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坤城的内城是各级官员的驻地,星部也在其中。外城,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里巷连着闹市,铺子、馆子、园子楼楼店店鳞次栉比,最新鲜最奇妙的玩意、吃食、表演在这里都能见到。从早到晚热闹非凡。
城的北郊就是道学院了。学院占了大半个北郊,院中有授课的华德殿,习武的泰和殿,有博雅书楼、食轩,还有繁英斋、叠芳斋、丛玉斋供学生们居住。院中草木四季不衰,亭台楼廊星罗棋布。
从入师到出师,道学院的弟子们通常需要经过五年的学习。在这五年中,弟子们将受到文德、武艺、道术各方面的严格训练。第五年出师之时,每个人都将直接参加星部里的星者考试。
学院中弟子们的长幼顺序,分别按照伯、仲、叔、季字辈以及入门弟子五个级别来排列。
雪白的玉兰花树在道学院的会馆门口飘摇出一片馨香,又是一年新弟子入师的时候了。
白麟初来到这里时,差不多已经快傍晚。
案前坐着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白麟初走上前问:“是在这里报到吗?”
那男子抬起头,眼中有些怀疑,“你是新弟子吗?叫什么名字?”
“白麟初。”
白麟初……第一页就翻到了,这孩子的成绩在甲等之列。年轻的先生把名册递给他,“在这里签个名字吧。”
白麟初提笔就写。那先生在一旁定定端详着他。道学院的入师年纪规定是十四岁以上的,这孩子……身形很小,就像十岁左右。他的衣着简单,甚至有点破旧,随身只带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挎在背后。包是出奇的长,看上去还不轻,他弯腰写字的时候那包就像重重压在他背上似的,让人十分担心他那单薄瘦小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
先生心里已经在想,这孩子,生活一定很苦吧。十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长得这样瘦小,着实让人心疼。他家里很贫苦吗?但他成绩却是这么好……他身贫志坚,用功进取,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星者,光耀门楣,报效国家的。
“写好了。”白麟初把名册递回去,一抬头,吓了一跳。面前那人,刚刚还一脸平和,怎么眨眼间像被霜打了似的,眼角眉梢尽是愁苦?他不由问:“你……没事吧?”
那先生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吸一下鼻子,又露出笑容,“没事。你接着要去住所吧?男弟子住在繁英斋,从这里往东走就到了。今天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这样吧,我带你过去。”
他领着白麟初前往繁英斋,路上还关心地问:“你的行李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拿?”
“不用了。”这先生实在是热情过头了。
繁英斋里的弟子们差不多都已入住妥当,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后一间房。
“就剩这间了。这里是三人一间的房,这间……好像还没其他人。快进来吧。”他望着白麟初很和蔼地笑,“我姓柳,叫柳甘棠,就住在这儿的舍监室里,顺着走廊一直到最前面的房间就是了。你……要是一个人住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一定来找我呀。”
热情的柳先生终于离开了房间。白麟初坐在最靠近窗户的那张床铺上,解下背包。里面是几件简单的衣物和一把三尺六寸五分长的琴。他把琴放在床头,其他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翻身在床上躺下来。
视线顺着从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夕阳,把天空染得红得发亮。那片绯红的底下是叠芳斋,女学生们的住所。绿波也住在里面吧。
他考进道学院的事,并没直接有告诉绿波。村里是知道的,她一直没回去,不知道现在是否也知道了?
他想起当时考试的时候,考官们一个个犹豫不决的脸色。收吧,破了年纪的惯例。不收吧,又着实可惜。
几个满脸菊花的老头子凑了半天的头,终于决定——让他回家等消息。
切!
半个月之后,他还是被招了去。
现在,他要是突然出现在绿波面前,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吃惊吗?一定会吃惊吧!
白麟初突然有点烦躁地翻个身,讽刺地想,那家伙不会也跟那些老头子们那时一样,一脸蠢相地看他吧?
他没想过在道学院里去找她,用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他说过不来的,现在却在这里。无论什么理由,都很蠢吧?
一年不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
“砰咚!”走廊里穿来大力的撞击声。他先是听到柳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过去,“足下,等等,小心一点!哎,不要这样……”
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叫喊:“干吗?我说了不要住这里嘛!为什么本少爷还要住在这种破地方?我要回丛玉斋!”
“啪!”似乎是被什么打着了,那个叫声变成一道呜咽,同时伴随着柳甘棠的轻呼。
又是一人的声音响起:“对不起了,先生。我家小弟想转个斋房,这里还有房间吗?没有的话让他住仓库也行。”
白麟初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听过的,是谁?
“四哥你神经病呀?我是花家的人唉,谁敢让我住仓库?”
“闭嘴,你给我收敛点!来这里是给你受训的,不是给你享福的!”很凶的声音,大概是转换了说话对象,一下子变得柔和甜美起来,“老师,我家五弟从小惯坏了,十分顽劣,请您好好地教导他。对他请不用客气,我代父母亲大人在这里拜谢您了。”
白麟初突然想起来了,姓花,这个声音正是那年跟火铃一起来村里的锦衣男子的。
花家五弟继续怒叫:“爹娘都不管我,你管什么闲事?”
“啪”,似乎又是被打蔫了,他的声音消失,花四哥接着说:“我就把小弟交给您了,这是一点见面礼。呵呵,告辞啦。”
他的脚步声很快在走廊上消失,紧接着的是花小弟的愤愤慨慨和柳甘棠的咋咋呼呼。一会儿,声音似乎停歇了。又过了一会儿,两双脚步声走近,“砰!”房门被推开。
柳甘棠领着一个面色白净、身材细瘦的少年进来,“花子泰同学,你就住这间吧。”
花家五弟花子泰扬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遍房间,突然发现了躺在床上的白麟初,皱起眉头。他直接转向柳甘棠,手一指,“能不能叫他搬到别间去?”
“恐怖不行。繁英斋都是三人一房的,而且现在就剩这一间还有空位,其他都住满了。”
花子泰十分不满地嘀咕:“我就说这里烂嘛。死四哥,人家在丛玉斋住得好好的非要把我揪到这种鬼地方来。让本少爷和别人挤一间房,可恶!”
然而不满归不满,他也别无选择了。花子泰把几大包行李拖进来,“哐”地关上门。他瞧瞧地上一堆打包得乱七八糟的物品,那都是可恶的四哥拎他出来时匆匆乱塞的。他懊恼了一阵,视线又转向了一直躺在床上的白麟初。
这个小子,看到他进来了居然到现在都一动不动。哼,瞧他长得又瘦又小,穿得破破烂烂,一看就是个穷小子。
花子泰这时已经积了一肚子的火气。他当着好友的面被那个可恶的四哥从丛玉斋里拖出来,丢了大脸,还沦落到这种地方受罪。而且现在,他又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床位已经被别人占了。
“喂。”他走过去,指着床说,“你下来,我要睡这里。”
白麟初看了他一眼,只说:“不要。”
“什么?”花子泰瞪大了眼睛,他居然拒绝他?“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你耳背?”
“你!”花子泰真的生气了,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告诉你,我是花……”
“你不用说,我也不想知道。”白麟初打断他,翻身向里,“吵死人了,十只狗也没这么吵。”
花子泰气得发抖。他是风华大陆上四大世家之首花家的公子,在家中又是老幺,从小到大享尽荣华富贵,受尽父母的娇宠,真真是蜜里泡大的。长到这般大,别说责打辱骂他,就连大声一点和他讲话的人都几乎没有。当然,这里要排除他那个可恶的四哥,他一定是嫉妒他从小被爹娘疼得多,自己又考了三次才考上星者,所以脑子受刺激了,尽找他小少爷的碴。
而现在,这个一身穷酸相的小子竟然顶撞了他。他十分生气,又十分诧异,因为在他以往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这样的一个冲撞者,或者穷人。
花子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愤然地盯着床上的白麟初,看到他衣领处露出的一小截白白的细小的脖子,还有单薄的肩膀和纤细的腿脚。哼,营养不良的豆丁。他心里轻蔑地骂道,完全忘了自己因为过分挑嘴而同样纤瘦的身体。
他又想起刚刚对方说话时脸上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心中怒气更盛,忍不住喝道:“你是谁?报上名——”
这时,“腾”的一下,白麟初突然从床里跳起来了,跟着就往门外走。
花子泰又是一呆,忙道:“站住!你到哪去?”
白麟初用看白痴的眼光又看了他一眼,答了一句“食轩”。转眼间跑得没影了。
花子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很快听到大批的人流陆陆续续涌向繁英斋门外。他却一直呆在那里,呆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晚饭过后,白麟初又在外面溜达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繁英斋。一推开门,他就发现花子泰正坐在原先自己那张床上,而自己的东西都被堆到了另一张床上。
花子泰见他进来,抬起脸狡黠地一笑,愉快地坐在床边甩着双腿,好不得意。
白麟初慢慢走过去。
花子泰先是傲然瞪着他,心想看你还敢怎样。直到对方抱着一把又重又结实的琴走到他面前不过一尺的距离,他才紧张起来。
“你、你想怎样?”
白麟初冷冷地念道:“缚肘,禁足,去留无意,受控而行。大移山阵——去!”
噼里啪啦,花子泰连着那张床上他的褥子,所有的物品都卷成一团,落到了另一张床上去了。白麟初小心地放好琴,重新整理好床铺,躺下来。
花子泰从一堆棉絮中爬起来,羞愤交加,大吼道:“你!你对本少爷用了什么妖术?”
其实霎时他就反应过来这是道术中的中级阵法,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个小豆丁竟然会使用这种程度的道术?连他也只是听哥哥们说过而已。莫非这豆丁大有来头?他有点不安了,但又不甘心,继续大喊:“你这臭小子!居然敢对本少爷做这种事?”
白麟初瞟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对你做什么了?打你了?骂你了?我碰过你一下吗,少爷?”
“你!”花子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他是没碰过他,可是,他对他用道术!中级的阵法唉,这小子居然用大移山阵把他甩过来,他可以报告先生,说他滥用道术袭击同学,抢床位。呃,那床位本来就是他的……可是,他是新弟子,怎么可以乱对同辈用阵法?应该逐出院门……唉,身为花家的人,他居然中了同年小豆丁的阵法,叫他怎么说得出口?简直丢死人了!
花子泰虽然心中理屈词穷,但面上依然气势不减,大叫:“你私下使用道术!我不管,你要跟我道歉!”白麟初不再睬他,翻身倒在床里,用棉被捂住耳朵,直接睡觉。
花子泰见他将自己用被子裹成棉包子,与世隔绝,一愣之下更气了。死豆丁竟然敢无视他?他跑到他床边,居高临下地大喊:“给我起来!向我道歉!”
棉被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别吵了,我要睡觉。”
还想睡觉?哼!花子泰喊得更加用力:“跟我道歉!不然就吵死你,让你一晚都睡不成!”
唉,这就是紫坤城的人呐,浅薄的德行无赖的嘴脸。他真是讨厌有着大堆这种人的地方。绿波在这边两年了,也曾碰过这样的无赖吗?
白麟初掀开被子一角,深锁着眉头问:“真的不让我睡觉?”
“哼,除非你立刻跟我道歉,再把床让给……”
“先生,先生!柳先生!”白麟初突然大喊起来,花子泰吓了一跳。
正在走廊里查房的柳甘棠闻声赶来,白麟初一见他进来就指着床前的花子泰说:“这位花子……子……”他想不起他究竟叫子什么,于是继续说,“他说晚上不让我睡觉,还非要到我的床上来!”
花子泰一听之下就呆了,脑袋迅速发麻。这小子根本是血口喷人,他恨不得当下就割了他的舌头!
柳甘棠的脸色已经从震惊转到阴沉了,他沉着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花子泰还来不及辩白,白麟初就大声主动回答道:“他刚刚说的,让我一晚都睡不成,还很凶地叫我让床给他!”
舍监严厉地问:“这是真的吗?”
“我……这……虽然我这样说了,可是,并不是……”花子泰语气慌张,突然就体会到什么叫有口说不清了。
他年纪还小,只是恨恨地想着,完了,全成他的错了,被这小豆丁设计得出了糗。可是,柳甘棠此时想的却是更为严重的事情。虽然白麟初控诉的语气相当冷漠,不过眼前所见的情形实在让他难以冷静。
白麟初身穿单薄的襦衣紧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愈发显得娇小可怜。而花子泰则气势汹汹地凌驾在床边,一只膝盖已经搭上了床沿大有向前侵占之势。再加上他那慌慌张张的神态和心虚的语气……
走廊上已经有人好奇地从门外看过来了,不时地窃笑。
花子泰格外羞愤,瞪着眼,“看什么看,走开啦!”
这时闭上眼睛深吸一了口气的柳甘棠已经睁开了双眼,沉重地说:“花子泰,请你跟我到舍监室来一趟。”
“干吗?又不是我的错!”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手脚被什么牵扯住,不由自主地跟在柳甘棠身后走去。可恶,又是阵法!他懊恨得连回头再瞪那小子一眼也来不及了。
结果,他在柳甘棠那里接受了足足两个时辰品性、礼仪、廉耻的训诫,最后还被莫名其妙地谆谆告诫“不要对同学动歪脑筋”,终于筋疲力尽地回到了房间。
这时白麟初早已睡熟,怎么喊也喊不醒了。
花子泰很少跟人结梁子,一般人遇到他忙着讨好还来不及。可是现在,他却恨透了那个叫白麟初的小子。
那个小豆丁矮小、瘦不拉叽、穷酸酸的,还会耍阴招。实在是可恶!
一连吃了几次亏的花家五少爷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的报复跟着就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白麟初醒来的时候,屋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开门出去的时候发现门打不开。又用力推了几下,门板与门框之间传来金属的争动声。
他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有人“特意”锁住了他。
白麟初嗤笑一声,自然想得到这是谁的杰作。不过实在好蠢。他转身推开窗子,轻轻一跃,就从二楼落在了平地。
华德殿的课堂上,花子泰一看到白麟初脸色就变得死灰。养尊处优的花家五少爷并不知道有窗户这条捷径可走,因为他从小就没见过有人爬过窗子,自己更是没机会有这种经验。所以现在他死活也想不通,那豆丁是怎么从门里打开自己特意挑来锁人的那把好锁的?
等到中午他郁闷地回到繁英斋时,却看见了早上的锁还挂在门上。而这时他自己又遇到一个大问题了,因为他发现,原本装在口袋里的钥匙没有了。再找遍了全身也没有。
他慌了。这把锁,出自紫坤城最有名的锁匠之手。两寸大的一把小铜锁,肚中却是机关玄巧、迂回百折,除了那枚特制的钥匙,没人能打开。本来嘛,他用来锁人的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