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多迷人的诱惑!
对她而言,足够诱惑的了——十几年来命运多舛的她,几时企望过这等的奢求?一个暖暖的宅子,红红的绸帐,温热的绮香,伴着卓绝多情的爱人,一日一日,一天一天,宁宁静静地活着,平凡的美丽。
太飘渺了!太平盛世的和美尚且不易,何况在这个乱世。
就像她素手下抚的琴,要拥有生命跃动的旋律,就必须分分秒秒激荡震颤个不停,没有宁静。一旦宁静,就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外壳,不再拥有任何感情。
这个世界,纷争与生命,本就相附相生。
“如月——”是慕容曜兴致盎然的呼唤。
她回头,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
“喜欢吗,将军?”她展颜一笑,唇边却难以挤出欢喜。
他倒是满脸满心挂不住的欢喜,伸开双臂大步紧上前来抱住她,“喜欢,喜欢极了。”
她微微一笑,松脱开来,却有说不出的眷恋,递给他一只手,斜了唇角撒娇道:“你牵我出去。”
“不忙,不忙。”慕容曜眼里笑谑,手拢在她柔软细致的腰肢上,稍一动作,她便轻喘起来。
“你——你别乱动,弄皱了,皱了,好不容易收抬整齐的。呜——”
他咬住她潋滟的红唇,“是吗?那我们就不出去了,这美丽只留给我,怎样?”
“坏——打——白浪费我好些时辰……”
“浪费时间不要紧,不给我看够可不行,”他赖赖地笑,捉住她拍打的手腕,“你不觉得还早得很吗?”
喧哗的街道上,忽而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看着慕容曜执着一个白衣飞红的倾城佳人的手,从玉轸阁的桐木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们又看见慕容曜微微一笑,将那女子抱进红漆紫金点玉嵌了二十八颗明珠的马车,并亲自执辔。
很快,全吴中的人都会知道。这一幕将在人们的耳畔和嘴边咀嚼流传,甚至可以伴随着慕容曜以后的声名而成为传奇。
他从来都是个制造美丽传奇的人,他喜欢拥有人生最美好的一切事物,比如琴赋剑艺,琼楼玉宇,倾国艳姬,少年盛名,丰功伟绩。
他执着辔都在开怀大笑,是啊,他慕容曜还有什么没得到的呢?
如月听到他的大笑时,心头给一根敏感的弦绷住了。
的确,他还有什么没得到的呢?
他出身名门望族,少年得志,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良于身。
他手足情深的兄长慕容霸,独踞江南,势如封邑之王。
他住着高台殿阁,拥有无数美婢忠仆,如今又揽倾城佳人在怀。
但是啊——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莫不会铸下大错?
而此错,正是她一手设下。
车马辚辚,从市集风光碾过。
秦如月一下车,就看到了满湖的莲花,碧绿一片中簇拥着崭新的嫣红淡紫,盛开的规模叫人惊讶。
湖心高筑飞檐的“不系之舟”气势恢弘,雕琢绚丽,也叫人惊讶。
慕容曜径自牵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引入筵上去。
细细婉婉的歌声远远地萦绕着,然后清晰起来。湖心有人在清唱,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却干净优美如天籁。
“那是我大嫂。”慕容曜的眼睛带着笑,“她也很美,尹云烟这个名字,你不会没听说过。”
她自然知道慕容霸和尹云烟,向宽阔的舱里望了去,只见轻纱薄慢,奇香萦绕,淡雅的纯色装饰之间,坐着宛如画卷的两人。男子斜倚在虎皮云榻上,眉目之间英才霸气耸然流动,女子美艳非常,眉黛唇朱,拖着长长的袍服坐在水晶帘下,空中漂浮的琴歌正是她的吟唱。
她听到了那男子爽朗的笑声,蓦然只觉得心头攒动,手足一刹之间冰凉。他就是慕容霸!
捏了捏手心,满是凉汗,看向慕容曜,他的脸上浮动着喜悦的笑。
慕容霸抬头看到他们,“曜弟,你大嫂的歌声如何?”
“宛如天籁。”慕容曜转头,温柔的眼眸锁住心爱的女子,“不过我的如月,可绝对不比大嫂差。”
如月垂首一笑,松开他的手,笔挺地迎上慕容霸的目光,她白衣下柔软的躯体,走动时翩然的腰肢,修长有力的腿,深邃艳异的美瞳,无一不因见了慕容霸而兴奋地颤动。
是猎人看到猎杀的目标般兴奋。
“江南卑会秦如月,见过靖侯爷。”
慕容霸先停了杯中酒,上下略一打量,随即一饮而尽。
“的确很好。”
“侯爷所说,好在何处?”她俏皮地翘起唇角。
“因为你把她比下去了。”
慕容霸猿臂一伸,揽过偎在身旁的尹云烟。尹云烟温和地笑,手却没声息地爬上来捂着他的眼睛,“坏。”
他笑,“烟儿,这会儿可保不着你那江南第一的美名儿了。”
慕容曜的手拢在如月的腰上,“大哥,如月的‘江南第一’名头挣得多了,犯不着跟大嫂抢她那个江南第一美女的名头,对吧,如月?”
慕容霸揽着尹云烟笑,剑眉一挑,“说来听听?”
“江南第一琴伎,江南第一才女,江南第一棋师……”
“昱明,我哪有?”如月失笑,“靖侯爷别信他的,那些技艺小女子只是略知皮毛罢了。”
“还有,江南第一美男的未婚妻……”他笑着掩上她半张的红唇。
慕容霸大笑,“打!有你哥哥在此,你也配江南第一美男?靠边站去。”
尹云烟将手指拂过琴弦,“身为女子,如今觉得好幸福,只因为这个世间有深深眷恋着的人,而不是那几个虚名的‘天下第一’,如月,你说对吗?”
秦如月闻言,心中一沉,抬眼望着尹云烟的笑容。
“是啊。”
可是,她却会亲手毁掉属于女人的幸福,不是吗?
秦如月!这幸福不会是你的!你不要再奢望了!你不能眷恋这里,不能,机会只有一次,完成任务!
迅速收回一瞬间脆弱的感伤——这一切脉脉温情,收服不了她——
她扬起美艳绝伦的笑容,半开玩笑地道:“今日我倒要做天下第一剑师,不知做得成做不成。”
她的笑里,不自觉地含了一种凉凉的东西。
慕容霸意趣盎然,慕容曜,则怀疑地看着她。
“如月,剑师?”
秦如月不动声色,眼眸含笑,对他笑着说道:“愿请名剑,为君起舞一笑。”
他有些错愕,“舞剑……”
他从不知她原来也能舞剑,从来没看过。
如月面向慕容霸,轻轻一笑,“是的,舞剑。”
湛卢是他的剑,天下名剑,冷锋利如九天冰凌。
“为什么想到舞剑呢?”
“将军纵横天下,剑如良侣,随身知心,专一纯粹。铁马金戈,当吟少年胸怀。妾愿如剑,以有冰清之质,刚烈之情,才堪与你相伴。”
她幽幽地说着,仰目凝望着慕容曜,对他的心,从来都是纯粹的,刚烈不折,他可明白?
慕容霸叹道:“曜弟,你着实幸运啊,我历千辛万苦,才得到云烟如此知心,没想到你没费一丝力气就得到了。”
慕容曜轻蹙了眉,爱怜地以手指滑过她的脸,“我不愿你碰这种有戾气的东西,太锋利,我总担心会伤到你。”他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如月。
如月并不侧目,反手推开,朗声道:“请王者之剑。”
慕容曜朗声大笑,长身而起,右手自后向前轻轻一拂,一柄湛若秋水的长剑自身畔飞起,向天冲去。
名剑湛卢。
秦如月白衣荡然飞舞,衣上鲜红的花朵铺展如旗,娇娆遽起。
她纤细的手指已扣住空中震开的湛卢,触到那传奇古剑上精致的古老图腾一样的凸凹刻纹,一瞬间,有被炙烫的感觉。
竟然令她想起慕容曜炙烫火热的嘴唇,她的手指也曾抚在上面。
她以指贴在剑锋上,抚过去——
“铮——”幽幽长长细细,如龙吟。
“剑如心曲,什么拍?”
“《玉楼春》的拍子。”
尹云烟的手指放在琴弦之间,开始浅浅吟唱。
回身旋腰,修长的腿直直劈下,她的身体藤萝一样柔韧,剑在手腕下如走龙蛇,如白鹤舒展双翼,如云卷云飞散,又如三千丈飞瀑直下。她甚至听到剑发出了一声悲鸣,“叮——”不易察觉的一声,如英雄折却美人手中的无奈。
青光泠泠,剑影明灭中,忽而看到慕容曜关切的眼睛,透着一种关切的张皇。她脚下一错,心中迷乱。慕容曜的眼神使她的心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人和剑的纠缠。舞剑,如狂欢。狂欢后枕畔腮边惧是冰凉,如守孤独。
要别离,难别离,再也别离不起。
此去后,此别后,相逢能在后日里?
还记得第一次相见吗?笑眼如丝,明明白白的欣悦,将那琴弦当做心弦儿,柔柔牵拨了弹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昱明,此去事必决绝,你可还能爱我?爱多久?
泪水难遏。
如月,你怎么哭了?
她听到慕容曜在问她。
她泪珠滚下来就消失了,她蓦地直视慕容曜的双瞳,无比悸动。
“大嫂的曲子太好了,想到一些事情,让人心里很感动的。”她掩饰道,“幸福在手如此转瞬即逝,命运无常,最让人痛苦的就是曾经拥有然后就永远失去。”
慕容曜看着她的眼睛,“你放心。”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执起她冰冷的手,突然掌中多了一样东西,环形,她低头看,是闪烁着流光的一只镯。
他轻柔地笑开,将镯子举到她眼下,轻轻一掰,开启了一个环。
镯子上凹嵌的碧玉,如流云雾气氤氲,隐隐地藏有莫名的光芒,竟然是流动的,恍如生命!
“这是?”
“这是灵镯,是我特意为你到情祠求来的,有了它,我就能扣住你,拥有你,生生世世。”
他执起她的腕,将镯子扣起。她迷茫地看着他从镯环上取下菱形的银色小匙。
将她紧紧拥在臂膀中,他毫无忌惮地吻上她的唇,笑眼望她,“从此,你就是我的妻,只属于我。”
海可枯,誓不灭;誓不灭,镯不脱。
“我要走了……”她望定他的坚定,颤抖着说。
秦如月这女子,刚才还在他唇下芬芳辗转,突然,却宣告她要离开。
她不是离开这小宴,也不是离开玉轸阁,她是要离开他了。他有这样的预感。
离开?到哪里去?
她抬眼看他,眼中有泪。
他放开握住她圆润肩头的手,语气出奇地冷——你要离开我?
秦如月微一低头,垂了眼睛,将手中湛卢名剑在指间爱惜地抚一抚,推开慕容曜,走到慕容霸面前。
“谢靖侯之剑,妾一点薄艺,不知尚入眼否?”
慕容霸接剑归鞘,“名剑美人,一失再难得。如月姑娘,为什么不留居在江南,却要到处奔波呢?”
“侯爷,妾是不得不离开江南,我的同胞妹妹流落在江北,我必须把她们找回来。”
“我帮你去找!”慕容曜一步急上,扣住她的手腕,“这种小事情,难道就可以让你离开我吗?”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小事情?”
慕容霸止住慕容曜,“曜弟,对如月姑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可是……”
“没有可是……”她别过头去,“那是我的亲妹妹!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她!”
“好好好……”慕容曜安抚道,“我知道很重要,我帮你去找,你有我,什么事情都不用劳累到你。”
“可是她是流落江北,江北。”
“既是在江北,的确,是有一些难度的。”慕容霸叹道。
“不必阻拦我了,”她看着慕容曜,“我并不希望原本很单纯的寻亲因为你们南北的关系变得复杂,那样会使我的妹妹无辜地受到连累。这件事,如果是我去办,就仅仅是寻亲;而如果你掺和进去,会平白地多出多少事端来?”
“但是不可否认,你是我的人,你去同样有危险。”
“那么从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她笑得冰冷凄然,“昱明,你能做到吗?答应我,为了我能顺利找回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做到。”
慕容曜闻言眉目纠结,恻恻一笑,笑声已然变异,“是吗?你要我做到?真是没想到,我对你的爱竟然会给你带来危险和困难。那好,为了你,我愿意做到。但是你就怎么不想一想,如果我做到,那么我等于失去了你!”
“昱明,相信命运吧。”她淡淡地凝望远处,“如果上天注定你要失去我,那么纵使我不走,怎见得就能拥有未来呢?如果上天注定我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你心意已定,要去江北?”他从来就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固执,她是个太有主见的女人,外柔内刚。
“莫可更改。”
“那么,给我一个归期。”
秦如月坚毅的眼神顿时如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归期?何时是归期?只怕此一去则反目成仇,何必枉谈归期?
“不管如何,慕容曜誓待秦如月来归,日复年年,誓不泯灭。”
他每重重地吐出一字,她的心便椎痛一次,恍然间只见他坚定的眼睛,泪顿时夺眶。
昱明,你不该——不该如此错爱。
“我不喜欢今天这样。”他猛然间紧紧地抱着她,“你让我有不安的感觉,那么像永别……倘若你如我一般贞信此情,你也立誓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她忙做掩遮,强颜一笑,“看你,我只是去江北寻亲,又不是赴什么生死沙场,自然是——日后便会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暗想是不是他因为太在乎她而患得患失,“好,如月,今日你我有大哥为证,此诺便重胜千金。”
他大哥又如何能证得这天长地久?
他很快,就会带着江南人对他的敬重与惋惜葬入地下,人证消散,同时也许就只有无尽的仇恨、背叛与欺骗的事实昭然。如月唇边泛起一丝古怪的讽刺的笑。她听到慕容霸在大笑着,叹道:“曙弟,你就不要在我们过来人面前上演苦离别的戏码了吧?英雄气短哪!还记得当初我追烟儿时你给的这四个字,我今日原话奉还。”
记起大哥和烟儿的事,慕容曜好笑地摇摇头。
尹云烟打趣地道:“嗳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月,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如姐妹了。”
秦如月草草地点头,莫名地觉得有一点恐怖。面对这亡魂和即将成为孀妇的人,她惶然只想逃离。逃离这场是非复杂的噩梦,只是心中竟还是依依。额角一颗冷汗,悄然滑下。
“曜弟,明日我和几个世家子弟在西山会猎,有没有兴趣?”
她的手心一紧,不经意翻倒了酒杯。
“我不大有工夫……如月,怎么了?热吗?”
她掩饰道:“不……哦,席间无趣,听我来抚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宝筝,调冰弦,移雁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失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旧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如月姑娘的声音很特殊,令人难忘。”
慕容曜听了尹云烟的赞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一开口,我就能从百万之众里把她找出来。”
一匹马在黄土驿上疾驰狂奔。
马上的人一袭风尘,挥动长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纤纤的身影裹在浓黑的斗篷和鼓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