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人海两茫茫
“闪开!快闪开!”
“惊马了啊!快闪开!”
隆福寺前的大街上,一匹通体如黑缎般的高头大马嘶鸣着在街上横冲直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惊呼阵阵,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摊点,撞伤了多少行人。
马上之人双腿颤抖地紧夹马腹,双手紧握缰绳,闭着眼睛伏在马背上,除了口中不住叫嚷“马惊了”、“快闪开”之外,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恐掉下马背,摔成残废。
路人纷纷避让,但人的动作哪能快的过发疯的骏马?
“乔乔!”
南英一声悲呼,手中的两串冰糖葫芦拿捏不住,掉在地上,霎时被拥挤慌乱的人群踩成碎末儿。
只见街道中间,一个六七岁的红袍小姑娘正一脸惊恐的呆立在那里,转眼间就要被疯马撞上,若真被撞上,他的妹妹不死也要重伤!更何况,她妹妹的身体本就不好!
南英有心上前抢救,无奈他的位置距离妹妹太过遥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马冲着妹妹而去——这时,不知怎地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风一般地冲上前,抱过小姑娘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马蹄…
“小心!”
南英才刚要松口气,心又悬到了嗓子眼——那个少年冲势过猛,抱着小姑娘一阵翻滚,却不曾想一头撞在路边的石墩上,双双昏了过去。
“乔乔!”
南英扒开人群上前,费力将妹妹从少年怀里扒拉出来,眼见妹妹双眼紧闭,细嫩的额头一片青紫,他哪里还顾得上同样昏迷的少年?他慌慌张张地背起妹妹,奔向就近的医馆而去。
今日可是他偷偷带着妹妹出来的,若是妹妹出了事,你要他如何向父母交待?
南英没有注意的是,就在那少年将他妹妹从马蹄下救出之后的一瞬间,那匹骏马悲嘶一声栽倒在地,再一看,骏马的脖子上插着一把乌亮的匕首,马血顺着匕首汩汩地流了满地。而那骑马之人更是滚了几滚,栽了个狗啃泥。
“大胆!”那骑马之人当众丢了这个大的脸面,当真是身上痛,心头更是羞怒不已。只见他从地上跳起,狠狠地将口中的混者泥土的唾沫一口吐掉,狰狞地喝道:“何人敢伤九爷的马!”
“嗯?”一个蓝衣青年缓缓走到马尸边,伸手将那沾满血的匕首拔出来,在骏马黑缎似的鬃毛上擦了擦,才转身面向那骑马之人,皱眉道:“九爷?你说这是老九的马?”
老九?在北京城有几个刚这么称呼九皇子的?那骑马之人擦擦眼睛,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青年,顿时脸色一变,跪地叩首道:“奴才九爷府上的马三儿,给四爷请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四爷,还请四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奴才这一回!”
青年弯腰将匕首重新插回靴子里,道:“你回去告诉老九,既然是我杀了他的马,改日总会陪他一匹更好的。但是你,马三儿,你这闹市纵马,莫非也是九弟教的不成!”
“不不!四爷杀的好!是这畜生不争气进城就受了惊!”马三儿带着哭腔道:“爷,你这不是要奴才的命么!”闹市纵马,纵奴行凶,自己若是敢给九爷惹上这个名声,那自己还能落点什么好?
“那你可知道今日这事作何处理?”青年看着街上一片狼藉,更有不少行人倒在路边呼痛不已,眉头拧的更紧。
“赔!奴才这就赔!受了伤的全部送医馆,医药费,营养费奴才全算奴才的!”马三儿赶紧拍着胸脯赔笑保证道。只是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难看——这疯马几乎毁了一条街,全部赔偿,没有几千两银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几千两银子啊!不是几十两!他辛苦了二十多年才从打扫马厩的小厮奋斗成为一个买马的小管事,几千两银子那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回城的路上还在美滋滋地想着纳个小妾享受几日,这一下,全砸进去了!
还有九爷那边,这黑马可是西面的商人为了巴结九爷特意从草原上带回来了。当时那商人可是将这马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这还没被九爷看见,就倒毙在这儿,这算是…他这个小管事办砸了领到的第一个差事,这小管事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了!
他有心赖账,可这位冷面四爷就在这看着,他不敢啊他!比起九爷,这位四爷更是惹不得的主!妈*的!莫非自己出门忘记看黄历不成!倒霉,真是倒了血霉了!
青年,也就是马三儿口中的四爷,正是四贝勒胤禛。他今日难得有闲,特意到隆福寺上了柱香,又与寺里的喇嘛谈了会儿经,只觉得颇有收获,心情正好,那料到才一出寺门,就碰上惊马这档子窝心的事?
这个少年反应倒是不慢…四爷心中对这救人的少年颇有些欣赏,但也没有太过在意,一个汉人子弟么…见那马三儿赔了那少年十两银子,而那少年也由两个稍小些的一男一女搀扶着走远,他便也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最近朝堂上安静的有些过分,分明就透着不同寻常…
……
“我是董南乔,不是董鄂南乔…”
“我是董南乔,不是董鄂南乔…不是…不是…”
南乔再一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粉红的洗的有些发白的细纱帐,透过细纱帐,是高高的房梁,梁木上的雕花模糊不清,红漆也干枯褪色,更有的地方剥落了一块两块,透着老旧的气息…
而自己的这副身体,依然是纤细瘦弱,而且还不到七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南乔的眼中透出一种灰色的绝望——她明明是二十七岁的董南乔,明明是苦尽甘来,与心爱的他一起走出医院,准备生一个宝宝的,幸福地生活在2010年的董南乔,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三百年前的,大清朝的七岁小娃娃董鄂南乔?!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的…”南乔又一次闭上眼睛,期待着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她们温馨的小家,而他做好了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菜,温柔而宠溺地看着她…
“乔乔…”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进南乔的房间,见南乔依然紧闭着眼睛,妇人的眼眶瞬间就溢满了泪水。
“乔乔…”
妇人伤心地唤了一声,见南乔没有反应,只好将手中的瓷碗放在身边的柳木方桌上,人在南乔床边坐了下来。
“乔乔…”妇人替南乔掖了掖被角,右手颤颤地摸了摸南乔额头上的那一小块淤血的青紫,心中心疼至极,眼泪滴落下来,在粉白色的床单上印下一朵朵水痕…
妇人有帕子蘸蘸眼角,哽咽道:“乔乔…你这个心狠的丫头,当初额娘怀上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能折腾的,让额娘吃什么吐什么,片刻也不安宁…别人有孕都会胖上一些,而额娘却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
“乔乔…你这心狠的丫头还是不肯放过额娘,临到生产的时候又遇到难产…额娘拼尽了力气将你生出来,自己却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本想着这就解脱了,可你又是体弱,三天两头害病…”
“乔乔…若不是家里的银钱全都给你换了好药材将养身子,你哥哥他…咱们董鄂氏可是贵姓,他怎么会只能从最末等的小兵做起?这要让他什么时候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乔乔…你哥哥他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了…乔乔,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怎么就不清醒?莫非你生来就是跟你额娘,跟你阿玛,跟你哥哥讨债的不成!乔乔…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一滴眼泪从南乔的眼角滑落。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现在都是董鄂南乔了。这个小女孩,她有父母,有哥哥…她的亲人为了她付出了这么多,让她如何能继续冷漠下去?
而且,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闻不动,熬到这副身体生机断绝就真的能再一次回到三百年后?
她的哥哥还跪在院子里…若她再不醒,好好一个人,可就要跪的废了…她董南乔真是那没良心的,占了人家的身体,还要害的她一家人家破人亡?
就算她还能回到三百年后,变回了二十七岁的董南乔,她真的还能幸福么?
“额娘…”南乔睁开眼睛,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
“乔乔!”妇人不可置信地仔细看了看南乔,见她真的清醒了,妇人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喜悦,猛地站起身向屋外喊道:“爷!英子!乔乔醒了!老天保佑,乔乔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南乔望着那只有三十岁却像是五十岁的,看着自己醒了后高兴的手足无措,只会喃喃自语父亲;望着那分明十分高兴,眼泪却流的更凶的母亲;还有那仿佛比自己还要虚弱,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真心欢笑的哥哥…
这…就是她此生的亲人了么?南乔心中堵的难受,却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002 人海两茫茫(二)
“来,乔乔,趁着这参汤还有热,赶紧喝了…”
屋里几人又哭又笑地闹了半晌,还是陈氏,也就是南乔的母亲率先恢复了正常。只见她蘸了蘸眼角,弯身将南乔扶起半坐着,又在她身后放了床被褥让她靠了,才端起桌上的白瓷小碗,试了试温度,送到南乔嘴边。
南乔本不想让额娘喂食,但她这副新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弱,受伤后又水米不沾地躺在床上干熬了三天,哪里还有力气?只好就着陈氏的手,将一碗参汤喝了。
陈氏见到南乔乖巧地将一碗参汤喝完,心中念了句阿弥托福,眼睛又是一湿,道:“好孩子,锅里还有,额娘这就给你盛去。”
“额娘,我吃好了。”南乔虚弱地笑道:“额娘,也给哥哥喝一些吧。”
陈氏在她耳边的哭诉她可是一点也没忘,又看这一家四口,除了自己,其他三人身上穿的虽都是旗装,却是粗布,那夫人的衣角袖口还隐隐能看到有补丁的痕迹…而且,家里连个使唤的下人也没有,哪里还不明白家中穷困?她的哥哥可也是跪了三天,可别落下了病根…
“我不要…”南英闻言连连摆手,道:“哥哥我身子壮实着呢,喝参汤太浪费了,还是都给妹妹用了吧。”
南乔闻言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又侧身躺倒,道:“阿玛,额娘,哥哥,乔乔有些累了,还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你睡…”陈氏赶紧将那有些发傻的父子两人推出了房间,反身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将手中的小碗递给南英道:“去将剩下的参汤喝了吧。”
“额娘,我真不用,有稀饭喝一些就好了。参汤还是给妹妹留着吧。”南英接过空碗,愣了愣。他们家的情况他岂能不知?这几天里,为了让妹妹清醒过来,十里八街的大夫挨个地请了个遍,隆福寺更是舍了十几两银子的香油钱,原本就不多的家底更是被折腾个底朝天…
这幸好是妹妹醒了,若还不醒,阿玛恐怕就会让人把后院里那颗两百年的樟树锯了去!好卖了钱请萨满做一场法事!再说,妹妹身子一直不好,这参汤就是保着妹妹的命用的,额娘怎么会让自己喝了!
“唉…”陈氏望着南乔的房间,仿佛透过门,看见了南乔乖巧消瘦的小脸,心疼地道:“你妹妹才这点小,就知道心疼你了,真是好孩子…”
见儿子还是很疑惑,陈氏斜了他一眼,道:“她这才醒了没一会儿,哪有许多瞌睡的?乔乔这是逼着让你把剩下的参汤喝了!不然,她不喝,这大热天的,放上一会,可就糟蹋了…唉,原本也没熬出多少,估计也就只剩下大半碗的,你都喝了吧。”
“那乔乔她…”南英听明白了妹妹的小心思,心中更加柔软。
“再想办法吧。”陈氏叹了口气,吩咐儿子,道:“喝完后记得洗锅洗碗。”说罢,又叹了口气,迈脚回到自己的房间。
陈氏夫妻的房间并不小,但却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柳木方桌,配的四把扶手椅子,再就是一个大立柜和一个梳妆台了。大立柜和梳妆台上的红漆已经磨损,但却擦拭的很干净,透着老旧的喜庆味道来,看样子,应该是陈氏当年的嫁妆…
陈氏坐在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小心地捧出一个雕花的首饰盒子打开,看一眼,叹了口气,又看一眼,又叹了口气。
“他娘,这可是你最后一件首饰了…”董鄂宝柱,也就是这一家四口的唯一的成年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自从出了南乔房间,一直跟在陈氏身后一言不发,见陈氏捧出了首饰盒,取出了那盒子里的仅存的一件白玉缠花簪子,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我知道。”陈氏将手中的簪子用块白布包起,递到自家男人面前,道:“拿去当了吧。”
宝柱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那簪子推回,道:“这是你娘的留给你的念想,不能当。我…我还是回大院找大哥借些,亲侄女养身子用的,大哥他说不定会借的。再说,马上不是发禄米了么…”
“爷!”陈氏打断宝柱的话,道:“若是大伯肯帮扶,早就帮扶了!爷,自从老太爷走了后,大院何曾给过咱们一丁点儿好脸色!当初分家…”
提起当初分家,陈氏脸色十分难看,但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叹气道:“爷,这死物件的,那抵活人重要?你不是也说了?发了禄米,再赎回来就是了。”
宝柱默默地望着妻子暗黄的脸色,哑道:“慧琴,这些年,苦了你了。”
陈氏闻言笑了一笑,将个簪子放进丈夫手里,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只要乔乔能好起来,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不比谁过的快活!”
是呀,只要乔乔能好起来…想自己知道的那些贵女们,嫁的好是好,可整日里侍妾姨娘的,庶子庶女的,窝心事儿就能少了?比起来,自己这几年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夫妻和睦,儿女懂事,才是舒心日子…
又没有挨饿受冻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听见父母和哥哥走远,南乔又睁开了眼睛,喃喃道:“李言,你好不好…”
前世的一幕幕在眼前划过,犹如无声电影。
她记得那一日,春天的太阳晒的人暖洋洋的,路边的树上也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粉色花朵。
那一日,他们心爱的小窝布置完毕,他带着她去了医院取了体检结果——两个人的身体都非常健康,怀上一个聪明健康的宝宝完全没有问题,他们正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奢侈地庆祝一下,哪曾料到地面会突然摇晃起来,而他们的脚下突然裂开一道伤口!
她犹自记得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坠落,坠落,仿佛那道裂痕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似的…
可不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么?自己的灵魂到了这大清朝!
南乔心中痛的厉害,将自己现在的瘦小身子蜷成一团,想起再见不到心爱的他,南乔的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
慢着…慢着…
地裂开时,他与她是紧紧抱在一起的,自己的灵魂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大清朝,那李言他一定也来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她能穿越,李言也能!
想到此处,南乔抹了把眼泪,露出一个微笑。
自怨自艾有什么用?哪怕仅有亿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找到他!
南乔心中兴奋,想要下床去问问哥哥自己这个身体是如何昏迷的,无奈她才刚想坐起,又无力地软倒在床上…
这副身子,果然是虚弱啊…南乔苦笑一声,叹道:“当下的任务,还是先将这身子养好了…”
003 人海两茫茫(三)
许是人小恢复速度快,许是因为换了个灵魂…
她这副亏了三天的小身子,南乔第二日便能勉强下床,在房间里活动了一番——陈氏不准她出屋,说是不能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