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尼接过书信,突然叹息了一声,道:“不见师兄,算来已有十五年了,想不到今日竟会遣你送信来此……”语音一顿,目光在方雪宜身上一转,低声道:“你师父好吗?”
方雪宜递上了书信,退后两步,垂手肃立,脸上一派恭谨神色,但忽然听到神尼问及师父,不禁顿时悲从中来,颤声应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两颗热泪,夺眶而出。
金顶神尼容颜大变,沉声道:“你说什么?”
方雪宜蓦地曲膝跪倒,扑拜在地,接道:“弟子不孝,未能好好侍奉师父,他老人家丧身在邛崃山中。
金顶神尼兀有些不信,也有些急躁地问道:“你师父武功高绝,被武林中人物尊称为剑神,他怎么会突然死去?是什么人害了他?快说!”
方雪宜俯首摇头道:“师父是病死的啊!……”
金顶神尼沉吟道:“病死的吗?这更难让人相信了,你起来吧……”
方雪宜应了声:“弟子遵命!”起身肃立一旁,连脸上的泪痕也忘记拂拭。
神尼此刻已缓缓拆开了那封信。
但见她展开信笺之后,陡然间神情木讷,半晌一动未动。
方雪宜觉得有些意外,但他动不敢出声。
那白衣小尼姑本是站在云房的门口,眼见师父展开信笺之后,竟是两眼发直,半晌不动,心中大为惊骇,连忙奔了过来,伸出玉手,拉着神尼的衣袖连连扯动,口中也不停地叫道:“师父,……你老怎么了……”
第九回金顶神尼
经小尼姑这么连推带拉,神尼那定了神的目光,这才略见转动,满脸具是悲苦之色,望着方雪宜轻轻一叹,问道:“这信是师父兄亲手交给你的,还是死后你自己找到的呢?”
方雪宜道:“是师亲手交给弟子,要弟子依照图示的路径立即前来叩见师叔。”
神尼慈眉忽然一皱,道:“既是师兄师兄亲手交付予你,显然你离开之时,师兄尚未过世的了。”
方雪宜道:“弟子离山之时,师父确是尚未仙去。”
神尼陡地喝道:“你师父既是你离山时尚未仙去,你又怎地知道他因病亡故之事?”
方雪宜似是听出师叔话中猜疑之意,心中一惊,连忙接道:“弟子本是在黄昏时分匆匆下山,但行到半途,突然想起忘记佩带随身兵刃,这才重新赶回山上去取,不想甫进大门,就瞧到师父业已断气多时了。”
神尼略一沉吟道:“你且慢慢的告诉我经过。”
方雪宜黯然神伤,把自己如何随师习练武功,师父如何在教完了剑法以后,要自己下山来见师叔,以及行到半山忽然遇见猛虎,这才想起佩剑未带,回去去取剑而发现师父业已仙逝之事,详细的说了遍。
金顶神尼一直闭目聆听,容得方雪且说出全部经过,这才淡淡一笑,道:“我错怪你了……”语声一顿,一弹手中信笺,接道:“孩子,你可知道你师父在这封信中,写了什么。”
方雪宜摇摇头道:“弟子不知道。”
神尼幽幽一叹道:“孩子,你来瞧瞧。”
方雪宜心中怔忡不已,付道:莫非师父在这封信上骂了我一顿吗?但他仍然走到神尼面前向那张白纸笺瞧去,入目惊心,方雪宜不觉地呆了,神尼手中的那张白笺,竟是一张空白信纸。
方雪宜有些不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地看去,那依旧还是一张不见一字的白纸,不禁期期他说道:“师叔啊……师父怎么叫我送一张白纸来呢?弟子一路之上,书信从未离身,那也不会有人掉换得了,师叔,这究竟……”
神尼黯然一叹道:“书信并未被人掉换,孩子,只是这张白笺之上,你师父并未写字而已。”
方雪宜呆了一呆,道:“师叔,弟子糊涂了。”
这时那位小尼姑也听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师父,这真是师伯写来的白纸吗?
你老人家怎么从来没跟徒儿提过师伯这个人呢?”
神尼冷冷一笑道:“你师伯乃是武林中的大有来头人物,你我既然不想身入武林,又何必让你知道这些事呢?”
小尼站娇声道:“师父,你老既不要徒儿跻身武林,又叫徒儿练那武功,有何用处呢?”
神尼慈祥的面容,忽然一变,但终于微微一叹道:“佛门弟子,难免有沿门托钵,山居野宿之时,如若没有防身之能,岂不是连自身也无法保全了吗?雪儿,你莫要错会了为师要你习练武功的用意。”
那被唤作雪儿的小尼站,嘟着嘴道:“师父啊,你老人家当真不该要弟子练武呢。”
金顶神尼听得怔了一怔,道:“雪儿,你这句活是什么意思?”
雪儿道:“师父,你想呢!如若你老不教我武功,岂是不放心我下山积修外功吗?
这样的话,徒儿就可以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啦!”
神尼似是不曾想到她是这等用心,不禁哧的一笑道:“痴儿,为师也不能伴你一辈子呀……”
语音一顿,侧脸向方雪宜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方雪宜道:“弟子今年十九了。”
金顶神尼点了点头,道:“你师父一生之中,没有做好一件事,但能在临死之前,收到了像你这等资质的一个徒儿,倒也是一桩莫大的功果。”
方雪宜听得心中暗凛,忖道:这位师叔怎的把师父的一生行事,全给说的一无是处,师父能够博得剑神的美名,就是江湖上的武林人物,崇敬师父行事光明正大,造福武林的铁证,结果竟在师叔口中落下了一个百无一是的言诠,确是叫人不解了!
他这么略一沉吟,神尼似是已然瞧出他心中所想,冷冷说道:“孩子,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我对你师父的指责吗?”
方雪宜忙道:“弟子不敢。”
神尼忽然幽幽一叹道:“其实,我也知道师兄在二十年前,就已获得了剑神的名号,受尽了武林人物的尊敬。”
方雪宜这才敢笑道:“师叔说的不错,江湖上邪魔外道,见了师父,无不退避三舍。”
神尼冷笑道:“有什么用,他自己还不是比那些邪魔外道先死吗?一世空名,不值得炫耀。”
方雪宜顿时呆了一呆,心中暗道:这不是奇怪吗?人生百岁,也难逃一死,难道还要师父永远活在世上,才值得炫耀?何况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能够抗拒必死之病,足达十年之久,使武林中稍获喘息生机,这又有什么不对?师叔这么苛求师父,岂非太过偏激?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口中可没敢说出来,却是恭恭敬敬的低声应道:“师叔责怪的是。”
金顶神尼双目之中,隐隐地现出一丝怨意,黯然叹息道:“他若是能够稍稍为自己着想,也就不会造成今天这等悲惨的局面。”
方雪宜忖道:舍己为人,正是一代仁侠的胸襟,师叔是这般怪责师父,那是她的妇人之见了。
一念及此,他原已渐渐生出对这位师叙的疑虑不满之心,刹那间也一扫而尽。
他暗暗的抬目向师叔瞧去,蓦然心头一震,只见金顶神尼那庄严的脸上,正挂着两行泪珠。
方雪宜低头寻思道:“原来师叔口中对师父是不满,只不过是求全之责,她的心中,却也为师父的早死,大为悲恸啊!”
这时,那雪儿忽然失声道:“师父啊,你老怎地哭起来了?”
长长一叹,合十低语接道:“想不到二十年青灯红磐的苦苦清修,仍然难以跳出七情四相之外,佛祖有知,请恕弟子愚昧啊!”
一阵佛号,缓缓地自神尼口中传出,只听得方雪宜片刻之间,尘心尽滤,智珠朗朗,世俗之情,霍然全失。
小尼雪儿也双手合十,跪伏在神尼身前,面含微笑。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寺中的午课钟声,幽幽地自山腰传来,方雪宜这才赫然一震,从忘我的天地之中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他抬头望去,只见神尼那一双清澈的眼神,正紧盯着自己,当下慌乱的抱拳,低声说道:“师叙,弟子一时忘形,你老莫要见怪。”
金顶神尼笑道:“师兄果然很有眼力,孩子,你大概饿了吧!”
不等方雪宜说话,便向那雪儿道,“快去,斋堂备饭,你那方师兄一定饿坏了。”
雪儿娇声一笑,扭头走去。
金顶神尼瞧着雪儿的背影,摇头一叹道:“孽障,只怕为师要被你耽误十年功果了……”目光一转,向方雪宜道:“孩子,你师父遣你下山之时,可还有什么交代。”
方雪宜道:“师父要弟子来见师叔,乃是想请师叔指点弟子,师祖剑法中的玄奥招式。”
神尼脸上似是有些失望的低声问道:“没有说别的?”
方雪宜道:“没有。”
神尼闻言,脸上神情竟是阴暗不定,久久不出一声。
方雪宜暗道:“莫非我说错了话吗?否则师叔怎会不高兴呢?”忽然间目光触及放在云床之上的书信,顿时灵机一动,忙道:“师父告诉弟子,师叔见到书信,就明白他老人家的一切了。”话一出口,他才想起,师父这封信乃是一张白纸,自己这等说法,岂非画蛇添足,越描越黑了。
神尼说她明白了,方雪宜却反倒糊涂了,师父明明没有写上一句话,师叔又打从何处明白呢,听师叔那冷冰冰的口气,似是在生气,想到自己来此,乃是向师叔求教师祖遗志,那可就罪大了,越想越觉心惊,忍不住暗暗向师叔望了过去。
却见师叔脸上并无不愉之色。
相反的,师叔那庄严的法相,此刻竟换上了一副脉脉含情,神思瞳瞳的深思之态,那明亮的双眼,正望着师父要自己送来的无字白笺,仿佛那白笺之上,已然重新写上了数不尽的字迹般吸引人。
方雪宜暗感奇怪,但却不敢问。甚至他此刻连大声呼吸都有些不敢,深恐惊破了师叔的沉思回忆。
直到雪儿冒失的撞了进来叫道:“师父请用斋……”方雪宜才深深地听了一口大气。
那雪儿本是满脸欢愉的跑来,但她瞧见神尼脸上满布红晕的神情以后,愣了一愣,话音忽止。
她不解的掉头看着方雪宜,正想问他,师父怎会如此失神,两人耳中已传来神尼深沉的叹息道:“师兄啊!这不是我的错……”
神尼虽是喃哺自语,但方雪宜和雪儿已得清清楚楚。
雪儿倒还不怎么样,方雪宜却被这句看来似是无关紧要的叹息,惊的心头扑通直跳,他迅快地联想到师叔那种对师父之死,时冷时热的说评,似关怀伤感,又似无动于衷的言语举止,全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已存了误解和恩怨,他只有在心中暗暗祈求,师叔千万别把这份恩怨牵连到自己身上。
否则,师叔又岂肯尽力指导自己的武功。
他暗中祷念未已,神尼已闪身下了云床,慈祥地望着方雪宜一笑道:“孩子,有什么话用过斋再说吧。”
方雪宜确也很饿了,所以,他这一顿素斋吃下来,足足够金顶神尼和雪儿两人吃上三天。
神尼一直很慈蔼的瞧着他笑,雪儿则有些惊奇地瞪着大眼,看他那付狼吞虎咽的吃相心中直想笑。
方雪宜想是被她们瞧得有些尴尬,只吃了个八成饱,就再也不好意思添饭了,讪讪地说道:“弟子吃饱了。”
神尼只是笑了一笑道:“孩子,以后你天天都要这等饭菜,大可不必客气……”
方雪宜听得心中大喜,一直怔忡不安的心情,也有了着落,显然神尼这话,已暗示留他在此,指导他习练武功了。
回到禅房,神尼忽然问道:“孩子,你师父那儿存有一幅师祖的遗像,不知道你见到没有?”
方雪宜应声道:“弟子已将师祖遗像带来了,待弟子去取来……”转身走到外问佛堂,解开那放在角落的包袱,小心的取出师祖遗像,呈送到神尼手中。
神尼脸上一脸肃穆,走下云床,恭恭敬敬地从方雪宜手中接过那幅白绢,当即挂在墙上拜了三拜。
方雪宜随着师叔拜过师祖,却跪在地上没敢起身。
金顶神尼看得暗暗点头,笑道:“你起来讲话。”
方雪宜这才站起身子,肃立一旁。
神尼看了师父遗像一眼,回头对方雪宜道:“孩子,你师祖乃是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胸罗之广,武功之高,被誉为自少林达摩祖师以来的第一奇人,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
方雪宜道:“师父确也是这么说的。”
神尼点点头道:“你师父比我早入恩师门下一年,但因奉命行道江湖,所以只在恩师身边呆了十年,我虽入门较晚,却一直侍奉恩师身边,直到他老人家仙去……”忽然低声一叹道:“十四年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的师恩,真比大海还深,可惜未容我等报答,恩师就已撤手而去,今日思及,真是罪孽深重,无以自安。”
方雪宜听得心中大是惊凛,师叔这话,几乎等于在数说自己,如果自己不争气,那可真是万死也难以补偿师恩于万一了。
神尼这时语音顿了一顿,又看了师父遗像一眼,道:“你师父的才智,虽也算得千中选一,当代难求的人材,但要想尽传师祖衣钵,至少还差了四五成。”
方雪宜心想,师父果然也是这么说,当下答道:“师父告诉弟子,他老人家也只学会了师祖武功的十之五六——”
神尼哼一声,道:“总算他虽然得了剑神雅誉,还没有忘记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孩子,不是我有心在体面前说你那师父的过错,他那种迂腐的作法,我就一直觉得他终必自蒙其害。”
论到长者的是非,方雪宜自是不便插言。
神尼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才接道:“他以中驷之才,处处行事,都要学着你师祖一般,孤介耿直,遇事宁折不屈而独行其是,一心想凭个人的能力,挽回狂澜杀劫,不知纵有小成,却难弥大祸,虽然有他一日,可使江湖魔头压伏于一时,但天长日久,他就变成了敌暗我明的劣势,一旦自己力有不逮之时,江湖上就更闹得不可收拾了。”
方雪宜道:“师叔说的甚是,师父要弟子重行拜师大礼之时,就曾对弟子说过这一番话。”
神尼冷笑道:“他到底还有自知之明。”话音一顿,竟是长长一叹道:“师兄啊,你既然能有今日之明,为何偏要铸下那惜日之错呢?”
突然泪水汪汪,挤满了神尼双目,方雪宜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让神尼觉出自己在暗中窥她伤心的情景。
默默良久,神尼才轻咳了一声道:“孩子,你师父的遗体呢?”
方雪宜道:“师父似是早知自己病入膏育,在那邛崃山的茅舍之中,先行准备了一座冰窖,弟子已遵师父遗命,他老人家的法体,放在冰窖之中,数十年中,大约不会损坏。”
神尼点头道:“很好,孩子,你做得很好。”方雪宜暗道:这只是师父的遗愈,师叔为何竟然要夸赞我?
他正在不解,神尼已然问道:“孩子,你师父身后还留下什么遗物没有?”
方雪宜想了一想,摇头道:“那茅舍之中,毫无贵重物品,师父所用的佩剑,已然交给弟子带来了。”
神尼略一沉吟道:“你再想想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你没注意的事物?”
方雪宜当真用心地想了半晌,笑道:“师父养有一双鹦鹉和一只巨猿,但弟子除了在上山之时,蒙这一禽一猿接引,见过一次之外,此后三年零六个月,都没有见过它们,不知这算不算是师从的遗物?”
神尼笑道:“自是算得……不过……我怕你还忘了些什么没有想得起来吧!”
方雪宜此刻业已觉出,师叔对师父身后留下之物甚是注意,知道必有原因,但师叔不说出来,他当然不便过问,只是恭敬的应道:“弟子初经大变,容或有些记忆不清,师叔如是有暇,弟子自当为师叔带路,到师父隐居之处查看一下……”
神尼笑道:“别那么忙,我迟早一定要去一趟的,而且……”似是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