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哥哥曾经给她介绍过这里所谓的老板,一个中年谢顶的男人。他没必要骗她。
茗雅把笔别到了书页上,朝着笑得诡异的真田透挑了挑眉:“你的情报网很出色。”
真田透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柳茗雅现在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她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你就没有一点愤怒的情绪吗?你不恨柳菡瑾吗?还有柳家的那个老头子……你明明也是她的孙女!”
茗雅抬头,再低头,从头至脚地打量真田透,这个动作循环了好几遍,那专注的样子,让真田透背脊生凉。
最后,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问:“扮演坏人,使劲折腾自己,来衬托自己讨厌的人,你就这么喜欢干这种蠢事吗?”
真田透懵了。
茗雅拿起了书,站起身,准备离开:“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目前对柳菡瑾没有任何想法,也不准备给你当枪使,啊,以后也不会了。”她很早之前就对成为这种可笑游戏里的配角,厌恶了。
门阖上的一瞬间,她抱着厚厚的历史书,感觉无比轻松。
113、凉幕(一)
青少年选拔赛出场名单很快被确定下来,被围困了许久的志愿者们解放了。
在训练营地的最后一个晚上,菡瑾托着黑白两色的胳膊,站在镜子前长吁短叹,或许再来十个真田小姐也不会比这个更糟糕了。听从迹部的蛊惑跟他“同甘共苦”根本就是个馊主意,她帮不上什么忙,度假散心的结果是让她要待在家里美白至少一个月。
回家那一天,菡瑾终于可以换上自己的衣服。她拖着行李,和所有队员一起向老师和工作人员致谢,在营地门口等车。
柳家的专用车比各校的校车先一步到达,司机以最快的速度下车,朝菡瑾行礼,将她的东西放进了后备箱。
菡瑾沉默地站着,上一秒明媚的笑容,这会儿看起来却有些寡淡了。待一切都整理就绪,她才朝迹部道:“你先回学校?”
迹部感觉不对劲,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侧过头,“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又怕她出什么事,补充道:“如果有事要本大爷帮忙,你直接打电话。”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柳莲二的冷哼。
迹部额头泛起青筋,忍无可忍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挑衅回去。他摸着眼角的泪痣,斜眼瞟向左后方手托笔记本的某人,故作不屑:“怎么?柳莲二,你又对本大爷有意见了?”面对最近屡次跟自己作对的大舅子,他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在这几次的交锋中宣布告罄。
柳莲二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划过,单薄的纸张被刺破,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笔迹透到后面好几张纸上。他面不改色地撕下几页纸,“哗啦”一把团成了团。
迹部好似那准备开战的斗士,谁想到这柳莲二噼里啪啦做了一堆事,最后竟然没闷出一句话来。
两个人在这里闹红了脸,菡瑾明白柳莲二的意思,也不是存心针对迹部,只是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关切之心,那话让旁人听着,似有些越过他这个哥哥了,毕竟是柳家和迹部家还不是一家……
“哥哥,”菡瑾忙不迭打岔,生恐这两个人真抬起杠来,一发不可收拾,“你真不跟我一块回去?”之前询问过柳莲二,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再确认一遍,是想暗示这两个人他们真掐起来,她不会偏帮。
柳莲二果然面色稍缓:“我先回学校,你先帮我把行礼带回去。”
司机手脚利落地把柳莲二不多的行李抬上了车,动作之快让人咋舌。
菡瑾也不多说什么,向榊监督和华村教练行礼表示了对他们这些天照顾的感激之后,同大家道了别,转身即上了车。
一坐到车上,原先还和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车子驶出了老远,转过一个转盘,红灯亮起,才慢慢停了下来。
菡瑾坐在后车座,将窗子大开着,吹了好一会儿风,才板着脸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事先并未接到任何关于爷爷今天会派人来接她的讯息,依她对爷爷的了解,能让司机如此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的,肯定是大事。迹部心思灵敏,自小与菡瑾一起长大,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以他的洞察力,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的异样。如此一来,反倒是没有回过神来的柳莲二有些不着调了。
想起之前爷爷对这个半路回归的孙子缺乏商业敏锐感的评价,菡瑾升起一阵无力感,现在看来,有些事情确实是强求不得的。
司机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他家小姐倒是先发话了,趁着绿灯还未亮起,他偷偷从后视镜里觑了她一眼。只见对方目光沉沉,脸上淡淡,不见笑意,也不见多大的怒意。他琢磨着,难怪其他人都说柳家两位小辈,老爷子最疼的就是小姐,撇开从小就教养在他老人家身边不说,单是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就是最像老爷子的。
他斟酌了一下,掩去了其他缀余的地方,只道了一句:“樱井小姐失踪了。”
樱井千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柳老爷子虽然有些看不上樱井家这位小姐的做派,樱井家如今在美国没落了,毕竟也是大家族,他笃信樱井家的家教是好的,冷眼瞧着这位千叶小姐,虽没有当年菡瑾母亲的气度,看起来却是直爽没有心机的。他将其接到家中,并非是闲来无事做做慈善事业的,也存了其他心思。樱井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美国打下的根基轻易动不得,这一点,刚好弥补了柳家在欧美市场上的不足。
樱井千叶重新回到日本,是樱井家下的一步险棋,与柳家为谋,他们贡献出在美国的人脉,柳老爷子替这位樱井家的继承人找一个足以力挽狂澜的女婿——就如几十年前樱井家还在日本时,柳家少爷求娶菡瑾母亲那样,助他们家渡过难关。
可惜,樱井千叶毕竟不是她姑姑。
菡瑾才下车,就看见早川爷爷已经守着了。
她踏着大步往前走,他跟在身后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与她听。
菡瑾想起了若干天前那通意味不明的电话,突然一阵恶心,压下心中的不喜,道:“樱井千叶不只是人间蒸发了吧?”她不是第一次失踪,狼来了的次数多了,谁有空去伺候她?爷爷不会无故大惊小怪。
早川奶奶立在廊下,目光有些悠远,看见她时,弯了弯嘴角,笑容却没有撑起来。
早川爷爷也跟着沉默下来了,菡瑾转过身,朝着自己大开着房门的房间瞥了一眼。那一眼,让她心里一片凉意。
房间里,书架上的书全被扒了下来,扔的到处都是。她摆在墙角的吊兰,被撞翻在地,薄薄的泥土上,依稀还能看见脚印。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靠窗的书桌上所有的锁都被撬掉了,可是,那里还是整间屋子最干净整齐的地方,显然是被收拾过了。上头工工整整地放着一本相册,封面被撕烂的相册。
菡瑾瞳孔一缩,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她伸出手,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翻出里子来的深印,垂下了眼睑,打开相册,第一页的照片里,是妈妈抱着才出生的她一起照的。那张照片里,妈妈笑得很开心,是她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样子。
过去许多年,重生之后近十年,加上前世那二十年,她能记住的,只剩下母亲悲戚的面容,看着她时,柔得化不开的眼神。
人之一生,想留住的太多,能留住的又太少,她想留住这份来不及属于她就枯萎的记忆,末了,才知终究是妄想。
这张照片是当年母亲和她在祖宅照的,时隔多年,胶卷已经遗失。
现在,被撕成了碎片的东西,再拼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她合上相册,打量起自己的房间,似是自言自语:“她到底在找什么?”
“老太爷说,是在找美国那桩开发案的企划书……”早川爷爷有些犹豫,“小姐的书房也被翻过了。”
菡瑾笑了笑,拉开抽屉。
也是个有能耐的,连她特地设计的暗格都被撬了。
里头为数不多的文件被翻得乱七八糟,她慢慢地查看了一遍。
很好,少了不只美国那一个。
她一言不发地把抽屉推了回去:“樱井千叶她……失踪那几天是不是和宫本浩志联系了?”
“是你刚走那几天,宫本家那位小姐来过,接着樱井小姐就到处嚷嚷,说什么宫本少爷要帮她过生日,那些话听着很不着调,”早川奶奶在柳家待了一辈子,从不喜欢道人是非,很不能理解樱井家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小姐来,“刚好美国那边樱井先生打了电话过来,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那头也发了火……亲自拜托了老太爷,要我们把人看紧了,哪怕是关起来,也万万不能让女儿再跟宫本家的人接触了……之后……反正没见过宫本家人的面的……”
点到为止即可。现代通讯技术发达,没见过面,不代表没有联系过。
菡瑾觉得很滑稽,这个樱井千叶啊……
她回过头,朝早川爷爷耸了耸肩,笑道:“那么,现在,我想我需要去找爷爷好好探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这笑容很是意味深长。
第二天一开盘,柳氏的股票就跌得人心惊肉跳。结合最近新闻上频频爆出的黑幕,一时间,流言四起。
菡瑾不得不再连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公司家里两头跑,忙得脚不点地。
大概是在回来的第五天吧,柳家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时正是晚饭时间。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瓢泼似的浇下来,夹杂着闪电,漫无边际的雨帘子,挡住了视线。
菡瑾从公司回来,看见了屋檐下瑟缩的人影。
小岛纯子憋红了脸,眼睛红红的,身上还穿着湿透了的校服,头发不停地滴水。
114、凉幕(二)
菡瑾打着伞从车上下来,雨点敲击在薄薄的伞面上,震得她握着伞柄的手一阵阵麻意,耳朵里只剩下轰隆隆地雨声,几要盖过那几下闷雷。
她慢慢走近小岛纯子,她蜷缩在檐下,双手抱膝,一动不动。
菡瑾把伞移到她头顶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透过夏日里丝薄的衣料,触到了她比雨水更冰冷的体温。
小岛纯子仰起头,嘴巴动了动,菡瑾看她的口型,应该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伸手架住了她的胳膊,想把人先从水塘里拉起来。
小岛纯子在那里蹲了一个下午,下肢早就跟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了。
她见到菡瑾,下意识地也想从地上爬起来,脚踩在地面上,双腿一软,膝盖直直地跪了下去。
菡瑾因为吃不准她到底在这里窝了多久,使出了大半力气想把人扶起来。小岛纯子的身形比她还要高一点,长年参加户外运动,长得也比她壮实。她这一跪,倒是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菡瑾身上。
菡瑾吃不住了,踉跄了几下,连忙把手里的伞扔掉了再空出一只手去拉她。
两个人一起坐到了地上。
田中推开驾驶座的车门,拿起一把伞冲了过来。
雨点砸在脸上疼得人直哆嗦,水流进了眼睛里,刺激到了泪腺,眼泪混着雨水一股脑儿往下流。
小岛纯子张开了嘴,一把抱住了菡瑾,嚎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外界的雷雨交加的混合音隔得支离破碎,却听得人更加心惊。
“菡瑾……爸爸妈妈快死了……是我害了他们……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菡瑾听见“死”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岛纯子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情绪很激动,周围杂音太大,她根本就听不出什么来龙去脉。
恰好在这个时候,田中把撑开的打伞,挡到了她们头上,朝着她大声喊道:“小瑾,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先把她带回去……”
菡瑾点了点头,田中把伞递给她,朝小岛纯子脖颈处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在柳家,田中担任司机多年,一直以来,也是柳老爷子的保镖,防身术是极其了得的。
小岛纯子终于安静下来。
*
忍足侑士随着父亲出现时,正好是大雨初霁,天空晴好之时。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青石板扑成的小路,经过了雨水的冲刷,更显光泽。
忍足家的人接到电话,只听说是菡瑾和她同学淋了雨,看着不大好,都理解成了菡瑾生病了。到了柳家,被带到了客房,看见躺在床上的另有其人,才松了一口气。
忍足爸爸不认得病人,早川奶奶解释这是菡瑾的同学,他就没再多问了。给女孩量过体温,吊上盐水,说了些注意事项,就去找了柳爷爷喝茶去了。
忍足侑士一眼就认出了躺着正发高烧的是小岛纯子,待父亲一转身,他就去寻菡瑾。
菡瑾正倚在走廊上,双手环胸,呆看着天空方向。
他正想叫她,她却抢在她前头开口了:“侑士哥哥,下过雨之后,真舒服啊。”
这几天气温有些偏高,一场大雨下来,将之前的闷气一扫而空。
整个世界都像被重新清洗过一样,散发着干净而又纯粹的味道。
忍足侑士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可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是啊,今天的雨很大。”
菡瑾回过头,突然朝他笑了起来:“侑士哥哥,我喜欢下雨,尤其是这种大雨。夏天的时候,一场大雨过后,就能让人心情舒畅。”
柳家的事情最近天天见报,忍足家的人每天看报纸都直接跳过经济版。也不知道是哪家小报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整日里写一些自以为是的推测,偏偏还用一种言之凿凿的口气说了:“柳家和迹部家的联姻梦即将宣告破灭。”忍足侑士这些天在学校看到迹部,时不时还能笑话他一回,说他最近出现在娱乐版的出勤率,比自己还要多了。
今天再见到菡瑾,倒是惊讶于她好不掺假的好心情。
他一转念,又联想到迹部满不在乎的样子,觉得这是他们两个在变相告诉他,不要替自己担心。整个人顿时豁然开朗,他笑着说道:“下过雨之后,世界就不一样了。”
菡瑾拍了拍肩膀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看了看院子里的大树:“尤其是那些恼人的虫子,安分了不少啊。”
忍足侑士点头,他家在关西的祖宅和柳家的院子格式大致相同,夏天的时候,虽然住着比一般屋子要凉快,却相当吵闹:“菡瑾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可不希望好觉只有今天一个晚上有。”菡瑾耸肩,“我想天天不被打扰。”
“这个有点难。”他扶了扶眼镜,觉得对方的话意有所指。
“这个一点都不难,”菡瑾狡黠地笑着,“侑士哥哥,相信我。”
*
第二日清晨。
和每个周末一样,真田透起得很晚,刷牙洗脸,化好妆,才慢吞吞地坐到座位上开始吃早饭。
这个时间,闲着的只有她一个,一个人占据了整个餐室。
家里其他人早就开始各忙各的了。
大伯父和伯母去道馆的去道馆,上班的上班;堂兄真田弦一郎三年如一日铁打不动的网球部训练;母亲被迁到了偏院,由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管着,不用出来用餐;父亲最近把柳家压着打,整个人扑在了钱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