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牛走后,南乔托腮坐在窗前,手中捏着薄薄的一页信纸,抿了抿嘴。
她一直相信,栀子做为她一手养成的丫头,所拥有的学识、气质,扮成一个主子小姐绝对是没问题的。她也一直相信,当栀子成功转型时,她会由衷的为她高兴……
但如今,确认了栀子做的很好时,为何她心中的愉悦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多?难道是因为栀子她扯了会儿李言的袖子?
“栀子……”南乔轻轻摇摇头,喃喃道:“错了,现在是芊芊了。瞧这个名字,一听就有一种弱质风流来,比起栀子,好上不少呢……”
不知怎地,南乔突然不想那么快给李言回信,也不想张大牛立即回去报道,就那么让他留了下来,混在一堆孩子中,炫耀他的武术,让他们站马步。
韩嬷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南乔撑起一把油纸伞,走进了细雨里。
“南乔?”
南乔听住脚步,转头看见陈兴医皱眉向她走过来,微微笑了笑。
“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陈兴医道:“别看这雨不大,但真淋了还是极易生病的。伯母也是,这一次出门,都没让个丫鬟跟着。”
南乔心中一暖,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油纸伞好,轻笑道:“我好歹还撑了伞得,你自己呢?”见陈兴医哑然,她也没在这问题上纠缠,毕竟只是如丝细雨,静静站半天,都不一定能打湿头发呢。“那两个孩子如何了?”
说到这事儿,陈兴医正了正神色,道:“种痘后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异常。今天是第三天。早上我去诊脉的时候,发现知恩有一些发热,他也声称自己身上似乎有些不舒服,却说不上哪里不舒服。玲玲依然没有什么异常。我正要去进行第二次诊脉。另外,两个人的伤口今日都开始正常结痂了。”
南乔撑着伞,漫步向安置两个孩子的房间走去。“听你这么说,似乎牛痘的痘脓对知恩有了影响,而痘粉在玲玲身上却没起什么作用……”
“正是这样。”陈兴医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问道:“南乔,你到底是如何断定牛痘能预防天花的?虽然与你说话的时候,你偶尔会说出些我难以理解的词,不愿意解释或是糊弄过去……但那到底是闲谈,如今是天花预防……是天大的事”
南乔听后静静地向前走了一阵,没有立即说话。
细雨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让人们眼前蒙上一层薄雾。
眼看两个孩子的特别住处就在眼前不远,她终于停下脚步,心情愉快地将纸伞在指尖用力旋转几圈攥住,抬头微笑道:“兴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一个女儿家,哪里懂的这些?兴医,这种尝试,和尝试所取得的结论成果,都是你的这个小神医的功劳。这一点,兴医,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将属于你的荣誉,是不容被我这样一无所知的人分享的。”
“南乔,你这样说,既是笃定我这次会成功,会有无上的荣誉了?”李言心中掀起前所未有的波澜南乔难道不知道,她笃定的到底是什么么
那是天花一旦发作便九死一生的瘟疫
南乔收起伞,同时收起脸上的笑容,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陈兴医,道:“兴医,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陈兴医点点头,率先走进屋檐下,首先进了程知恩的小房间。
程知恩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董玲玲站在一个凳子前,手里拿了一本故事书,正陪着他。
“知恩还是有些发热,但比起上午没有恶化。”
“玲玲……”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南乔插什么话。她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屋檐下,仰望朦朦细雨。董玲玲很懂事地搬了个凳子给她。
“玲玲,你将来想做什么?”南乔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问道。
“恩人姐姐……”董玲玲迟疑地抬起头,问道:“我不想离开这里,想留下来一直照顾弟弟妹妹们成么?”
“哦?为什么呢?”南乔笑道:“如果你是舍不得现在的弟弟妹妹们,待他们长到了八岁,也是要出去学本事做活的,到那时候,你还在这里,他们却走了,你不会难过么?”
董玲玲小脸黯淡下来,但还是坚持说道:“我会难过,但庄先生说咱们庄里一直都还会有像我这样可怜的孩子送进来,我会有新的弟弟妹妹们照顾……小姐,我不想去外面。”
不想……
一阵风吹起她的刘海,南乔看见她额头上的疤痕,这才恍惚想起她有别于别的孩子都是灾民出身,她是京城南门根那里的乞儿,是在被人毒打时自己救起来的……
对于她来说,外面的世界,光鲜的北京城,是很残酷很可怕、梦魇一样的地方吧……南乔轻叹一声,柔声道:“不想出去,咱就不出去,这里也需要你。”
“谢谢小姐”董玲玲惊喜之下,突然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的”
“傻丫头,额头很结实么?别砸坏了……赶紧起来……”南乔拉起董玲玲,眼前突然回想起当日栀子闯进自己的家门,也是这样欢喜地给陈氏磕头,给她磕头……
这一场春雨,只不过飘了三天,天上又重新出现了暖阳。
被雨水滋润过的田间更加碧绿喜;池塘边得柳树仿佛昨日仅有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弯,今日就舒展开来,长成了少女的细眉;桃花开的更加绚烂,有蝴蝶在翩翩起舞。
似乎一切都很好。
陈兴医已经开始了他第二阶段的实验,间或给百多个孩子们诊脉看病,又将庄先生所说在医术上有灵气孩子带在身边进行考察……
韩嬷嬷也从这些女孩子中挑中了两个八岁的丫头,一边细心教导着规矩,一边也给南乔做些端茶倒水、跑腿递话的活儿……
张大牛在乡野里也混的如鱼得水,又有田小牛常鞍前马后地跟着,请教些规矩……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美丽的春天多快乐,心情多欢畅……”
每次来田庄,由南乔间隙演奏几首儿歌,已经成了庄上孩子们最受欢迎的娱乐时间。这一日,她正兴高采烈地弹奏着《铃儿响叮当》,下面孩子们正齐声合唱着被改的面目全非的歌词时,张大牛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附耳道:“小姐,奴才刚在庄子前面,看见似乎是十七爷往这边来了。”
十七?
南乔心中一个恍惚,弹错了一个音符。好在下面的齐声欢唱有够大声,兴致正高,没有孩子注意到这个失误。庄先生或许听出来的,但在他眼中,南乔一向都是乱弹琴的,自然也就懒得指出来,打扰孩子们的兴致。
见南乔没有停下来,张大牛再次附耳,稍微抬高了声音道:“小姐,十七爷往这里来了。”
“知道了。”南乔手上不停,道:“你去迎接了就是。我这里再有一遍就结束了。”
张大牛看了看下面欢笑的孩子们,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去了。他边跑心中边想,小姐就是小姐,真是波澜不惊……
其实南乔哪里是波澜不惊……若真是波澜不惊,怎会弹错一个音符?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已。立即停下来远远去路边迎接?似乎又太刻意了……
反正十七也是知道这里的,自己这一点乱弹琴的本事,他也听了不止一次两次,无所谓避讳不避讳、隐瞒不隐瞒的……
只是,他怎么突然来了?
张大牛没有提起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他是一个人来的?
十七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老十七,前面就是那丫头家的庄子?”康熙四处看了一下,道:“倒是挺朴实的。”他也不想想,他平日所游玩的地儿,不是名家细作、精雕细琢,谁敢邀请他去欣赏?如南乔这样一般的田庄,他还真少见……
“那丫头倒是有孝心的,收了第一茬草莓就巴巴地给朕送了好些个……”康熙感慨。草莓对于康熙这一国之主来说,实在不算点啥,但难得的是那份心,那份自己有了点好的就想到他的心意……
“是。”十七应道。
这一句回话,单单一个字,是单薄了。但凡皇上闲话时,听者总要顺着他的话音说几句才是,像十七这样,难免显得有些敷衍和不尊敬……
康熙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踢马前行。
而十七恍然不觉。此时,他心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七个月二百多天没见,她有没有什么变话?
渐渐有孩童欢快的歌唱声传来,离田庄越近,听的越是清晰。
“池塘的青蛙醒来了,欢喜地叫呱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恭喜你、祝福我,明天更吉祥……”
“这是什么歌?听这动静,不是十个八个孩子能唱出来的吧?”越来越清晰的歌唱声,吸引了康熙的注意,先前由十七所引发的那一点不快,这会儿也忘记了。此时他很想知道,这明明只是个不大的田庄,充其量也不过二三十庄户,怎么能有这么多孩子?还在一起唱歌?
十七眼神闪了闪,恭敬地道:“回皇阿玛,这大概是乔乔在弹琴,她收留的小孩子们在唱歌。她总是弹这样……这样轻快的曲子。”
“收留的孩子?”康熙皱眉连连问道:“有多少?什么时候收留的?从哪里收留的?她白养着?”
十七忍不住吞了一口气,十分谨慎地答道:“儿臣听说,这些孩子都是往年遇到灾荒,她随着朝廷的粥棚舍粥,遇见实在无依无靠的孩子,心中不忍收留下来的。她也不是白养着,听说但凡有孩子长到八岁,就会被送去她那工坊铺子中跑腿帮忙……”
271 来农家乐的?
“儿臣想着,她家底子薄,从小开始养的奴才虽然费时长久,但却能很大限度地保证日后的忠诚,用起来也乖顺……”十七加上了自己的一点想法,那意识是说,这董鄂家不过是在养奴才,绝没有别的意思……
康熙闻言,别有意味地看了十七一眼,没有说话,催促着胯下的骏马跑动起来,转眼间到了庄子口,问张大牛道:“你家主子可在?”
张大牛不认得康熙,但心知他既是与十七阿哥一同来的,看架势身份怕比十七阿哥只高不低,当下不敢怠慢,憨笑行礼道:“回这位爷的话,眼下我家小姐正在此处。敢问您是?”
这个时候,十七也赶了上来,斥责道:“问什么问?还不带我们进去”
“哎是小的错,两位请跟小的来”张大牛走在侧前方哈着腰引路,一边向有些傻眼的田小牛说道:“小牛,赶紧的,去报了小姐,说来了贵客”
“不用。”康熙止住田小牛,对张大牛道:“带我们去你家主子弹琴的地方。”他突然很想看看,这位说话挺合她心意的小丫头,平日里是个什么样?他这一次来这里,也是突发奇想,除了带路的十七外,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去处。
庄亲王上折子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而这女儿原竟是这丫头的贴身丫鬟?
张大牛迟疑地看了一眼十七,十七没好气地道:“愣着干什么,带路也不知乔乔是为何用了你,没个眼色”
张大牛陪着憨笑应了声是,心中却在高呼:小姐啊小姐,十七爷你是不用特别招待,但现在可是有一个顶天的贵人来了能让高傲的十七爷恭敬伺候着的,还能有谁而那田小牛关键时候比自己还笨,愣是老实地跟在后面,都不知道拐个弯儿去通知您我的个老天呐……
不论张大牛心中怎么紧张哀嚎,脚下也不敢走的太慢,很快到了南乔弹琴的桃花林。
他们几人到时,正是最后一个章节结束,孩子们唱完后齐声欢呼,各自涌上前去,将自己找了好久的各色野花儿放在古琴上表示感谢。
南乔也一一谢过,挑了一朵小黄花戴在头上,笑道:“休息时间结束了,都回去跟先生读书去吧。”
只不知她簪这一朵野花,让张大牛心中一阵惨呼,让十七眉头跳了几跳,让康熙十分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丫头,当真是……太……太随意了这戴的是乱七八糟的什么花?哪有一点作为格格的高贵矜持……
好吧,南乔其实看见了来的人,看见了十七阿哥,也看见了康熙。
可现在的她,辨的是两条麻花辫子了,穿的是散花对襟小薄袄——绝不是一个格格该有的装扮而且,现在去换,如何来的及?倒不如就这么着,至少显得坦然而真实不是?
“丫头啊,朕今个儿算是长见识了就你这一身,在咱大清的格格里面,绝对是前所未有,头一份儿”康熙哈哈笑着走了过来,看样子心情十分愉悦。这个丫头倒是有一种能力,能让人心情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万岁爷吉祥。”南乔微微红了脸,但还是抿嘴一笑道:“万岁您是有所不知,其他格格住的是园子,那是高雅尊贵的地儿,若是不打扮的整齐光鲜,那便是有辱斯文。但乔乔这里可是庄子,是乡野粗俗的地儿,若乔乔在这里也踩个花盆底儿,估计就显得不伦不类了,您说是不是呢?”
这一个“朕”字,再一句“万岁爷”,让张大牛田小牛都是脑中一晕,大牛还好,心中早有了猜测做准备,只赶紧后退几步叩头,而田小牛则是直接愣在了那里,眼睛瞪的像刚刚儿歌中所唱的铃铛。好在他本就是站在后面的,才没有太失礼,待张大牛退至他身边跪下时,冲他的腿弯就劈了一掌,让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皇——”
田小牛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要请安,却被张大牛猛地捂了嘴,按着他一起磕了头后,拉着他远远后退,低声喝茶道:“主子面前,哪有你出声的份儿你当你是谁若是那位爷一皱眉,你死了不要紧,不要连累了我家小姐枉小姐还吩咐我教着你,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哎,大牛哥你消消气儿,都是我的错是泥腿子不懂规矩今后一定多看多学”见张大牛还要骂,田小牛赶紧赔笑道:“大牛哥,小姐那里只有她一个,连个丫鬟都没有,现在怎们办?”
张大牛也知有正事要做,吩咐道:“你赶紧去找韩嬷嬷,告诉她这里的情况,我去小姐那里伺候着。小牛,我可警告你,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老实点儿若是哪里错了,连小姐都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田小牛赶紧打保证,又道:“时间紧急,小弟找韩嬷嬷搬救兵去了。”
这边,南乔见康熙心神放松,心中也跟着放松下来,只不知道康熙突然来这里有什么事情,也不好询问,又见他左看右看的,看样子一时也不肯离开这桃林,去个有桌椅板凳的地方让她摆开茶水招待,当下眼珠一转,含笑着提议道:“皇上,乔乔给您弹个曲儿?不过,十七爷可是知道的,乔乔是有名的乱弹琴,总是将这里的先生气的胡子乱翘的。”
“恩,朕今日就来听一听这乱弹琴。”这个时候,张大牛从学堂那边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康熙撩起一摆坐下,笑道:“你还别说,刚刚你那个歌儿听起来真的很欢快,朕想再听一遍。”
“遵旨”南乔调皮一笑,然后又眼巴巴地道:“但童谣是要孩童唱的才好听,皇上,您不是要乔乔一个人唱吧?”
“得将你养的那些孩子们都叫出来,让朕也瞧瞧你都收了些什么奴才”康熙笑道。
“好咧。”南乔转身道:“大牛,去喊人。就说我有客人来了,想听他们唱歌。”
不一会儿,百多个孩子欢快地跑出来,人手一个小马扎儿,很快排成了好几排,齐刷刷地给南乔和康熙、十七弯腰行礼。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