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啊……出个门都这么穷讲究。”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跟十六阿哥如此说话!”佛保果然跳了起来。
桑玛冷笑,“我是说你哪!我问你,这茶叶多少银子一斤?谁经手买的?”
“这……这是宫里的……”
“你再狡辩就拿了这盒茶叶,把你绑了去八贝勒府上对质去!几时阿哥所的茶叶用这锡盒装了,你又从中分了多少!”
“你!你——”佛保咬紧牙关。自己怎么就栽在一个盒子上了?!
“哼!看在贝勒爷的分上,我不把你捅出去,要是别的人,我早就把你弄进刑部的老监房里!”
十六阿哥有趣地看着桑玛替他布置打点兼发威。
“桑玛嬷嬷,消消气,别跟年轻人计较了。”
桑玛挑挑眉,半气恼半开玩笑道:“我的十六爷儿呀,桑玛有那么老吗?”
“啊……说错了,说错了!桑玛年轻又漂亮。”十六阿哥漂亮的眼儿弯弯,此时看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而非老成的皇子。
方亦珊也学着桑玛的手势动作,温了另一个杯子,倒出一杯温热的二泡香茶……好香啊!桑玛瞅了一眼碧绿的茶汤——绿得真是赏心悦目!这佛保,其实挺会买好东西的!
“你叫珊珊?”十六阿哥温和问道。
“是。”方亦珊低头敛眉,恭谨而无令人讨厌的畏缩或是粗鄙,跟她泡的茶一样舒服。
“你也给桑玛姑姑泡一杯。”那“姑姑”二字,是他无法亲自叫的,就让这小丫头代他叫吧!
“是!……姑姑请用茶。”
小姑娘毕竟小,高兴的心情一览无余,那甜甜柔柔的娇嫩笑容让看的人心中一动。
“谢谢!”桑玛“吧唧”地一声亲了那粉色脸蛋一口——幸好珊珊的脸洗干净了。
“怎么,这是认的干女儿不成?”
“哎呀!是呀!”桑玛笑呵呵地眯弯了一双眉眼。
“那小丫头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十六阿哥如是说。
“是呀。她说她的祖父是方舟。”他是从小念书的皇子,会不会知道?
“哦?方苞之兄?”
“方苞是谁啊?”兄弟俩应该都是蛮有名的人吧!
“戴名世一案受了牵连。但连皇阿玛都赞赏他,说要入了旗再用,但又不给官位……”
十六阿哥皱起好看的浓眉,好让人不舍啊!“那收留珊珊——”
“没事。不,应该说很好。听说入旗的文书已经到了内务府,那么方氏不久就会起了。”
“拿她跟着我就不怎么合适了罢?”
“……桑玛!你习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是吧?”十六阿哥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那小姑娘却是水灵又聪明……
“那,放在您身边,总比八贝勒派来的人值得信任吧?!”
“……”
此后,她的事情又多了一项,就是像个内务大总管似的严厉清查支出费用和装修用品,包括佛保在内、赶跑了三个有点来头的家伙,又将五个胆敢贪主子钱财的仆人总进宗人府。
她的名气立刻大增。
“龙佳·桑玛!你自己那么会捞银子,怎么专干断人财路的事情!”
这回讨伐她的是十四贝子。他当初为了建个象样的府,可是欠下不少借款。要不是八贝勒伸手相救,就得自己去乾清宫说明白为什么要借国库那么多银子了。早知道就让她来帮忙,又省钱又划算!听说十六那小子的别墅虽然不大,可依山傍水、花团锦簇的,连内城里的宅子也弄得跟苏州园子似的相当精巧——可赏的例银还有剩下的!可见那些工匠和办事的人们有好大的油水可拿!
“好让我自己一手揽过呀!”桑玛眼皮子也不眨一下。“连十六阿哥都叫我一声嬷嬷,那佛保居然指着我的鼻子叫嚣,也太不长眼睛了!这样一位,可是会闯祸的!”
何况,十六阿哥因为骑射、火枪、数学和工程方面都很出色,因而很受皇帝父亲的欣赏,分府之前就让他去了工部——嘻嘻,他不是也说了:“能受拔擢,桑玛居功颇伟。”——连复立的太子也只能守着刑部的大印,那么放其他人的眼线在身边,绝对不是好事。既然如此,她就以办事不力的名义清除掉别的朋党的人……连雍亲王的人也不行!因为不这样“公正”的话,就会被怀疑了,是不是?
说的人很轻巧,听的人可傻眼。
“你的意思是好处你一个人得?”
“呵呵,这话不能这样说。”
“那我也找你办事如何?”十阿哥敦郡王在一旁冷冷道。
“好!只要价钱商量好了,什么事都成!”桑玛拍胸脯,不忘再加一句:“——只要别让我掉脑袋。”
“哼!”让她这个奸商去干没有风险的事?我呸!
“不过,我保证不会漫天要价,更不会颠倒黑白。做买卖讲究信用,我今天开了某个价,那就肯定值那个钱,若是做的跟说的不一样,就会退钱!”因为她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到底赚多少,所以特别“诚实”。
“哼!你说佛保没规没矩。你现在呢?!”敦郡王冷不丁戳上一刀。
啪的一声,桑玛一整挺刮男装的衣料——没有那种很好玩的马蹄袖,很是遗憾哪!这要啪啪两声,她做了来一定很派头。
“奴才该死!”
“砰”一声来个大礼,唬得在座的人都呆住。
他们不是不想整她,而是整得过了会显得跟女人计较忒没风度、且摆明了跟圣眷日盛的十六阿哥过不去,整得不到位心里又赌气。可现在她这么扑通一跪,让原先想好的桥段都没处发作。
气闷哪!
“八哥,十四弟,我有事,先走了!”敦郡王一甩袖子,走人也。
倒是让当主人的十四贝子面上难看。
“你真是一丁点气也受不得,啊?”
“实话实说也是错,需情假意更是错。您说,奴才该怎么着?”
“实话大部分不动听,假话有时候会遭祸。”八贝勒平平淡淡飞来一句,说完了,扇子一收,“十四弟,我府里还有点事,先行一步。”
“啊,请留步,八贝勒爷儿。”桑码的口音很特别,尤其是语气中带着天生的清脆和顽皮劲儿,悦耳中透着自然而然的诙谐。
“你又有什么事?该不是强卖东西吧?”十四贝子抢过话题。
“是这样!”桑玛跪爬几步,一点不担心磨破衣料,反正她手上有的是各式便宜布匹。“奴才最近调了藏秘熏香,不过数量不多,只作赠送,是由唐古特瑞香、沉香、檀香、木香、乳香、玫瑰、冰片等等十好几种材料做的,可以除秽杀菌、祛病养生——”
“你卖多少银子?”
又是十四贝子横插一杠子,气人哪!“只送,不卖。这要谁都可以买,岂不是把文人雅客跟势力商贩放一块儿了!”
“呵呵……好,你就送我府里总管那儿吧。”
“是!奴才会让四娘送来的。”
似乎八贝勒的身形顿了顿。“你还不死心?一会儿要推给九弟、一会儿送去十三弟那,这回又打我的主意?”
“嘿嘿,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本来是想替她找个好依靠,可现在她一年要从我这儿搜刮去好多的银子跟免钱的漂亮衣服,那何必再费心思帮她打算呢?!难道还要被她敲诈去一笔嫁妆不成!”
“……”真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走人!
“你呀!”十四贝子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好端端一个女人家,一把岁数了,整天穿男装不说,还——”
随便就将裤子磨破,不过最后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没事儿!这套衣服穿腻了,正要换呢!”桑玛无所谓地随便拍拂几下。“反正是又丑又讨人嫌的老太婆了,随便怎么样都成。”
“别当我不知道,围着你团团转的男人还不够多吗?”老太婆?笑死人!她多大了?大概快三十了吧!可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居然还是像二十出头的样子,看得男人们称奇、女人们妒忌。
“那些苍蝇蚊子的,不就看中我这张脸跟不多不少的银子吗?我才不上当呢!嫁过一回就够凄惨了,难道还学不乖再给杀一次?那死得一点意思也无!”
这女人说话可真……
被十四贝子叫进书房,桑玛知道是正事。
“我是真要找你。上回,在热河行宫,你随手就画了张地形图,不过没有我手上的准。你来看看!”
他挪开杂物,小心地在炕上展开一副巨大的……地图。'2'
“这是……”不看标注,她还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
“这是喀尔喀与厄鲁特的地图。全京师只有两幅,另一幅在宫里。”
桑玛点头:他的理想就是从军事上出头。可是,真的有可能康熙皇帝因为他文武双全而传位给他吗?
她偏过头,盯着他的侧脸。可能吗?
“你看什么?”被双若有所思的明亮大眼盯着,虽然没有男女之间的意味,可也古怪得很。
“皇子要是被派上战场,要是挨了一刀、中了一箭的,属下的将领士兵们会不会倒霉?”
“……会。”胤祯沉吟了会,终于承认。不是倒霉,而是会死一堆人。
“那,如果厄鲁特与西藏有战事,那么你会赋予什么职衔?综括粮饷军需,催促各地、各部不得有所拖延?”
“……应该是吧!”
“十四贝子,战场真的不好看。光是各式各样的死尸就会让一般的人受不了。”
“死尸还会各式各样?”新鲜哪!
“对,我见过各式各样,有完完整整却没了脑袋的,有四分五裂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手的,有刚死不久还温热的,还有一半是腐肉一半是白骨、爬满了蚂蚁和虫子的。有时根本是满地发黑的血迹和肉沫的……”
想吐——!胤祯脸都发绿,“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我刚吃饱了饭。”
“我是说,十四贝子您,重要的不是挥刀上阵,而是替皇上分忧、为大清的社稷效力。”
这话讲得有些过了。也许很透彻,也许是废话。不过却是桑玛的真心话。她总不见得说:又轮不到你上战场,瞎折腾个什么劲!
“……桑玛。”
“在!”
“你说话可真不讨人喜欢。”
“桑玛说的是实话。”
“……是!所以我才会听你拨我冷水!”胤祯收起地图,一甩辫子,“走!骑马练箭去!”
既然无法发作,那么他需要在别的地方打击、打击这女人的气焰!哼!
十几名高低不一的侍卫前头,是三匹深色快马。
桑玛有段日子没有练枪了,但这一点不影响她的准头和速度。
十四贝子胤祯放弃了与她比火枪,而是在边骑边射箭上面超过她——她又不喜欢弓箭,他爱超就超吧,反正两人都不大可能有机会用弓箭杀人。
而十六阿哥胤禄则是细细问明白她自己配制的火药比例和膛线的手工做法(虽然极其困难),然后选了数把洋人进的火铳一个个地试验射程和准确度;而另一边,胤祯跟桑玛已经在比马上挥刀了!
快马飞驰、出鞘、伏身,压刀、横斩——
木头假人立时分为两爿。
胤禄淡淡盯着那两个动作越来越快的影子,看来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剽悍!
“怎么不比了?”
“饿了。皇帝不差饿兵,饭菜上来!”桑玛很干脆地耍赖。运动、运动就行了,干吗这么卖力!
“哼!体力不支了?”胤祯一边在嘴巴上寒碜着,一边还是赶回程、让侍卫们生火温水、上菜——冷菜。
十六阿哥是嘴上不说、手上会做,而十四贝子则是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桑玛其实挺喜欢跟他们相处的,只要把握准了他们的心思,即使没大没小地闹腾也没事,而且还更受“宠”,嘿嘿,她可不是白白出力气的!
“你最近怎么跟十四阿哥走那么近?四阿哥不会说吗?”
胤禄找个借口把桑玛叫去自己的新府。自从有一回亲眼看见她跟四阿哥雍亲王之间的眼神互动,他就将她归入圆明园的那一拨。
“连你不得不跟来,我能跑得了吗?他派人上我的铺子堵人,这要查到我平时在干什么,还不出事?!”
“你平时都干吗了?”不是做生意骗钱吗?
“别问,十六阿哥,您别淌这趟混水。这里的人,手都不干净,桑玛不想您的手也弄脏了。”她及时收住差点要持起他的手的动作。好险哪!几乎英名不保!
胤禄倒没注意到她的复杂心思和表情,只沉吟:“桑玛,你一向对我实话实说。”
“是。”
十六阿哥府内、书房后的小院子里有处小小的土丘,丘上有个精巧的小亭子,而四周种着低矮的灌木和花草。两人在上面说话,绝对安全无虞——这也是桑玛坚持弄的。
“那,你说,我该站在四阿哥那一边,还是八阿哥那一边?”
“谁都别站。只要好好做事,谨慎做人,保全自己。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亲额娘和亲兄弟,将来还有妻子儿女们。”
“可是……”
“反正您是无望的,那就干脆做个皇上所期望的皇十六子罢!”
“谁也不结交。”
“对!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对谁都像春风拂面——这一点八贝勒做得最彻底,彻底到招皇上恨。”
“……明白你的意思了。”
“您若有自己的想法,也尽管去做好了。但决不能掺入太子党,也不能保举任何人当太子就是,不然就是阿哥朋党。”
“……对。”
十六岁的胤禄其实不是没想过坐在那个宝石大位上的感觉,可是他早早地就认清:他年纪太小、母族出身又低,能保家人平安已是万幸。
“皇阿玛总不至于对亲生儿子们下手吧!”他玩笑道。
“那是自然,最多监禁至死而已。”桑玛也轻描淡写。
两人安静了一阵,随后一同笑了出来。
笑得勉强。
………
'1' 火耗:雍正二年,各省文职养廉二百八十余万两——那么实际的火耗应该不止这个数;人头税:康熙五十年,全国在册人丁2462万余名,额征丁银335万余两。那么实际摊到每一“丁”,这两项负担平均大概是0。25到0。5两之间。可见负担绝对不轻。
'2' 方舟、方苞兄弟确有其人。但方亦珊纯属杜撰。
'3' 世界最早的国家地图《皇舆全览图》在康熙五十六年才绘完。这里不想杜撰。
17 可繁可会
四娘本来不大来找她说铺子以外的事情,但这回一脸担忧地匆匆跑来庄子,显然是大事。
“怎么了?四娘。”
“是……是十三阿哥。”
“哦,前段日子他不是咳嗽吗?连皇上巡河堤都没去。现在怎么样?”
“还在咳嗽,可前段日子膝盖上起了包,本来不在意的,可今天早上他嫌那肿包难看、让人用针弄破……结果……一直在流脓水!”
“一直在流?!”难道是感染?
“是!他中午开始发烧,还不让人请大夫!还说……死了去见敏妃娘娘最好,省得皇上看了心烦。”
连皇父之类的词都不用了?可见是真的怨。真是父子连心哪,听说康熙帝住的畅春园里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防着老皇上找茬。
“你现在回十三阿哥府,不,等等,带上银子和票子!”
随手抓了一把塞进四娘手中,大约有好几百两。“就当是给你的嫁妆。别回来了,明白吗?”
“不用回来?你是说……”
“别再回来,别再回我这里!也不许到其他任何一名皇子、特别是八贝勒府上!”桑玛硬声道。
四娘张大了嘴,不敢置信:“你是说?”
“时局动荡。十三阿哥虽然给贬黜,但远远离开了这一堆是非,是最安全的。”
“可是——”
“别说话!说不定我就死了,也许失踪了,但我不能连累了没有打算要送命的人。”
四娘瞠大眼。
“好,如果你不觉得十三阿哥不够英俊——”
“当然不是!只是……”
“我想也是。不然你怎么早上还在阿哥府里。”
“这是因为——”
四娘涨红了脸,急着想解释,却被桑玛捂住嘴,“好好,你的出身不可能当个福晋什么的,若你觉得受了气,就卷了银子首饰跑路,我会帮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