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甫定,十丈之外的一处岩石之后,已缓缓的转出一团庞大的黑影,远远望去,原来是一只斑斓猛虎。
方雪宜虽是武功不弱,但究竟是年纪不大,此时此刻,在四下无人的深山中遇上了这等凶猛的巨兽,心头也不禁扑通乱跳。
他暗暗咬牙忖道:“这等凶猛之物,自己赤手空拳怎么能对付得了?”但时不我予,方雪宜已是别无选择余地,只见那只足足有小牛大小的巨虎,已向他停身之处缓步行来,别瞧这只大虫重逾千斤,但它脚爪落地,却又轻盈得宛似一只狸猫。
方雪宜心头微微发毛,手心之中,也直出冷汗,两眼紧盯着这凶狠的山野之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巨虎至他身前两丈之处,忽然停下来。
只见它四足踞地瞪着那小灯似的两眼,盯着方雪宜瞧看。
方雪宜目睹猛虎箕踞地上不动,心中也在千回百转。
打他记事时起,可还没有人教过他如何以赤手空拳去搏杀一只猛虎,眼下遇到这等景象,却也不知如何下手才对?
一时之间,人虎对立,久久没有动静。
夜风凛凛,人兽相对的奇景,持续了并不很久,那头吃人无数的猛虎,突然低吼一声,一跃而起。
方雪宜虽无搏虎的经验,但却本能地闪身一让,斜斜飘开八尺,转头瞧去,只见那猛虎已在自己停身之外落地,利爪所及,山石划起几丝火星。如是他不曾让开,猛虎利爪一旦沾身,不死也要重伤。
方雪宜心中寻思道:“我如是连这个畜牲都斗不过,还怎能承继师父的衣体,仗剑江湖,重振剑神威望了。”
一念及此,陡然雄心大奋,豪气蓦生。
但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注猛虎,功凝双臂长啸一声,挥手猛向八尺之外的巨虎击出一掌。方雪宜的劈空掌力,只扫到了猛虎的后胯部位,即使如此,那猛虎已经承受不起,腾身而起,只听得一声闷吼入耳,那重逾千斤的巨虎,忽地凌空下坠,在地上翻滚抓扑个不停。
方雪宜似是未曾料到自己掌力之强,竟然一击之下,就使这等巨虎负了重伤,心中一高兴挥手又是一掌拍出。
这一掌他击向了滚动中巨虎的前额。
但听得那猛虎牟牟的哀叹了两声,刹那间狂跃而起,凌空高达丈五上下,虎口中鲜血喷射,一头栽向了悬岩之下的万丈深渊。
方雪宜赶到悬岩之前,自下望去,虽有雪色掩映,但岩下加黑雾沉沉,那里还能看得见半丝巨虎的身影。
不禁摇头自付道:原来这伏虎之能,也不过如此而已,只可惜未曾剥下这张虎皮,否则给师父制一件皮袍,也可御这严冬的寒意。折腾了半天,天色已过初更。
方雪宜仰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回去取了长剑再去寻找师叔才对,否则将要被师叔轻看,认为自己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了,他念动即行,反身直奔山上。
这回虽是上山,他攀登的速度,却比他下山之时还要快了许多,半个时辰不到,就已回到了茅舍之前。
方雪宜足刚跨进门里,那一声师父尚未出口。目光所及只把他惊得魂飞天外,头皮发炸,呆在门中,半天说不出话来。
昏黑之中,只见那三年多与自己朝夕相处,恩比父母更深的师父,横身倒卧在厅中的蒲团之旁,那根终日不曾离手的竹杖,跌落在三尺之外。
他呆了一阵之后,大叫一声:“师父啊……”跃身扑过去。
双手抱起陈希正,泪水泉涌而出。一阵哀痛过后,心情逐渐平复,顿时兴起了万一之想,暗道:“师父武功盖世,那不治之症,虽然难以医治,但也不会在自己刚刚离去,他老人家就病发身死,也许师父只是一时晕厥,而不是真正的过世了吧?”
心念一动,探手向师父的胸口抚去,但觉触手冰凉毫无跳动迹象,显然师父已经死去有一个时辰以上了。
方雪宜只觉一股热血由心头直冲上来,再也难以控制那悲伤激动的情绪,狂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抱着陈希正的尸体,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三年多来,师父那慈祥怜悌的笑容,已是自此永绝,谆谆教诲,耳提面命的温声回忆,现在都已化作了悲苦的怀念。……
方雪宜这一哭,当真是哀痛欲绝,血泪交进,谁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方雪宜早已哭得泪尽眼枯,总算这一场大哭,暂时发泄了他拥塞在胸中的哀伤情怀,心神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怎生安顿师父的遗体,不使他腐坏。
他总觉得师父所得的这个怪病,令人莫测高深,疑心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算,方致无法治疗,但师父既未告诉自己,将来只有靠自己来设法查明,倘若自己猜想的不错,那暗算师父的人,是杀师的大仇人了,这等仇恨,自己可就责无旁贷地要替恩师报复。
至于要怎生才能查探明白,那可是以后的事了。
方雪宜抱着陈希正的尸体,茫然地在室内转来转去。也不知走了多少圈,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然走到师父的那间卧室之内。
只见师祖的那幅画像,正悬挂在小室之侧。
方雪宜但感心中一震,暗道:我怎么如此六神无主,经不起丝毫变故呢?师祖的绝学,师父的心愿,以及今后武林的大劫,全都寄望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这等经不起一点波折,师父费尽心血调教自己的苦心,岂不是完全白费了吗?而且,师父在自己离去不足两个时辰,就已断气过世,显见得师父确是为了督促自己勤练武功,操心过甚,方会提前数年而撒手尘寰。
动念至此,心中又隐隐地作痛,但他却面对师祖遗像,强自忍下了伤痛之心,将师父的遗体,放在那张石床上,服力所及,忽然发现那竹枕之下,竟是压了一张白笺之类的事物。
方雪宜心中一动,探手取出那张白笺,他迅快地掏出火摺子晃然,点亮了床前书桌之上的灯油,凝目望去,只见那白笺之上写着:“字谕雪儿,我已病入膏宵,随时均有断气可能,我死之后,可将尸体藏在这石床之下的冰窖之中,寒气所积,当可保我尸体不烂,书桌左测抽屉之中,有我写给你师叔金顶神尼书信一封,可立即按照信封背后的图址,前去求见,你上乘剑道未窥堂奥这前,千万不可下山,为师身受之苦,即是前车之鉴,切记切记!其余之事,自有你师叔安排,你莫要多管,师祖遗志,不可一日或惑,善自珍重,为师死也瞑目。”下面的落款,只是“师字”两个字。
方雪宜看完了这张不知是师父几时留下的遗言,不禁悲从中来,枯竭的江水,顿时盈眶。没想到师父早已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却一直未曾向自己说出,这张遗言,也许是几个月前写下,但也可能早在两年前就已书就,看那白笺的颜色,已然变黄,就算时日不多,至少也在半年以上了。
他恭敬揣好这张师父唯一留给自己的手泽,不禁暗道:师父这等凑巧的在今日传完了最后一招就叫自己下山,必是知大限已尽,不愿让自己看到他心血耗尽而死,一时忍不住悲痛,而影响了武功的精进,自己又怎能辜负师父这番用心呢?只是冥冥之中,也有定数,师父安排的本是极为隐秘妥贴,使自己在剑道未成之前,不会因丧师之痛,而分散用功之心,谁又想到自己一时匆忙之下,竟忘了把长剑带下山去。更想不到的是,下山行至半途,会遇上那只大虫,这才使自己想起应该回来取剑,终于发现了师父已死的惨痛局面,而且,师父明明已把呈送师叔的信件,交给了自己,却又忘记把压在枕下的遗言撕毁,显得人世的许多安排,总在冥冥定数之中,强他不得……。
他思忖久久,不禁长叹出声,想到师父交代安置遗体之法,他立即走到石床之前,寻找到了移动石床的机钮,轻轻的按了下去。
但听得一阵哗啦啦轮轴转动之声入耳,那石床已向左侧横移了三尺,露出一个可容一人上下的地道,长长的石级,直往地下延伸过去。只觉一股其牢彻骨的冷风,打那地道入口冒上来。
方雪宜抱起师父遗体,团上了双目,一步一步顺着石级向下行去,约莫深入约有两丈,方始抵达平地。
他缓缓地睁开两眼,黑暗之中,也可瞧清楚这地下冰窖的一切,敢情他知道这下面寒气极重,只怕灯火不易点燃,是以先行闭上双目,以便适应暗处的光线。
凝目望去,只见这地窖之中大小只有两丈方圆,当中的地上,有一块大小约八尺见方的、挺起离地三尺多高纯由寒冰结成的冰石。冰石之上,向东的一头,拱起一条冰枕。
方雪宜知道,这可能就是师父自已经营的冰窖墓穴。
当下抱着师父遗体,头东脚西放置在那冰石之上,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含泪说道:“师父,弟子永远不会忘记你老的一言一语,但愿你老在天之灵,早获安息……”
拜罢起身,依依不舍地含泪退出冰窖。他按动机钮,回复了石床原位,转身走到师祖遗像之前,拜了三拜,恭敬的取下那幅白绢遗像,小心地卷了起来,贴在胸前藏好。
他仔细地在室内巡视一番,团紧窗户,缓步退出门外,又望门一拜,方始扣上了木门,快步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长剑斜插肩头,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出室,往后山而去。
方雪宜缓步行至后山,耳中听得远处传来数声猿啼,心中突然想起那仍在前山守卫的白猿和鹦鹉,眼下不知究竟如何了?
他自从上山以后,就没见过这一对仙禽灵兽,师父也未再向自己提及,显然是它们自有求生之道,不必烦人照应,但自己即将离山远行,是否应该到前山去瞧一瞧,一时之间倒拿不定主意。
只是他又想到,自己与这仙禽灵兽只见过那么一次面,它们是否还记得自己,不把我当作外来之敌呢?
寻思及此,顿然觉出还是暂时莫去前山为妙,这一切的后事,就遵从师父遗言,见到师叙之后,再由师叔去处理吧!
心念一定,他立即一提真气,循着先前的路径,在夜色茫茫之中,扑奔山下而去。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方雪宜已逐渐走出了穷山恶岭,通到了人踪,一打听,这儿地属四川懋功县境,他这才明白,自己随着师父居了三年六个多月的地方,正是川藏接界之处的邛崃山主脉。
方雪宜当晚赶到了懋功县城,照着师父在那信封背后所示,向店家打探明白前往峨嵋的路径,歇宿一宵,第二天一早,就沿着川藏边界,直向峨嵋进发。天寒地冻,这一带山路十分难走,任令方雪宜身具绝顶武功,仍然花了三天的时光,才走完这四百里不到的路程,抵达了峨嵋县城。
次日黄昏时分,方雪宜总算按图索骥在峨嵋绝顶,主峰的金光明顶右侧一处峭壁之下,找到了卧云坪和那三间茅庵。
原来这三间由茅草巨竹搭建的庵宇,背倚金顶峭壁,前临万丈深壑,云雾回绕,是以形势十分险要,但因这处山坪并非全系岩石组成,沿着庵字四周,便长满了苍松翠柏,在那绿荫覆盖之下,如是不走到近前,决难发现此间尚有房舍,方雪宜若非有着师父所书的详图,只怕纵然寻到金顶,也难发现师叔的法驾驻驿之所。
方雪宜沿着那绝顶峭壁而行,一连转过三处危坡,飞渡两处宽达数丈的断崖,始行跃落那几与人世隔绝的卧云坪。
举目望去,只见触目所及,苍松翠帕,遍布坪上,几株巨枫古柏,尚还残留半树红叶,一片墨碧之中,点缀着这数点嫣红,别有一番说不出来的风味。
方雪宜无心贪看这人间仙境的景色,举步朝掩映在林荫深处的三间茅庵行去。
临近庵前,这才看到庵门之上,茅草覆盖着屋沿,下面横挂着一块木匾,隶书着“卧云庵”三个大字。
方雪宜略一犹豫,才伸手向门上的欣环轻轻扣去。
等了约莫盏茶之久,那庵门方始呀然打开,一位全身白衣的小尼姑,当门而立。
方雪宜呆了一呆,他可没想到师叔隐身的庵堂,开门有这等年纪轻轻的小尼姑,是以一愣之下,竟然忘记了向对方说出自己的来意。
那白衣女尼,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左右,虽然受戒落发,看上去依旧清秀绝俗,容光照人,此刻可能是乍见生人之故,脸上现出了两朵红晕,仿佛不胜娇羞。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方雪宜说话,竟然缓缓地退了一步,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就待将庵门掩上。
方雪宜这才心头怦然一动,连忙叫道:“小师父……”
小尼姑听得方雪宜口中呼唤,没再掩门,但却也没有回话。
方雪宜一急之下,只好厚着脸,拱手说道:“小师父……请问金顶神尼……前辈可在庵中清修?”
小尼姑闻言,脸上虽是红云满布,但仍然有些惊讶之色,她自从跟随师父在卧云庵修行以来,十多年中,除了那每月送柴、米、油、盐的老头儿按时来到庵中,知道师父的法号以外,其他偶然也有一两位来此游访的武林人物,可却从来无人知晓师父的法号,眼前这年轻人竟一口就叫出师父的法号,怎不令这位小尼姑大感奇怪呢,小尼姑心中固然是非常的惊讶,但口中却不能再不回答,低声道:“施主认识家师吗?”
方雪宜心想,原来是师叔的徒儿,算来该是称呼她一声师妹才是……转念之间,改口笑道:“原来是师妹……小师父。”
敢情方雪宜既不知道这位寄身方外的师妹名字,又不懂是否可以直接称呼叫她一声师妹,而她会否见怪,所以,师妹两个字说出,想到还应该客气一些,就又加了“小师父”三个字上去。
殊不知他这么一加,却加的有些不伦不类。
小尼姑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她幸而马上想起了师门的清规,便强自忍下笑意,道:“施主也是师父的弟子吗?”
方雪宜不禁又是一怔,显然冲着这位尼姑师妹的这一句话,他已想到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位剑神师伯哩。
当下连忙摇头道:“不是,神尼是我师叔……我师父是世人尊誉的剑神大侠!”
小尼姑想必从未听到过剑神之事,闻言却道:“施主可是要见我师父?”
方雪宜道:“奉了师父之命,特来叩见神尼师叔,呈上一封书信。”
小尼站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施主,你等一会儿好吗?我……贫尼去禀报师父,师父如是让你进来,我再来给你引路吧!”缓缓走向左手的一间云房之中。
方雪宜瞧着她举步之间,身形婀娜,虽是裹在宽大的衣服中,但是掩不住娉婷之态。
但他却不敢多瞧,生恐自己这一念尘思,要亵渎了这块佛门净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过不了一会,那白衣小尼姑轻快地走了过来,娇声道:“师兄,师父要你进来哩。”
声音之中,透出无比的喜悦。
方雪宜赶忙抱拳道:“有劳师妹引路。”
实则,茅庵仅只三间正屋,不须引路,也不须几步,方雪宜就已见到自己要见的师叔金顶神尼。
他跨进那左手云房的木门,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出头,慈盾善目,脸色稍现激动的灰衣老尼,正盘坐在靠窗一面的禅床之上,望着自己微笑。
方雪宜心知这定然是师叔金顶神尼了,急行数步,曲膝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弟子方雪宜叩问师叔金安……”
神尼抬了抬手,道:“起来讲话。”
方雪宜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弟子遵命,……”双手掏出恩师的书信,呈递上去道:
“师父有一封书信,要弟子呈交师叔……”
神尼接过书信,突然叹息了一声,道:“不见师兄,算来已有十五年了,想不到今日竟会遣你送信来此……”语音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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