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提醒自己,她是八爷的。
三月二十,那日是我的生日,文伯要为我大肆庆祝,但我只想清静,让他简单安排下,晚上请八爷来吃个饭便是。一早四爷就让人送来贺礼,太子虽然不在京中,但也早吩咐了人送礼过来。
文素说一定要热闹一下,下午请满堂红到府上来唱戏。我听说过满堂红的名气,但是我对那些东西向来没有兴趣,只是忽然想起那满堂红幕后的大老板是林芷陌,那一刻竟然没有拒绝,让文素将他们请到了府上。
周老板让我点戏,我也不懂那些,便让他随便唱两场,我本也没有心思听戏,只是不忍拂了文素好意,那丫头什么事都围着我转,要是我不表现得很有兴致,她定又要觉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
唱完两场,周老板忽然向我走来,笑呵呵地道:“沐将军,我们满堂红还有一出镇堂之宝,虽然不是很喜庆,但是却很特别,将军要不要看两场?”
见他那样热情,我也不好立刻拒绝,随口问道:“有何特别?”
他甚是自豪地笑了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那是咱大老板自己写的剧,很有意思的。”
林芷陌还会写戏剧?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她那么能编故事的人,写不出戏剧才奇怪了。
我竟然来了兴趣,示意他演几场。
人物一出场,我就惊呆了,她写的《因缘劫》,里面的人物竟然叫仇诺和孟清,她说自己是孟清,而仇诺,她一度将我错认成仇诺。
我本已觉得被我遗忘了的人可能是她,我只是想不起我们有什么经过,看着那《因缘劫》,我却觉得那里面仇诺和孟清所发生的事,是那么惊人的熟悉。所有的台词,所有的对白,所有的上一句,我都想起了下一句。一刹那,我的世界天旋地转。像有什么冲开了心底的那道封印,一幕幕熟悉的,陌生的,遥远的画面,像是江河决堤,在我脑中快速冲泄。
我想起来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在那一刻完全被唤醒。不止是仇诺和孟清,我还想起了很多。雍正四年,她出生在一个贫苦的人家,父亲酗酒残暴,常常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将她卖给一个屠夫为妾,我带她逃走,为她找了一处地方安身,她在那里平静安乐地度过了那一世剩下的六年,二十岁,是那一世的终点。乾隆年间,她两世都投身在青楼,我为她赎身,为她寻一户好人家。第四世,嘉庆年间,她天生失明,父亲早死,继父不但随意打骂她,更对她施暴,我杀了那个男人,她抱着我哭,说要跟我走的时候,我推开了她。道光年,她出身贫寒,带着妹妹四处漂泊,卖唱为生,遇恶霸要强抢了她去,她不从失手杀了人,被丢入牢狱,等候斩刑,我疏通上下官员,将她放走……
如此十世,她要受尽人世苦难的十世,我看着她,陪着她,守着她,可是不能爱她。
而今,重回大清盛世,第十一世,我可以爱她了,却已无法爱她了,我遗忘得太久,想起得太晚,她的心,或许她的人,都已经是八爷的了。或许有八爷爱她,也是一样,我已经习惯了能看着不能爱的那种痛苦。
我冲入书房,画下她的样子,那十世,她的样子都没有变,从此以后,陪我的只有这幅画。
我已经知道,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结果。清楚明白是一回事,可心痛是另外一回事,唯有喝醉,才能够忘记烦恼。
我真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将她丢入荷塘的,将她救起来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那份压抑了十世的爱恋,借着酒意一瞬释放,那一刻,我只想她是我的,她本应是我的。吻着她的感觉那么熟悉,我想她回到我身边,我几乎是乞求她回到我身边。
我知道答案,可我如果不问一遍,我不会甘心。
她果然推开了我,丢下一句“结束了”的话。
我不怪她,她不知道我们的十世纠葛,她不知道我守护了她十世,她甚至不知道仇诺是不能爱她,才不爱她。如果我说出来,或许她会更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看到。
她写完了《因缘劫》,让我与八爷去看,其实我知道结局,她更主要的是想八爷看到。
临近尾声,八爷也已看到了孟清的选择,他一直沉默不语,半晌忽然问我,“真的有轮回,有前世吗?”
“八爷就当那是过去吧。”我强掩了心中苦痛,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过去,重要的是珍惜眼前。日前我才听素儿说,那日八爷去了荷塘找我,后来也未留下吃饭就走了,或许八爷看到了什么,有所误会。那日我喝醉了,失手将林姑娘扔下了荷塘,救起她时,我是真的醉了,错将她当作了孟菁,才吻了她,而她呛了水神志不清,也将我当作了八爷,她一直叫着八爷的名字。”
“是那样的?”
我点了点头,“林姑娘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决定了跟谁在一起就不会改,希望八爷好好珍惜,不要负她。”
他惊讶地看向我,我已起身告辞。清清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与她再也不可能。
我已守护她十世,第十一世,还是不能爱她,我愿意只在远处,默默看着她,再守护她一世。
第97章 第九十五章 天意
五月,皇上返京,静璃和玉容也回宫了,我每日仍是借着太后大寿的幌子,有事无事往长春宫跑,静璃的琵琶弹得很好,太后寿宴的时候,就打算让她弹琵琶了,曲子我也准备好了,是我最喜欢的《琵琶语》,前些日子我找了宫里的乐师,用古琴弹了,让他修改成琵琶的曲谱。静璃对那曲子赞不绝口,每日都要弹上几遍。
这日,百里曦在良妃那里排完舞,静璃忽然说想见一见她,我便将她带了过去。
一入花厅,静璃微笑着打量她,她也没有一点扭捏不自在,落落大方地上前,低身福礼,“民女见过璃妃娘娘。”
“不必多礼。”静璃伸手拉起她,面上带着随和的微笑,“这里没外人,都是好姐妹,随便坐吧。”
她也不太懂宫里的规矩,见静璃那样说了,也不推让,先在圆桌前入座,向玉容看去,面上似有惊疑之色一闪而过。我拉过玉容介绍道:“这是我还是秀女的时候结识的姐妹,叫玉容,说起来,我家跟她家还是世交。”
“我叫赫舍里玉容。”玉容很大方地补充道,“小陌时常向我说起百里姑娘呢,她说百里姑娘为人仗义,大气豪爽,说我定会喜欢那样性情的人,有机会要介绍我们认识呢。”
“姐姐一说起你,那说得可是天上有人间无的,我们都要嫉妒了。”静璃也入了座,笑了起来,“所以呀,我一直就想着要见一见你了,前几日见你在良妃那里忙到很晚,没方便叫你过来,今日总算见着了,果然是不凡之人。”
“姐姐?”百里曦微微有些惊讶,向我看来。
“你还有所不知吧,我们三人入宫选秀的时候,感情就很好了,只是后来我点中有了册封,她们却做了宫女。不过私下我们还是好姐妹。”静璃微微一笑,“而且小陌的大哥还是我的结拜二哥,所以就更亲了。”
“小陌还有大哥吗?”百里曦更惊讶地看着我,“一直都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心中苦笑,那就是作孽,我巴不得大家都忘了孟清诺,哪还敢挂在嘴边说。当下含糊笑道:“嗯,我大哥总是行踪不定,我就当他不存在了。”
静璃白了我一眼,“哪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妹妹?”
玉容轻咳了一声,打断大家讨论孟清诺,向我笑道:“小陌,你也坐着吧,我去沏茶。”她转身往偏厅去了。
就只提了这么两句孟清诺,我感觉手心都有了冷汗,挨着百里曦坐了;赶紧另起话题,“这次南巡,路上可有什么奇闻?”
“皇上整日办公事,也没去哪里玩乐,能有什么见闻?”静璃说着似有些不满,微微皱眉,“都是那些刺客坏了兴致,除开路途,整日都呆在行馆,大队大队的侍卫跟进跟出,闷死了,反而还不及宫里自由。”
我吃了一惊,“后来还有刺客?”
“那倒没有了。”静璃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不过有之前那一次,大家都有担心,防守就更严了,可能刺客也觉得没机会下手了吧。”
“你们出巡还遇到刺客了?”百里曦惊道,“小陌就是这原因提前回京的?你都没有说过。”
我看着她关心紧张的神情,心中有些感动,笑叹了一声,“我也没出什么事,就不用说出来再让人担心了吧。”我是没什么事,但是胤禩却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这笔账我都记在叶阑宇他们头上,总有一天要和他们算账。
“查出刺客的来历了吗?”百里曦随口一问。
静璃淡淡接道:“好像是什么义火教,要反清复明的,现在朝廷正到处查处那些造反的教徒。”
百里曦轻叹了一声,“清军入关都已好多年,国泰民安也没什么不好,真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动荡。”
“百里姑娘也是汉人吧?”玉容端着茶具走了过来,放在桌上,为大家倒了茶,这才坐下。
“我是汉人。”百里曦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希望满人、汉人能和平相处,战乱苦的还是百姓。”
静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向百里曦看去,赞许地笑道:“百里姑娘说得太对。”
百里曦谦虚一笑,“我这都是和小陌认识久了,从她那学的。她一个姑娘家,竟然操心国事,心怀天下,我是不敢比的。”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我道:“对了,日前你要我留意那事儿,我倒找着了一个。”
她说了半句的时候我就向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在这说,可她却没什么心思,也没看懂我的眼色,直接说了出来。
静璃不在意地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是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百里曦笑了起来,“入秋就要科举考试了,小陌出了几道题,要我挂到各酒楼、茶馆、客栈,悬赏让人来答,她还要先帮朝廷审状元呢。”
玉容和静璃一听都笑了起来,静璃笑看着我,无奈摇头,“姐姐这心,路人皆知,完全就是向着八爷的。”
“那也不是这样说的。”我竟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嘀咕,“有那么明显么?”
“不明显,不明显。”玉容扮了个鬼脸,“我们什么都没看出来。”
静璃打趣地看了我一眼,又向百里曦笑道:“能答出小陌的难题,又被百里姑娘选中的,不知是怎样一个惊世奇才,我真是很好奇。”
“我也很好奇,”玉容瞟着我偷笑,又催促百里曦道,“快说出来看看,那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才能?”
百里曦故意清了清嗓子,拉长了声音,“那人叫——孟清诺。”
“噗。”我正在喝茶,她一句话出口,我一口茶喷了出来,喷到玉容身上。玉容也正在喝茶,听到“孟清诺”那三个字,被一口茶呛到,不停咳嗽,一边擦身上的茶水,一边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静璃更是没拿稳茶杯,茶杯掉到桌上打翻,茶水顺着桌沿流去。
百里曦吃惊地看着我们,“你们都怎么了?”
我与玉容那是惊吓,静璃除了惊讶,肯定还有激动。果然她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你是说……那个人……叫……叫孟清诺?”
“对啊。”百里曦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她,“你们认识?”
“认识认识。”静璃激动地点着头,“他就是小陌的大哥啊,也是我的二哥。”
“什么?”这下轮到百里曦震惊了,抓着我的手喜道,“竟有这么巧的事?”
巧?是有人故意和我为难吧?但是知道孟清诺的人不多啊,不可能是胤禩那么无聊吧?
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是怎么回事,静璃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忽然抓住百里曦的手,又哭又笑,“他真的在京城?他在那里?他住在哪里的?那地方好吗?干净吗?你能不能找到他?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好吗?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是一个人,还是身边还有其他人?他是要上京赶考的吗?”
她连珠炮似的问题,百里曦一句也答不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静璃,”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拉住她,“别这样,这是在宫里。我看这只是巧合。”
“是啊,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是有的。”玉容也帮着我附和,“或许只是巧合。”
“怎么会?”静璃摇着头,“那么特别的名字,世间除了他,怎还会有第二个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此刻这么激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了,只肯定地道:“不会是他啦。”
“你怎知道?”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就一点也不想你大哥么?”
我怎知道?我才是如假包换的孟清诺,那个人当然是冒牌货。
她忽然用力抓着我的手,“姐姐偶尔有机会去裕亲王府,就可以出宫了,去看一看那个人好么?去看一看是不是二哥?”
她不说这话,我也是要去会一会那个人的,真是岂有此理,竟然冒充我的化身。我点了点头,“过几天我就去看看。”
她这才镇静下来,渐渐松开我的手。玉容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重新倒了茶,我也回座上坐下。
静璃也暂时平复了心情,收起对孟清诺的那些心事,恢复了优雅从容的微笑,向玉容看了两眼,又向我看来,“珍格格现在还疯得厉害吗?她那疯病若是好了,与沐将军的婚事是否就……?”她似顾及到玉容感受,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看那婚事或许就不了了之了吧。”我轻叹了一声,“太后是舍不得她再疯一次的。”
听我这样一说,玉容面上一喜,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静璃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向我道:“沐将军沉默少言,我看姐姐得对八爷说一声,让八爷帮帮忙才是。”
我微微一怔,这话我没法让胤禩去说吧?他知道沐晨风心里有我,怎么能让他去劝沐晨风接受玉容?我也无法去劝沐晨风,到底算我与胤禩欠他吧,我们说什么或许都是伤害。这只有玉容自己努力了。
我看着玉容,真的希望她可以勇敢,无论如何都要争取。“能得到那样一个人的爱,应当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吧,如果想要得到,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沐将军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木讷,不解风情。格格可以那么勇敢地表达对一个人的爱,那非但不是羞耻,反而令人钦佩,未到终点,谁也不能确定结果,输的永远只是半途止步的人。”
玉容看着我,本来面上还带着一丝羞涩之色,此刻却没有了,目光一瞬变得坚定,似已明白了我的话。
她爱上的人是沐晨风,注定她的感情之路也会历尽艰辛,但如果他们也能排除万难在一起,那一定是恩爱幸福的一对。
沐晨风是我觉得亏欠的人,玉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以我所处的位置,我也无法做太多,我不应撮合,不应阻止,我只是怀着一种希望,希望似那《因缘劫》的结局,不要让故事有太多遗憾。
几日后,我见到了那个孟清诺。他三十多岁年纪,长得倒也相貌堂堂,不高不矮,略有些偏瘦,带着一丝自大狂妄的书生气。我那一套题,倒并不是要选什么惊世之才,只是要选醉心功名利禄,心很高,才学却平庸,没什么把握能考中的人。
百里曦请了他到醉云阁喝酒,我也换了男装相见。百里曦向他介绍我道:“这位林公子就是在福来客栈出那些题的人了,他很赏识孟公子的文才,想要结识孟公子呢。”
我点头微笑,“天子脚下果然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