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枫打开信,看了一眼之后神色沉了下来。
“你刚刚看过了?”他问。
“属下不敢!”火铃慌忙俯下身子。
“不用多心。”路枫把信递到她眼前,“信上说北境的情况很不好,破军星也落入了敌手。他是你的旧识吧,我想你应该很担心。”
火铃不敢置信地盯着纸上那几排仓皇的字迹,直到路枫又将它从手中轻轻收回。她本能地抬起头,惊恐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廉贞大人,这……”
“别担心。”他说,“我这就去正殿与其他主星商议对策,设法营救破军星。”
他说完就快步向门外走去。火铃立在原地,心中止不住地战栗。
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那孩子……怎么办?
绿波伏在案前,认真地誊抄文件。她手中拿着一支崭新的狼毫小笔,笔杆上刻着秀致的梅花图案,十分好看。前天二月十五,正逢紫坤城的花朝会。身在天相府当职的狼夜邀她去集市上游玩,她没去,于是他就带了这支笔送她。
虽说破格地升了一级,但她要做的事情与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是每天安安闲闲,忙着一些纸笔上的工作。熟悉了之后事情越做越顺手,也愈发显得清闲了。她偶尔会想,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她所学的道术和武艺会不会就此遗忘了呢?
还是要每天勤勉地练习一下吧。
一个柔软温热的毛团突然跃上了她的肩头,又“啪嗒”跳到桌面上。
“小雪!”她急忙拿远笔墨,将小白狗的身子抱起来,“你睡醒了?不可以再跳到纸上来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要交上去的文书。”她摸摸小狗的毛,“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吃的。”
白麟初前往北境之前将小雪留在了她这里,“去打战的话谁还有闲心养宠物?”他说,把小狗丢过来,“你先帮我看着它。要是这狗崽子想对你做什么坏事,你就用它的灵珠敲死它!要是……碰到什么坏人的话,就放狗去咬。”比如现在天相府里的某只狼。他一直对那位“师兄”心存着芥蒂,话却是如何也不好说出口的。
那时绿波接过小雪之后,小白狗立刻就欢快地向她脸上舔去。白麟初一拳把它敲下去,敲得它缩着脖子委屈得直呜咽。
绿波抱起小雪,摸摸它的头亲了一下安慰它,白麟初气得正要跳起来,她急忙也亲了他一下。
之后她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发现他的脸已经不是以前那样柔软娇嫩的样子了,肤色依然是偏白的,印象中一直是圆润可爱的五官已经变得清俊明朗起来,那双水水的大眼睛更是时常惯性地带上了几分坚定沉静神色。孩子正在转化成少年,转化成一名男子。这样奇怪的陌生感在她的心里发酵成一丝微妙的尴尬,回想自己刚刚行动,她的脸不觉红了几分。
少年依然扁着嘴,脸上遗留着愤愤的神情。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只是粉饰而已,如果不装作生气,他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更自然的方式与她在此时房间中相处下去了。
接着绿波就又拿起了针线,继续做手中的娃娃,他便在旁边看她忙,一时也不用说什么无关的话了。
只有一身无忧的小雪,睡不惯人类的织物,跑到了屋外的松树上,攀上一节粗壮结实的旁枝,兀自睡得好眠。
从那一晚到先现在,过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
绿波拍拍正在狼吞虎咽的小雪的头,“乖,吃完自己先去玩。”
她回到桌案前继续未完成的工作。一会儿之后小雪就吃好饭了,她听见它跳到软椅上扑腾起来,转头一看,大惊失色。
“小雪!”她叫着,飞快地跑过去,从小白狗的口中抢救出小小的布娃娃,“你不可以咬这个!”
她把娃娃握在手中,用袖子擦干净。小人儿躺在手心里,胖嘟嘟的脸直面着她。
“小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摸摸它,把它藏在怀里。小雪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了,怯怯地用身体蹭着她的腿,细声地叫唤着。
她蹲下身子抚摩着它,“小雪,我说他一定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回来了,你说对不对?”
小白狗格外柔顺地低叫着。绿波微笑着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
“火铃姐?”她欢快地迎上前去。
“绿波,北境那边来了信。”
“是小初寄来的吗?他还好吗?”
火铃望着她满脸期待的神情,勉强笑了一下。她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来。
“绿波,你听我说,慢慢地听我说……”
如果是换一种状态来到这里,他或许会对眼前所见到的景象生出一丝赞叹。
北国确实地处北冥以北。很难想象在那片浩瀚的冰海之外还存在这样广大的一方土地。白雪覆盖的地面上,四处可见石制的房屋,每一间屋顶上都竖立着短小结实的烟囱,呼嘟嘟冒着白气。
石屋中非但不冷,甚至可称得上温暖。这里的地层之下蕴藏着罕见的热能,鬼族的人自从发现这点之后,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极大的精力才将其发掘利用了起来。如今,深深的雪地之下连接着四通八达的管道,天然的热能由此传输到每一处需要温暖的地点去。这一项惊人的工程,若没有亲眼见到,根本是难以想象的。
一旦有了温暖,就有了更多的植物、动物,有了生存必需的能源与消耗品。鬼族的人在特定温度的室内培育果木,种植粮食。他们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利用好这里丰富的地下热能,长久以来远避纷争,生活得安闲而自在。
白麟初身在囚室。他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习惯将关人的地点设置在地下呢?就连鬼族也不能免俗。
黑暗、阴湿,这些是牢狱中最普遍的特征。他被铁链锁着四肢悬吊起来,这就体现了些特别的身份,与其他随便扔进木栅栏里关一关的人员大为不同了。
白麟初用力扭了一下脖子。从昨天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实在有些僵硬了。这一个轻微而吃力的动作却引发起了嗓子里的一点痒,他猛咳了几声,胸口的断骨处又传来几分痛感,“哇”的一声,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来。
他舔舔嘴角的血迹。算算时间,又到了那家伙该来的时候了吧。
牢门处传来开锁声,几排牛油巨烛鱼贯而入,阴暗的囚室内霎时明亮如白昼。
斑驳的地下铺上了织锦的地毯,一张榉木雕花桌、一把红木如意太师椅很快被安置好,盛了香丸的熏炉也点了起来,一时间,兰香满室。
烦不烦呀,每次来都要搞上这么一套。白麟初怏怏地想着,半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就瞧见一双登着踏云长靴的大足从门外闲悠悠地踱了进来。
一身锦裘的念卿狂安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眼前的囚架浅笑。
“破军大人,又一日不见了,别来无恙?”
“还好。”白麟初懒懒地回答一声,眼睛倦倦地直想合上。这段日子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过来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是个人都会觉得无聊了。
“来人,上酒。”
一只玉壶,两只杯盏端了上来。念卿狂走到他面前。
“破军大人,今天末将带来的是敝国久负盛名的羊脂美酒,你我共饮一杯如何?”
酒壶与酒杯端到面前,酒是要他来敬的。白麟初瞧了瞧自己被锁的手脚,又无辜地望向眼前的美酒。
念卿狂示意一下,铁链被解开了。他脚下一个不稳,直直朝前栽去。
“破军大人,小心点哦。”念卿狂扶住他的身体,立刻有两名狱卒过来在身后架住白麟初。他拍拍手,脱下沾了血污的裘袍扔给下人。
“脏了,拿去烧掉。”
又一件雪白的裘袍披上身,念卿狂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破军大人,请倒酒吧。”
两只杯盏的外形都与星部中紫微星的杯子一模一样。他拿起酒壶,在两只酒杯中倒满了酒,然后不客气地端起面前一杯一饮而尽。
“哈哈,破军大人好酒量。”
废话,也不想想看他每天的饮水就这么一杯酒,是毒是鸩都顾不上了。可惜壶中只有两杯的量,不再多一滴。否则,他只怕连壶也吞了下去。
念卿狂端起酒杯,只抿了一口就将酒连杯抛在地上,摔得粉碎。
“痛快痛快。”他大笑,“破军大人,今日一杯过后,你我可谓知己了。你那元婴的秘密,可还要再对末将隐瞒吗?”
白麟初声音沙哑:“我早说了没听过什么秘密,也不知道如何弄它出来。那玩意儿自己跑到我身体里去的,你如果知道方法,尽管把它挖出来吧。”
一边说他心里一边好笑,如果真的劈开他的身体就可以得到破军的元婴,估计念卿狂一见面就将他锉骨扬灰了。
“破军大人真是见外。”念卿狂冷笑一声,“也好,来日方长,敝国难得请来一位主星大人,正想请您多住几日。你们好好招呼大人吧。”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随从、地毯、桌椅、香炉统统撤了去,只留下几名剽悍狰狞的狱卒立在门口。白麟初心中叹息一声,又要开始了。
粗重的铁链重新将他的身体锁牢在囚架上,接下来又是每天例行的一顿鞭子。头一天是一百鞭,一日加十鞭。昨天,他默数至二百一十六鞭的时候昏过去了一次,被冰水泼醒后又挨了几十鞭才算完。今日居然让他一口气撑到了最后。
狱卒斜睨着他神色古怪地咕哝了几声,另一人则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满桶水放到了地上,又去搬别的刑具。
白麟初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甚好,接下来还有大堆的戏码要上演,越没感觉越是好过。
这十多天来,跪链、拶子、铁鞋、钉床……他什么都见识过了,烙铁一寸寸地从小腿烙到脊背,终于让他连站立都得依靠那足够结实的铁条。记不起是哪一天了,念卿狂轻抚着他的脸笑道:“听说你们人类都是把烙铁直接压在眼皮上的?可是这样一来,破军大人不是立即就瞧不见末将了吗?我还真舍不得您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呢。破军大人,不如您再多瞧末将几眼吧,我们过两天再试试,如何?”
鬼才想再看到他。那时他张着口,却骂不出来。他的下颌骨被卸了下来。
第一天他被锁在这里挨鞭子的时候,念卿狂手里攥着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娃娃,冷笑着丢进盛着烙铁的炭火盆里。他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手脚再怎么挣扎也脱不开禁锢,一腔怒火吼出来:“混蛋!我要杀了你!”
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到他的脸上,额上漫溢下的血几乎阻碍住了他的整片视线。接着一只扎满了尖刺的铁棒捣进他嘴里,混乱地搅和一通,他的上半边脸、下半边脸的殷红很快就连在了一起。
“破军大人真爱说话呢。有时话说多了对嗓子也不太好呢。破军大人您要计量着说,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还是少说点吧。”念卿狂保持着淡笑,声音轻飘飘地像在吟诗。
第二天,他亲自来给白麟初擦干净了满脸的血迹,还在伤口上上了药。
“唉,昨天是我的人失手了,再怎么也不能打在破军大人的脸上呀。这么好的样貌,看着也是舒服的。”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白麟初一下一下地挨鞭子,手指在桌面上慢悠悠地敲打,“破军大人,关于元婴的秘密您想起点什么了吗……不说这个也行,我们随便聊点什么吧。真是的,您不要这样惜言如金嘛。”
白麟初不想和他说话,也根本说不了话,他连瞪着对方的力气也没有了。
念卿狂耸了耸眉头,“既然破军大人开不了口,末将就来帮你一帮吧。”然后他的下巴就被卸了下来。
口是张开了,话却更说不出来。念卿狂倒似乎是满意了。
“破军大人今天无暇开口就算了吧。晚上您想好要说什么了,明日末将再来洗耳恭听。”
他施施然走了。白麟初的下巴一则直挂着,当晚连食物也没法吞咽。
从此之后,只要他说了“多余”的话,念卿狂就会用钉棒招呼他。如果他闭口不答,下巴就被卸了。本来,他想这只是一天吃不了东西的事,然而很快这便成了大事。他每天的食物只有一只馒头,狱卒用手捏着,狠狠塞到他嘴里。若他吞咽不了或是馒头掉在了地上,那一小块粗糙的面团便会立刻被丢进火盆中,化做黑烟乘风归去了。
几次一经历,他便怎样也要叼住那一块小小的馒头,就如同手上再是血肉模糊,也要倒稳了那每天的一杯酒,绝不可漏在地上半滴一般。
于是之后念卿狂问什么他答什么,不巧言,不滑舌,最多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然而念卿狂一心想打听的偏是他不知道的事。
他只好说不知道。
刑罚一天比一天加重,花样百出,一个人这样被折磨死去也是早晚的。这时求死的心或许比求生更加迫切些。
白麟初一天天挨着,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十分不屈的样子,并且他连一句“你们杀了我吧”的软话也没说过。他已经不成样子的脸甚至越来越平静,尤其是最近几天,不少时候比起念卿狂那故作从容的笑脸还坦然了几分。
念卿狂想要他的破军元婴,不能直接杀了他,人一死,元婴自然也就飞了。他只能严刑拷打来逼他交出来,可是再严酷的刑罚还是有两种人逼不出的,一种是真正的铁汉,大义凛然,宁死不屈,这种人是无疑的大英雄,往往连敌人也会肃然起敬的人物。还有一种就比较无辜了,那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连说谎也敷衍不过去。
可笑的是这两种人常常会被弄混,一概视作视死如归。也许就如同现在的白麟初。
其实他只是真的不想死,尤其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想见的人。
他答应过,会回去的。
因此,他无论如果都要撑下去,活下去。
在这黝黑的牢狱之中,实在想找点轻松的话他便会去想念卿狂。那个酷爱装模作样的鬼人,比星部里最精于修饰的贪狼星苍胧穿得还要花里胡哨。明明天天劳而无功,又不能杀之而后快,还要作出一副风流雅逸的形态,自己不累旁人都看累了,简直蠢毙了。
今天他后来那一身雪白的皮裘,扬起的时候掠过炭火,沾了一面子的灰。他自己却不知道,出门的时候后依旧走得款款生姿,带着满屁股显眼的黑点以及烧糊的几点疤。
“呵呵。”实在好笑。
“笑什么?还没完呢?”满连横肉的狱卒恶狠狠地喝道,走过来把手中的东西“哐当”朝他面前一扔。居然又是夹棍。
这一次比较丢脸,棍子才收了五分紧他就晕过去了。大概是手上的伤口肿得厉害了吧,他后来想。
立刻就是一桶水迎头而来。他一下惊醒。这桶水不但冰冷而且刺痛,痛得他恨不得身上的肉立刻就掉个干净。
他明白了,水里混了大量的盐。
两名狱卒带着幸灾乐祸的笑看着他。他浑身哆嗦的狼狈样似乎让他们分外快意且满足了。他们拎起空桶,从他手上扯下夹棍,甩了甩连粘上面的血肉,连擦一下也不屑。反正过几天还要接着用。
然后他们急急地走出门去。该忙的忙完了,没人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陪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肚中饥了,吃饭去吃饭去。
白麟初听着牢门“哐”一声锁上,用力睁开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
再一会儿,拿了馒头,他今天就不用再见任何一个家伙了。
“咔嚓。”门口传来响声,终于又有人走了进来。
他勉强睁开眼,模糊地看到灰衣的人影走过来。狱卒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他的视线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