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也觉得朕做得不对?”他忽然难以控制情绪地吼了起来,“你可知他是如何对朕的?朕登基之时,她拒不让朕向她行礼,不能完成登基仪式,还说想不到先帝会传位于朕,她让朕有多难堪?朕多番求她接受太后封号,迁入宁寿宫,她也毫不理会。朕想为她祝寿,她如何做的你也亲眼看见,朕还要如何对她?朕重用谁,只是论功行赏,不会任人唯亲……”
“皇上,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我不想听他大呼小叫,打断了他,“太后对你的不满,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虽然在她面前,我极力为你说好话,但我也不觉得完全是她无理取闹,她低微的出身,在你看来是隐痛,你想回避想掩盖,对她何尝不是伤害?你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纵然你没有看不起她的心,但是你敢不敢说你的所作所为不会让她产生那样的错觉?你看到她对胤祯好就不甘不满,难道她看着你对孝懿皇后好,就不会难受失落?孝懿皇后去世的时候你已经十一岁了,十一年你有没有让你的亲生母亲伤心失望绝望过?前日之因,才会有今日之果,你不针对起因去化解她的心结,赐封、抬旗、祝寿做得再多都是枉然,因为她根本不稀罕……”
“住口!朕找你是让你去劝说太后,不是让你来数落朕的。”他厉声打断我,胸膛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
“我也没有办法。”我无奈一叹,“我已经尽力了。”
“那好。”他脸色一冷,“既然她不肯给朕一点颜面,朕也不必再讨她好,她眼里只有允禵一个儿子,只想见他,朕就偏不让她如愿。”
我被他这骤然变得阴冷的脸色吓了一跳,急着问,“皇上想干什么?”
他不答我,一副心神交瘁的样子,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本想劝他几句,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还是让他先冷静一下为好,遂转身出了养心殿。
几日后,他率了王公大臣、太妃、妃嫔,送康熙灵柩到遵化去,也让我随胤禩同去。
四月初二仪式完,累了整日,我和胤禩刚睡下不久,忽闻外面隐隐约约有吵嚷声传来,胤禩立刻叫了小路子去打探情况。现在住行馆不比在京城各自有府邸,而今几家人住一个院落,听到这吵声似都起来了,院里顿时多了嘈杂的人声。
胤禩已穿好衣服,回身抱我,笑道:“你继续睡吧,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赖在他怀里,摇着头道:“没事你起来干什么?等小路子……”
我话还没有说完,小路子惊慌的声音已在外面响起,“爷,大事不好了,皇上命人抓了十四爷家里的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十四爷气不过向皇上闹起来,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我不待他说完已着急地起身穿衣服,顾不得插头上珠花,跟着胤禩匆匆出了门。
差不多所有人都到了正院大堂外,堂内只得胤禛、胤祯、德太妃、几名大臣、若干侍卫和胤祯府上的几人。
胤禩正向一旁的保泰问缘由,忽听里面胤祯的声音大声道:“就算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想要怎么都可以,但没有理由地乱抓人,教臣弟如何能服?”
“你不服?”胤禛的声音也极不平静,但还似极力克制着怒气,沉声道:“你几时服过朕?你从西宁回京,一路上可有向朕递过请安的折子?你回了京,还去礼部问觐见朕如何行礼,你是何意思?君臣之礼你不懂么?你分明是没将朕放在眼里。朕忍你多时,你不知收敛还愈发放肆,而今朕听闻你往日在军中吃酒行凶,抓你两个侍从来问,你是何态度向朕叫嚣?”
胤祯仍很气愤地大声道:“皇上从何处听闻?若有人证物证,大可拿出来教臣弟心服口服,这般诬赖算什么?”
胤禛厉声喝道:“来人,将雅图押上来。”
雅图原本就在堂上,这时由两名侍卫押着双肩,强行带到大堂正中,再被按在地上。
胤禛冷冷问:“你老实交代贝子允禵在军中可有吃酒行凶?”
雅图伏在地上,摇头道:“没有。”
“你还敢包庇他?”胤禛大怒道:“来人,交给刑部,永久伽示,他家中年满十六的人也统统上枷示众。”
我大吃一惊,如此疯狂的胤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此时竟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胤祯怒极而笑,“亏皇上还主张慎刑,而今什么都没查明就上刑,岂不就是想屈打成招?”
“你住口!”胤禛大叫,“来人,将孙泰、苏伯、常明、徐兰统统押来。”
孙泰、苏伯、常明也都早被带到了大堂上,这时由人押着跪到堂中,胤禛冷冷道:“你们说,贝子允禵在军中如何吃酒行凶的?谁如实招了,朕就放过他。”
那三人全都摇头,齐声道:“真没有。”
胤禛怒极,大喝道:“带下去,永远伽示。”
“够了。”德太妃摇晃着身子,由丁香扶着从座上站起,哭诉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那是你的亲弟弟,你当着我的面如此欺负他,你……你……”
她因为激动,一口气接不上来,脸色顿时变得唰白,连着抽了几口气,胤祯上前扶着她,帮她顺着气,两眼一红,哽咽道:“额娘自己保重……”
胤禛却还不肯罢休,高声叫道:“徐兰呢?押他来。”
一人上前恭声道:“回皇上,天津监生徐兰只是在贝子府教书,没有随过军,而今也没有来这里。”
他似怔了怔,随即哼了一声,“那人品性不端,将他遣送原籍,交地方官收押。”
我无奈叹息,他真的已经疯了,全然不顾后果,他此时完全是借胤祯泄愤,就像一个执拗着要和弟弟争宠的孩子,争不过就要千方百计毁掉他,全然没有半点君王的形象。或许他也想用这样的方式逼德太妃就范,但他怎就不知道,他们母子三全都是一样的执拗刚烈,非要用强,只会是玉石俱焚。
德太妃几欲昏去,胤祯不住口叫着“额娘”,泪流满面。
胤禛两步走下殿上台阶,指着胤祯,“还有你……”
我猛地一惊,他这时要是说出将胤祯收押伽示之类的话,恐怕真会当场就逼死德太妃了。我什么也顾不得多想,冲了进去,跪在他面前道:“求皇上息事宁人吧。德太妃娘娘只是因为先帝刚刚驾崩,大丧之期,所以无心接受太后赐封,而今先帝灵柩已经停稳,仪式也完成了,娘娘也心安了,只要养好身子,便可举行册封大典,奴才一定好好劝说服侍娘娘。”
“你——”他似一愣,指着胤祯的手紧握成拳,看着我良久,眼里那道噬人的火焰终于熄灭,转向胤祯淡淡道:“先帝生前对你极其疼爱,你便留在此处为先帝守陵。”他说完转身走出了大殿。
我一身冷汗,瘫坐在地上,胤禩进来抱起我,向胤祯叹道:“照顾好太妃,雅图等人的事我再想办法。”
胤祯含着泪点了点头。
胤禩抱我回房,我此刻脑子里还满是胤禛那杀人的目光,在他怀里抖个不停,他抱紧我,低声道:“没事了,陌儿,好好睡一觉。”
他那低沉的声音似带着让我安定的力量,我竟真的不再害怕,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回京后,胤禛让我住进永和宫继续劝说德太妃,一日完不成这差事,就一日不准我出宫。做了皇帝的人,果然就是可以蛮不讲理随心所欲。
经过一个多月调养,德太妃身体也没什么起色,一日将我叫到跟前,感叹道:“这几日我常做很可怕的梦,可能是大限将至了。”
我本来该安慰她,叫她不要胡思乱想,但这一刻我却想到她死时的情景,只觉人生悲空,一时无言。
她靠在床头,仰头望着白纱帐顶,似陷入了回忆,良久笑道:“我自先帝十六年进宫,初为常在,后封德贵人,十七年生下第一个孩子,第二年册为德嫔,次年再生皇六子,再次年晋德妃。之后两年又生七公主和九公主,二十五年生十二公主,二十七年生下胤祯。我以那么低下的身份,十年里为先帝生下三儿三女,和荣妃并肩成为为先帝生育子女最多的妃子,一步一步登上永和宫宫主之位,当时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今时想起,这真像是做梦。生得再多又如何?死的时候也无人送终。”
我仍是默默无言,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疯了一般地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羡慕的人,就是当初最嗤之以鼻的人?她是后宫身份最卑微的人,只生了一个儿子,但是这个儿子很孝顺,从来不嫌弃她身份低下。”
我淡淡道:“良妃没有孝懿皇后那么高贵的身份,也不似娘娘生有那样多的子女,但就娘娘所说这一点,她也足可以引以为傲的。”
“是啊,还是你有眼光。”她长叹了一声,“我自知离大去不远了,有些话想要对皇帝说清楚。”
难得她肯主动和胤禛沟通了,我心中一喜,笑道:“那我现在去告诉皇上。”
她点了点头,我转身退出房门,往养心殿去找胤禛,胤禛也似极高兴,还格外开恩让我回府上去。哪知我还没来得及和胤禩吃顿晚饭,又被召进宫去,德太妃忽然病危,料想又是一言不合被胤禛给气的。
我去了永和宫,服侍她吃药,她却猛地将药摔了,哭道:“我还吃什么药?让我死了算了,免得我夹在他们兄弟之间痛苦。”
我也要被他们母子折磨疯了,耐着性子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捶胸哭道:“我才知道那个不孝子几日前停了他弟弟的禄米,就因为高其倬在奏疏中误以大将军与他并写,他就要罚胤祯,高其倬写错折子,关胤祯何事?我知道他就是逼我,他故意折磨胤祯。”
我顿时也一肚子气,吩咐丁香照顾好她,立刻去了养心殿。
胤禛向我看来,面色阴晴不定,“太后服了药可有好些?”
“好不了了。”我忽然觉得好累好压抑,气得哭道:“我要回府上去,皇上不高兴,便将我杀了,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陪你们折腾,皇上愿意背负‘逼母’之名,随便,不要来烦我。我辛辛苦苦做得再多,还不是被你任性使横一句话就破坏完了。”
他好似一脸委屈,跺足道:“朕还没有说你,你还来哭?朕还以为你说服太后接受赐封了,结果朕满心欢喜地去,她却一口一句要见允禵。”
“那皇上知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想见允禵?”我抹了抹眼泪,瞪着他道:“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皇上却连她这个心愿都不能满足,还要使气乱罚允禵。我没那本事管你们的事,我这就出宫去,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说完转身就走,他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紧紧抱着我,“不要走,陌儿……朕这个时候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不要走。”
“放开我。”我用力挣扎,他的手却似铁箍一般紧紧圈在我腰上,我半点也挣不脱,急得哭起来。
他松开手,语气也软了,“你不要走……你说怎么做,朕都听你的。”
我转身瞪着他,微微喘了口气道:“皇上怎会不知道该怎么做?皇上待允禵好了,太后自然高兴,一切都好说。太后吃软不吃硬,皇上却偏要拿折磨允禵逼她就范,不就是将她往绝路上逼?皇上现在召允禵回京还来得及,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好。”他点头道:“朕这就召他回京。”他当下立刻遣了侍卫吴喜和朱兰太去办这事。
不过最后还是很遗憾,三屯营副将李如柏以部文未声明旨意,又无印信为凭,不让胤祯走,并将吴喜和朱兰太羁留,等到他请旨,得知确是胤禛的意思,放胤祯回京,德太妃已经崩逝,她至死也没有接受太后封号,而当胤祯赶回京中,看到的只是她的棺木。
第187章 第一八五章 太庙
德太妃去世以后,我对生死之事又看淡了几分。如她所说,风光了一世,可到咽气的时候却连自己最想见的人都见不到,人生无处不充满着遗憾。
在遵化,我已经见识到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无凭无据要将雅图等人永久伽示,要让胤祯守陵,我们又能说什么?他要看胤祯不顺眼,随便找个和胤祯无关的理由都能停了他禄米,我们又能做什么?唯一祈祷他自顾明君形象,不要太为所欲为落人诟病,可若他不在乎被世人指责逼母弑弟,要大开杀戒了,我们又能怎样?
一切似真的已成定局了,每当想起百里曦和茗珍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愧疚,可能我真的无法完成她们的重托了。我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陪着胤禩、诺儿和安安,他们就是我的全部了。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九月,一天一天渐凉了。每年春秋两季,安安都要病两场,可能是我怀着她那时自己身体不好,她也没从我这获取到什么营养,自出生以后体质就弱,一点伤风感冒就要病很久。
夜里她已是第三次咳醒,胤禩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她。
她眼泪花花地眨着眼睛,小声问,“阿玛,安安会不会要死了?”
“小傻瓜,不许胡说。”胤禩爱怜地捏着她粉嫩的小脸蛋儿,柔声道:“阿玛的小宝贝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到时候还要给阿玛和额娘唱歌跳舞知道么?”
安安一笑,又咳了起来,剧烈得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胤禩一手轻按在她口上,一手轻轻顺着她的背,心疼地道:“安安乖,忍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她咳完这一次,满脸通红,有气无力搂着胤禩的脖子,呜呜哭道:“安安舍不得阿玛和额娘,安安不想死。”
胤禩将她抱得更紧,沉声道:“安安要坚强些,有阿玛在,安安不会有事的。阿玛还要看着安安长大,要给安安找一个好的夫君,要看安安穿上漂亮的嫁衣。”
我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亦不知我们有没有命等到那一天。
安安眼眸却忽然一亮,将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安安不要,安安只喜欢云诺哥哥。”
“那怎么行?”我顿时变了脸色,这鬼丫头真是被胤禩宠坏了,只会胡闹。
胤禩却并不紧张,温言细语地道:“安安喜欢哥哥,那是兄妹之情,哥哥和阿玛一样,是安安最亲的人,就算安安嫁人了,依然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宝贝。”
“不是。”她摇着小脑袋,仰头望着胤禩,“安安知道,云诺哥哥是姨娘的儿子,不是安安的亲生哥哥。”
“你听谁胡说的?”我有些生气了,胤禩已经下了禁令,没想到还有人敢提这话。
“没有人对安安说。”她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身子,蜷在胤禩怀里,小声道:“是中元节的时候,文素祭拜沐将军和将军夫人,安安无意听到的,安安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胤禩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仍是急道:“那也不行。”从灵魂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我和胤禩生的,是亲兄妹,从身体血缘来说,一个是孟菁生的,一个是孟琳生的,是表兄妹,也是近亲。
但胤禩却好似没我这般紧张,只是抱着她笑道:“那些事要等安安长大再说了,安安现在要乖,先将病养好。”
我瞪了胤禩一眼,责怪他什么都由着这丫头,这么严重的事哪能依她?他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又哄着安安睡觉了。我恍然顿悟,这古人没什么近亲不能通婚的概念,想那康熙和孝懿皇后还是表兄妹,红楼梦里宝玉、黛玉、宝钗还都是表亲,这种事在古代也不奇怪,难怪他也没断然反对。
但我还是觉得事态严重,正要和他好好沟通下这个问题,他却“嘘”了一声,低声道:“安安睡着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