姿势,只是那眼中并没有昔日的舒心畅意。
紧紧盯着她,直将她盯得有些无奈局促,这才叹口气摇了摇头坐起身。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是想让你帮我制住纳兰珑音,总觉得出来兴师动众一番,要是不再有点附加的收获,就实在有点亏得慌呢。”珑月一边半打趣说着,一边褪下身上的黑衣,反正也要就寝了,索性一身里衣坐着。
溯却实实在在翻了她个白眼,口型开阖道,她就是个白痴,有琉璃一人足矣。
呦?溯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珑月不禁忍笑眨着眼睛,问道:“那琉璃那边的事呢?你问明白了?”
一了情缘成全忠义 。。
似乎隐隐感觉到还要赶他离去的意思,溯不禁皱了皱眉,但仍旧耐心解释道,琉璃家人被安王挟持,出征之前,宫漓尘已经将人易容换出。
“他做的?”珑月心中不由一动,宫漓尘已经换走了琉璃被挟持的家人?他本是个在王府养病的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却仍旧……在替她做着努力?
那么就是说,安王府如今挟持的人是假的,琉璃就又成了她的人,纳兰珑音……她可以暂时不去针对了?
不禁一笑,她知道宫漓尘聪明,却从没想过,哪怕到了这个境地,他仍旧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是……
“溯,你愿意相信我么?”
溯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继而重重点头。
“那我就明白了跟你说,我与封扬交锋在即,这一次……唯独这一次,不要保护我好么?”
溯突然皱紧了眉,摇头,不知代表着什么。
“不管我和封扬打成什么样,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别插手。我自有分寸的,相信我。”珑月的表情极其凝重。
信她,只此一次,不管她和封扬打成什么样,哪怕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她都不要溯动手。这是她努力支开溯的原因,她也知道,这个要求,太为难溯了。
溯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着疑惑闪着不解,更多是难以置信,突然一屈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珑月惊得赶忙几乎抱着他起身,这一跪,比当面抹脖子还要可怕,“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说暂时不让你保护,又没说我非要去死你不能拦着我。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我的用意,信我,好么?”
然,溯还是不信,微微颤抖的唇慢慢开阖,封扬武艺高强,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明白,但我不鲁莽,你远远跟着我,算我求你?”珑月只能这么求,却不敢跟溯提起自己的打算,她还真怕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她躲在后方。
溯的决定很艰难,但是珑月的决定很坚持,哪怕再倔强的溯,终究低头妥协。
……
不必再拔营行军,两军就已经处于交锋的地带,两日过后,封扬终派人递上战书应战,无需再屡屡试探,成败与否只此一战,她不想等到冰天雪地的时候。
看着大军摆出的阵型,那绵延数里的雄伟气势,她曾经根本不敢想象这种豪情,哪怕只是计,却并不妨碍雄伟大军带给她的震撼。
遥遥两方旗帜飞舞,风吹起的烟尘,在两军中慢慢飘散。
肃杀之气在蔓延,明明头顶上就是烈日骄阳,身周却有一片阴冷的气流,飘荡在冰冷的铁甲寒兵之中。
对面飘荡着墨黑的大旗,上面血红的字,封。封扬的军队,这也是属于封扬的骄傲。而珑月身后,仅有一面代表着皇族北瑶的旗帜,或许一战告捷,也没多少人知道主将究竟姓什么。
封扬一身墨黑的战甲,如夜幕的漆黑又如玄铁般冰冷,身后一片黑压压的铁骑,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铁甲,就连马头上,都套着铁套,上面还有尖锐的刺,就连马蹄上都包裹着铁蹄,从头武装到了脚,不留一点缝隙,封扬的胜利,也绝非一人之勇。
一了情缘成全忠义 。。
相反,珑月却只身穿一身精巧的软甲,那些重甲本就笨重,再加上她没有内力,穿上恐怕就哪也不用去了。
手执一把不算长的剑,高高举起与封扬手中长剑遥相呼应,像是打了个招呼,也像是请战。
“咚……咚……咚……”
战鼓,突然擂响,一层层带着肃穆的气息蔓延开来,只此一战,成……败……
身下的马不断甩动着头,踏着蹄子,珑月猛地一勒缰绳,刚要下令,只听身后突然来报。
那声音是她的人,她曾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关于京都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送到她手上。
匆匆展开递上来的消息,快速扫了一眼,珑月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又一次仔仔细细看着纸上寥寥几句,宫漓尘……
将纸直接揉碎在掌中,一抬手,“擂鼓!”
第二鼓了,所谓三声鼓落,就要开战,无需挑衅无需骂阵,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也是她和封扬之间……
可是,毫无杂念的心神却被那个消息骤然打乱,宫漓尘……你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一拽马缰,马蹄腾空,“犯我北瑶之威者,今日至此,杀!”
“杀!”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