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勋点点头,二人又继续商议了一些具体事宜才先后离去。
富丽堂皇的寝殿内,层层叠叠的明黄纱帐将龙床遮盖得严严实实。唯有阵阵呛咳声从密不透风的纱帐内传出,急促而剧烈,断断续续却不停歇,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才罢休。
“皇上,您还有哪里不舒服,跟臣妾说说,臣妾好担心。”
帐内康贵妃的惊叫声高亢刺耳,帐外陶贤妃伸出的手迅速放下转身欲离开。长福说他病得起不了身,夜晚惊厥多梦,她未曾前来服侍多有不妥。她来了,里头却已有人随侍在侧。来了也是多此一举,不如离去。
“启禀皇上,陶贤妃在外求见。”长福对着纱帐高喊。
陶贤妃狠狠剜了他一眼,长福只是傻笑,低眉垂眼躬身候着。
“快传!”赵安铎咳乏了力,仍然竭力放大声音,唯恐帐外的人没有听到。
听他说话都难受,陶贤妃咬咬牙,利索掀帐而入。
赵安铎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直直看着她,眼中带着喜色。康贵妃坐在床沿,拿着帕子为赵安铎擦干额上的冷汗,目不斜视。
草草问完安后,陶贤妃挑了床边的红木凳坐下,关切问道:“皇上咳得如此厉害,怎么不宣御医过来诊治,总这样咳着可不好。”
“陶贤妃莫不是这宫里头的人,皇上病了好些天,没见你过来侍候一回。方才宣过御医前来诊治,你竟然也不知晓。我们做妃子的唯一本分就是侍候好皇上,陶贤妃连本分都不要了,真不到底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康贵妃收了帕子,正眼瞅着陶贤妃,却是句句不饶人。
“贵妃娘娘鞍前马后劳心劳力的侍候着皇上,我就是想来也插不上手。何不成全贵妃的一番心意,娘娘高兴了,这后宫里也就安乐了。”
“你—”康贵妃怒目而视,正要回嘴,被赵安铎打断。
“好啦,你们一人少说一句,还嫌我不够难受,”赵安铎抚额,胸口仍是难受得紧,咳嗽不断,说不了几句就咳起来。
“长福,汤药好了没,赶紧去催催。”康贵妃拍着赵安铎胸口,给他顺气,不停叫唤帐外的人。
“来了,来了。”唤了没多久,长福端着一碗汤药小心踱着步子进来。
还没到床前,康贵妃便急忙起身一把接过,生怕被人抢了先。陶贤妃只是冷眼看着,并未动作,也不屑争着去侍候人。
“皇上,来喝药。”康贵妃端着碗,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倾着身子,缓缓送到赵安铎嘴中。
很快的,一碗汤药便见了底。康贵妃把空碗扔给长福,拿起帕子给赵安铎擦拭嘴角。
赵安铎扫了眼陶贤妃,推开康贵妃,想要唤她上前侍候。刚要出声,突然胸口一阵刺痛。疼痛难当气血上涌,噗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然后眼前一片黑,猝然倒下。
“皇上,皇上………”
七十
一大早,赵谨煜二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并未打算惊动他人,只有陈冲事先知道消息特意来送行。赵谨煜拍着他吩咐了几句,才带着清芷跃然上马扬鞭而去。
夏末初秋时分,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分外凉爽。少了暑气的燥热,赵谨煜和清芷出行更为顺畅,不过三四日便到达目的地。
到达时普慧碰巧正要出门,遇个正着。普慧难得形色匆匆眉眼慌张,赵谨煜兴致大起,遂打趣道。
“这般慌张,莫不是在躲人避难。”
见到来人,普慧很快收敛神色,面目如常道:“我与棋友相约博弈切磋棋艺,今日赴约归期不定,若无要事你们便自己离去,恕不招待。”
怎么这么不凑巧,清芷看向赵谨煜,后者不语,露出一种玩味的神情。
“哪里的棋友,我正好无事,同你一起去见识见识。”
门内传来清淡的女声,分外耳熟。待人出门行至普慧身边,清芷望眼看去,不由一惊,竟然是宁淑妃。
“王爷王妃远道而来,民女有失远迎,望勿怪罪。”宁云琼盈盈作拜,温文有礼。
相比清芷的震惊,赵谨煜镇定许多,他微笑颔首,算是受礼。
“说起来,宁小姐才是远道,路途遥远不惧艰辛,可敬可敬。”
宁云琼看了眼普慧,他眉眼清淡,仿佛置身事外。
“你什么时候到的。”赵谨煜问道。
“比王爷早半个时辰。既有要事相商,不如坐下细谈。王爷王妃,屋里请。”宁云琼偏过身子,将人迎进屋。
普慧孤僻好静,找的住处也僻静,郊外独宅,外观朴素不打眼,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进屋后,四人各据一角。普慧隔开与宁云琼的距离,赵谨煜则拉着清芷坐在木桌前。
宁云琼一双眼儿直直盯着普慧,眨都不眨一下。普慧别开脸,避开迎面而来的视线,闭目养神。清芷瞧着这两人,越瞧越不对劲,越瞧越腻歪。这究竟唱的哪出,和尚不像和尚,宫妃不像宫妃,倒像对闹别扭的情人。念头闪现在脑海中,清芷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内人各有心事,沉默不语,一时之间一片寂静。须臾,赵谨煜率先开口,瞧着宁云琼调侃道:“人跑不掉的,眼睛先梛挪。正事说完,你爱看多久没人拦你。”
此话一出,普惠脸上肌肉仿佛抽了抽,宁云琼嘴角微微上扬。清芷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悄悄拉扯着赵谨煜袖口。宁云琼好歹是他父皇的妃子,他怎就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泄露出去,可是要命的事。
“晚上就寝时给你讲睡前故事。”知道自家媳妇表面平静,实则好奇心重,赵谨煜俯首在她耳畔低语。
清芷无语,微微侧着身子,瞪着眼前还能说笑的夫君。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没什么事算得上严重的,你亲爹的小妾都爬墙了,你知情不报算帮凶一个,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握紧清芷柔软无骨的小手,赵谨煜仍旧不甚在意的笑笑,目光转向宁云琼时陡然变得深沉。
“皇上要我来寻先生,说服他重回朝野。”接触到赵谨煜肃然的眼神,宁云琼连忙道出此行来意。
“皇上缠绵病榻,病情久不见好转。李勋等大臣多次联名请封恪王为太子,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正值多事之秋,皇上甚是烦扰,希望先生能重新出山,辅佐朝政解他烦忧。”
“然后呢,若是先生不想回,你是不是也不打算走,”语毕,赵谨煜瞥向普慧,仍是闭着眼事不关己的态度,略带嘲讽的说道:“父皇老糊涂了,也病糊涂了,做事越来越不经心。”
宁云琼张张嘴,想要接话,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下去。看了眼普慧,睫毛轻颤,终是垂下眼眸,沉默以对。
“我既然已经剃度出家,就决计不再沾染凡尘俗世。你们还是回去吧,留我一人清净,足矣。”良久,普慧叹息一声,缓缓道。
“我既然出宫,就有勇气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也请你不要再逃避。武夫已经被我打发回京,你若不想我横死路中,尽可以赶我走。”
一字一句说出,缓慢而坚定。宁云琼欠身,缓步出屋。也许是屋内逼仄,也许是心情沉重,胸口闷得难受。她需要到外头喘口气,平复心绪。
瞧着那渐渐淡出视线的背影,清芷怎么都觉得萧索落寞。
“我想,我应该出去看看她。”
“去吧,正好我有话要和先生单独谈谈。”
清芷出了屋,顺便把门带上。赵谨煜走至窗前打开窗棂,见清芷和宁云琼伫立在屋外池塘边。宁云琼背对着屋子,面朝水池站得笔直。清芷侧身看着她,小嘴微张,开开合合。
俏嫩的小脸最适合巧笑倩兮,偏要故作一本正经循循善诱。那模样教人忍俊不禁,又怜爱不已。赵谨煜双臂环胸,凝视了好半晌才转过身子,高大挺拔的身躯倚在窗口,衬得屋子分外低矮。
笑意噙在嘴边,赵谨煜看着普慧,悠然开口。
“还装,人都走了。先生好福气,有位这样深情相许死心塌地的红颜知己,应该惜福才对,何故如此伤人心。”
普慧睁开眼,迎上赵谨煜带笑的目光,面色略显不自在,哼了哼并不搭腔。被两个小辈亲眼见到自己这样不堪的模样,又如何自在得起来。
“虽然我背地里总爱喊你老头,但说句实话,你比那些年近五旬的老头看起来年轻许多。宁家大小姐也有二十四五了吧,父皇不宠幸她,她一个人在宫内孤苦无依。日后新皇登基,无子的嫔妃可自行出宫另外嫁娶。等到那时,她容颜老去,除了你,恐怕没人会要她。不过到那时人都老了,无儿无女有何趣味。不如现在就纳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以后享受天伦之福,岂不快哉。”
赵谨煜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这种棘手的禁忌之情,遮掩得不好反遭其牵连。但对象若是普慧,倒还值得冒险。
这个平日里无所不能受人景仰的大师级人物,看他吃瘪无措为情所扰的别扭模样,赵谨煜就觉得格外畅快。直言规劝,纯粹是逗趣之乐。父皇的那些嫔妾,他素来不喜。而宁家小姐不争不妒,一心只想出宫,与有情人相守。这样的骨气和胆量,他还是较为欣赏的。
“千金易买,真情难求。她虽比你小了二十余岁,却能参透这理。宁可不要荣华富贵,也要跟着你吃素喝粥。你好歹比她多吃了二十多年的粮食,怎么到此刻,连人姑娘家一半的勇气都没有。”
不理他,他就继续煽动忽悠。这种乐趣,数载难逢,必须珍惜。
面上疑似青筋在跳,普慧隐忍不发,想要充耳不闻。可赵谨煜铁了心要逼他面对,万般无奈,只得开口。
“出家人怎可识得情爱之事,施主莫要胡言乱语,毁我清誉。”
“得了吧,你脑袋上是什么,别告诉我是草。看破红尘就该好好待在寺庙里吃斋念佛,时不时戴着剃度时留下的头发到处闲晃,算是怎么回事。依我看,不过是旧事难忘,逃避伤心事而已。”赵谨煜颇为不屑道,直接揭人痛处。
被激得突然睁眼,普慧怒视赵谨煜,“本以为你成亲后会有所收敛,没想依旧这般没大没小不知轻重。这番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你应该知晓是何后果。”
“左右不过一条命,宁小姐都不怕,难道你还怕?你不是一直自诩至情至性,不受世俗羁绊,只管自己开心。原来这些话,也不过说着好听,当不得真。”
赵谨煜踱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下。老头太固执,油盐不进。人没劝动,自己倒先口干舌燥。
“我怕?两朝动乱我都扛过来了,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好怕的,”普慧一个箭步奔至桌边,夺过赵谨煜刚刚倒好的茶水一饮而下,双眼圆瞪,沉声低吼,“我是为她,怕她丢了命。她还有大好时光要过,不值得。”
愣了半晌才缓过神,赵谨煜摆手,想要大笑愣是忍住,连连安抚道:“对,你不怕,这世上就没你怕的。哎,喝慢点,留点我。这不是酒,一壶喝光了也不会醉。”
普慧不再言语,只顾低头喝水,一杯又一杯。
老头早些年忙着玩阴谋诡计,一把年纪才识得情爱。不爱则已,一爱却是一发不可收拾。隐忍着,惆怅着,犹豫着,终不敌内心的骚动和渴求。赵谨煜摇头,再摇头。以老头的本事,真想在一起不是做不到,只是终究摆脱不了世俗的枷锁。
“真不回去?”父皇心心念念着你,你不回去,宁云琼没完成任务也回去不得。不过也好,两人可以在一起。老头子是真不想回,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普慧挥手,“昔日的决明子早已不在,我只是个闲散和尚,不能帮也帮不了。”
“好吧,那宁小姐就留下来继续劝你。父皇那边,我去应付。”不掉你面子,又能随你心底所愿。如果你还拒绝,只能说你不识好歹无药可救。
普慧不点头也不摇头,面色凝重,许久才冒出一句。
“此次回京,你万事小心。该变的,就要变了。”
“早就该变了。”赵谨煜谈笑自若,眼中精光尽现。
屋内俩大老爷们聊得热乎,屋外俩女子也不遑多让。刚开始宁云琼不欲多谈,只是盯着水面发呆。清芷虽说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主,但有时兴致上来,想要一窥究竟,倒也不是常人招架得来的。
“你不想当宁淑妃,那我就喊你宁姐姐,不知你意下如何。”套近乎,先从称呼上着手。
宁云琼打起精神,勾起一抹笑意,“承蒙王妃不嫌弃,如此抬爱,民女自然愿意。”
“宁姐姐不远千里孤身前来,这份勇气与执着真教人钦佩。”试探着言语,唯恐触及人家的伤心处,清芷抠着词儿说道。
宁云琼自嘲的笑了笑,“入宫八年,我就这份傻劲没有被抹杀掉,索性一傻到底。痴缠了两年,想念了八年,也该到头了。”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这份心思,这份执念,怎能不令人感动。清芷不由执起她的手,轻声安慰,“我看得出,他对你是有心的。”
“就算他不愿还俗,就算他依旧不接受我,我也认了。只要能在他身边侍候他,陪着他云游四海,此生便足矣。”
八年的分离,让宁云琼想通了很多事。只要能相守,哪怕名不正言不顺,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就是幸福。
清芷打心眼敬佩此女,赞叹道:“宁姐姐真乃奇女子。”
“撞得头破血流,方知平淡才是福。王爷与容妹妹形影不离伉俪情深,才是真正教人羡慕。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妹妹可要惜福。煜王虽说前些年名声不大好,但道听途说流言蜚语不能当真。猜忌,试探,只会将彼此越拉越远。”
宁云琼目光飘远,似在追忆,“一入宫门深似海,也许妹妹现在不懂,但以后………”。
话语停顿,宁云琼转回清芷身上,笑道:“煜王是个好的,无论以后如何,相信他便是。”
清芷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深意,宁家一直支持赵谨煜上位,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一旦登帝,各种烦恼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选秀充实后宫。宁云琼这是在提前给自己打强心剂,宽慰自己。
清芷郁闷,本来是她安慰宁云琼,怎么反倒被安慰了。这都是些什么事,烦忧啊。
七十一
养心殿内,御医在寝宫中诊治。康贵妃心急如焚的在外屋等候,间歇不断的来回走动,眉头紧皱频频望向屋门口,颇不放心道:“平日里皇上龙体抱恙皆由王太医经手医治,这薜太医看起来年纪轻轻,本宫总觉得不太妥当。还是请王太医过来一趟,或者多宣几个太医会诊。”
赵谨恪和李勋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赵谨恪上前挽着母妃胳膊劝抚道:“王太医若是有用,父皇身体怎么会愈见不好。母妃且放心,薜太医擅长医治疑难杂症,父皇突然吐血昏迷,病因不详,由他诊治最合适不过。多宣太医,人多嘴法各有看法,反倒延误病情。”
赵谨恪一番劝说,倒也合情合理,康贵妃止了心思,一心着急皇帝病况,等得焦虑。若不是李勋一句影响太医救治,康贵妃早就急匆匆的冲进内室。
约莫一柱香光景,薜太医缓缓从内屋出来,面容看似疲惫不堪。
“皇上情况如何,可有好转,快快说来。”
一见人出来,康贵妃顾不得礼节,急步走到人跟前。
薜太医退后数步,低头垂眸神色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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