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把“安了心”说得重些,好让他也安心。
威侯呵呵一笑,自是心照不宣。他越来越感到她的成熟与出色似乎并不能长久牢固地运用在他手下了,她太深沉,也看得太多,太清楚。这个女子有着男人的坚强凌厉,更有着男人没有的敏感隐忍。
“无声,何不换回女装呢?这样一直做男子装束,未免辜负了天姿国色啊。”
她只是淡笑,“侯爷,我已经习惯作为秦无声存在着。”
“是吗?在江南一年多的生活还没能改过来?真是可惜。我可听说你作为秦如月时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慕容曜那儿郎迷你得很呐!”
她依旧淡笑,“侯爷,秦如月不过是一种皮相,灵魂才是秦无声。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慢慢说着,心头酸涩。是吗?是吗?情爱果真如云烟散去,那这心底一触即发的痛楚又算是什么呢?天知道她有多依恋他!她太累了,不想计算每一步的未知生活了,不想战战兢兢地粉墨登场了,不想出色了,不想饮血了——只要有他,可以安宁地将脸依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天塌下来,他会对她说:“如月,你只管好好睡着,一切有我。”
……
每思及至此,她都脆弱得想瘫下去,多美的奢望:一切有他——只要有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要了。可是她却无法就此向他的怀抱归憩了去,她必须以坚强冷硬的心态和躯体走回来,必须。她背负得太多,能丢得开吗?
也许她一辈子,早已注定作为秦无声存在着,直到鸡皮鹤发——
她真的已无戾气了。
威侯犀利的眼睛发现他这支最出色的利箭竟然改变了,变得平和——是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种平和,激不起波澜。必是感情消磨了她,她似乎是强弩之末,从骨子里惫懒了,无意生死。那是鸳鸯鸟的涅,一旦分离,并没有生活的乐趣,无非苟且偷生,等待岁月把人消亡。
可惜了这出色的利箭,十年一磨,却不堪长用。威侯叹息。
不好用的箭……他通常打算把它毁灭。
如果丢掉,会被别人拾去,或者某一天会射向自己。而且她是否会已经反为慕容曜所用,也待查究。
他眯了眯眼,“你歇歇吧,没有什么要办的了。江南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不必关心了。”挥挥手让她告退,抬眼留意到她身后的少年,眉目之间正盛着极强的无畏从容,颇有些似曾相识的熟稔。
“这个少年是谁?”
“属下自作主张带在手下的,他已无家人,属下指点他一些时日,亦可为侯爷效力。”
“出身来历问清楚了吗?”
秦无声看了一眼君逸,“他没有父亲,母亲本是飞花弄在籍之人,也已故去。”
“哦。”威侯问君逸,“你叫什么。”
“君逸。”
“好名字,君是父姓?”
“不,跟了母亲。”君逸抬头,眉头不悦地蹙了一下,“母亲君莫舞,十五年前是新都很有名的舞姬。”
“君莫舞?”威候突然一怔,“君莫舞死时是有儿子的吗?”
“侯爷知道君莫舞?”
“怎么会不知道呢?”威候将手覆在额上,半遮了表情,“哦——她的舞跳得很不错,人也不错,可惜昙花一现……但她死时是有孩子的吗?”威侯慢慢放下手来,看着君逸,眼光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犹疑。
“母亲离开新都时,我还没有出生,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君莫舞离开过新都?”
君逸冷笑,“母亲不想再做君莫舞了,她希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我抚养长大,于是假死以瞒天下。”他感到可笑,天底下总有人认为自己无所不晓。
“你多大了?”
“虚年十六。”
“哦!”威侯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无声,“你可以告退了。”
“是。”
君逸跟在秦无声身后,欲一同离去,却被威侯止住。
“君逸,你且留下,陪我用顿便饭吧。”
相当出乎意料。秦无声忽而站定了,眸子自他面上快扫了一遍,心头隐隐地预感着有什么不对,一时错杂迷离。
“那属下告退了。君逸,一会你自己回我那里去。”
掌灯时分,君逸还没有回来。
秦无声驱马到西园去,夜色模糊中只见院门前有点火闪烁,又有马铃声响。渐近了,是西园的侍卫。
秦无声勒马,“站住,我是秦无声。”
侍卫拜下马,“秦大人,侯爷有话,命你立即收拾用物,挪到西园右跨院后的紫竹林居住。”
秦无声觉得措手不及,踌躇马步,犹疑地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说您去了便知,我们也不清楚。秦大人,请吧。”
话语很模糊,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迅速回忆自己是否露了任何怠慢反逆的心思,并没有觉得何处不妥。
莫非他认为自己已无可用,难以约制,便要防患未然?
不——她没有任何怠慢他、不忠于他的行为。
莫非是江南任务失败?
不——在路上,明明已听说慕容霸已然身亡。
莫非是君逸出现了什么问题?
有可能——但也不太可能,君逸,他不像是别有居心的佞徒。
更或者——莫非江南之事已败露,着人前来交涉,纵明知是对方诡计,也要将她杀之为快?慕容曜要索她回去吗?
脑中迅速闪过种种可能的端由,她的牙齿咬得木了,透上冰冷的寒意来。
“秦大人,请吧?”
“哦。”她只得慢慢躬身,走进马车里去。
马车慢慢驶动了。
她坐在暗黑的角落里,突然流下泪来——不是不在意生死,死是生的答案,却不是唯一的答案。
还有爱情。
前途未卜,暗黑中她面前似乎出现了慕容曜的面容来——此间竟只想他,只想他……她伸出手去,触到的是冰冷的空气,缩回来抱着自己,竟至失声。如果她先死去了,还能有他的消息吗?他是她的男人,永远的,而她将被尘世击倒,并不能从她唯一的爱人那里得到依靠。
她觉得不甘,十分不甘。
她爱的那个男人不但不会成为相亲相爱的依靠,此时当恨透了她!她亲手让他恨她——他本来是那么爱她的!
她不该哭——担当的使命,做过的事,就不应该后悔。
她摇摇头,自己总是奢望一些东西,有了奢望,才活得那么痛苦。
西园的紫竹林。
如果是软禁,雪藏,不应该是这个地方。她平静地望了一下漫天夜雾。
那是威侯清闲时休憩会去的小筑,盖在一片郁郁的紫竹林深处,像世外高人隐居的仙所,与世隔绝。无疑问,那确实是威侯喜爱的所在,他赐给她住——相当怪异。
如果是他想得到她,也没必要这样,她因他而存活,十一岁起便全在他手心里,他随时可以得到她。
然而马车已经到了,径直驶入紫竹林里去。
秦无声走下马车,走进庭院,见紫竹小筑里灯火通明。
她有点纳闷地走到厅上,八盏烛台二十四支烛将厅堂照得红彤铮亮,席案上摆了清酒、茶水,一个少年,略瘦削的身形,腰束银带,头顶金冠,背对着门口望着烛火出神。
“君逸?”秦无声难以置信地低唤。
少年转过身来,愉快而轻松地道:“先生。”
正是君逸。
秦无声望着他略出了一下神,不禁失笑,“你这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君逸低头看了看自己,亦笑了起来,“没有,只是突然交了好运气,一日之内,麻雀变凤凰了。有了身份,有了住处,这——都是先生给的。”
秦无声道:“这可不是我给你的,我没有这些。”
君逸突然正色道:“不,先生,我的命运正是由你赐给的,如果不是先生将我自市井肮脏中救出来,我仍旧还是个孤儿,流浪子。先生给了我机缘,还让我找到了父亲!”
“什么?”秦如月一皱眉。
“我现在是威侯世子。”君逸扬着笑容。
“世子?”秦如月打量他一刻,忽而叹笑,“怪不得我觉得你神态相熟。谁知你竟会是世子。人间事机缘巧合,找到了亲人,的确是种福气。”
“对了,父亲还让我转告先生:本来,我们在江南的人可以把先生的妹妹接过来,不料,先生的妹妹已经被慕容曜抓去了,不过后来……据说好像是做了他侍妾的,这样,要从慕容曜身边抢人……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什么?君逸说了什么?
她乍闻慕容曜的消息,一刹那目眩耳鸣,身形一晃。
慕容曜——他收了夏水为妾?他,这么迅速就另结了新欢?他和夏水……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几乎喊出来。
慕容曜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收纳女人的人啊……他不喜欢的女人,他怎么会娶她呢?在玉轸阁的日子里,他几乎也没正眼看过夏水,他为什么会娶她呢?他怎么就……会这么迅速地别恋了呢?难道他以前待她的那殷殷真情,原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吗?
放不下放不下……她怎么终究还是放不下!她不是早就了断了跟他的情缘吗?她不是已经确定她与他之间是没有将来的吗?而夏水又是很喜欢他的……跟了他,当然应该是很美满的结局了。慕容曜又会宠人,她该为她高兴才是……
错综的猜疑和慌乱在她心里翻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觉。
天啊——她这感觉,分明是在吃醋,不能自禁地,她居然在吃自己妹妹的醋。
“先生?先生?!”
“哦?”她呆滞地回神。
“先生不要太担心她了。江南没有人知道她与你的关系,想来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看着君逸的睑,苦笑。原来结局竟会是这样……
其实这个世界谁会牵挂她?谁会在意她?她还自作多情什么呢?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最后的绝望将她埋没。生无可恋。
第四章 三载春秋
夏水停下抚琴,望着前方背向她出神而坐的慕容曜,幽幽地问:“将军,你在听吗?”
“我在听,”他淡淡地回答,“弹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夏水极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怨恨,拂袖起身。
她的日子竟如此过去,虽然可伴在他的身边,时时可见,但是他待她话极少,从不主动与她说什么。他有时会凝视着她的侧面失神,但当她转过脸来娇嗔,他却将脸别开。
后来有时他便长久地安营在外,一任日月如梭,长则一整年不回。
他果真如他所言未娶妻室,只她一个妾,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心里那个“妻”位,是为一个人留的!
夏水每思及此,直恨到掐断了琴弦。
她又不敢去招惹他,所以一直一直地忍,她快慰于反正如月早已生死未卜,无论怎样,再不能回来了。
所以,她又自得地笑,一身妖娆地给慕容曜精心地调制八宝莲子羹。
“将军,尝一尝妾的手艺。”
慕容曜伸手接过,无心地晃动羹匙。
她期待的眼,含着甜蜜的卑微,“好吃吗?”
“不错——”他才浅尝一下。
“甜不甜?”她凑上身去,“都吃了吧,妾的一片心呢。”
“将军!将军!”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
“不好了——靖侯府来了人说,靖侯妃……怕是撑不住了。”
“什么?!”他倏地站起。
八宝莲子羹“呕啷”一声打翻在地。
夏水咬了下唇,一片一片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黏黏糊糊的,一片混沌,猝不及防,手指上泛了一片殷红。
她将手指咬在齿间,狠狠一吸,痛楚在她脸上弥漫。
尹云烟保持着一贯不变的呆滞神情,憔悴枯瘦,当年第一美人的风情完全消失无踪,剩下的是离了伴的一只鸯。
慕容曜唤她,她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慕容曜,凄烈地一笑,“昱明,我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他呀?”
慕容曜的心揪得说不出话来,失去了慕容霸的尹云烟,笃信着生死两界,阴曹相见,一心求死。虽人在红尘间,却早脱离了红尘烟火。
“大哥他……”
“我知道……他等我呢。”尹云烟兀自呢喃,“他断不会过生死桥,上轮回道,喝孟婆汤,他就站在奈何桥头等我,我都看到他了……”
“大嫂,你还会好的,好好的……”
“我怎么会好好的?没有了他……我哪里好得下去?”烟儿伸出枯瘦的一只手,紧握着他的手,苦笑,断续地、悲凉地说。
慕容曜感到她的手无比地用力,她恨,她还有话——
“昱明!”尹云烟艰难地,咬牙,“昱明!答应我……答应大嫂……你一定,一定要找出凶手!你大哥他不该死……不该的啊!”
慕容曜的手在她抓紧之下,竟一时变得虚软无力——
他艰难答应着:“好……”
尹云烟的手松了,软软地垂下去,“是谁害我?是谁害我们?……”
“你应该让她瞑目!”夏水尖利的声音忽而在慕容曜身后扬起。
慕容曜弹起来,回头瞪祝她,气息粗促,“谁让你跟来的?!”
“我们算是姑嫂……”
“你不配,滚出去!”
“不!我不!”夏水一瞬间被激忿了,她受够了,她受够了,她苦心孤诣,一切为了他,结果仍旧只是“不配”,她在他心底,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爱他,换得了什么?他不爱她,那就恨她吧!
她咬牙,无畏地对上慕容曜爬着血丝的眼睛,“不!我必须告诉她,是如月!是秦如月!就是她!就是这奸细,害死了她的丈夫,你的大哥!她骗了全江南的人!包括你!”
“你住口!”慕容曜一激之下,五官全部扭曲着狂吼,盛怒之下重重地一巴掌落在夏水的脸上。
夏水恨恨地执拗地昂着脸,冷笑,“你现在还在为那个女骗子遮掩吗?不感到可笑吗?”
慕容曜浑身如同炙灼一般,却只听尹云烟喉里发出异样的痛呼。回首急视,他看见尹云烟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眸中的光芒散了,散了。最后只是空洞地怅望着他,那里面是失望,是无助,是怀疑,是质问……还有,绝望。
他跌坐在床前。
倏然回头,慕容曜的眼里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看着夏水,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字一句:“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夏水……夏水……怎么该留你!
夏水被绑在柱子上,冷冷地,依旧是昂着头。
盛怒的慕容曜看到她的态度,几乎是不能遏制的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有表现愤怒,无理智的愤怒。
他愤怒,他愤怒得有理吗?该愤怒的是她——是她才对!
就是因为如月!还是因为如月……只有因为如月他才会痛苦成这样!
夏水心里的嫉恨疯狂地滋长,豁出去了,豁出去了!
“我就是要告诉她!我就是要让你们一个一个全看清那女骗子的真面目!我不能容忍一个对江南有罪过的人还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人们的爱!”
“如月是是是非,用不着你来陷害她!”
“陷害?我陷害?慕容曜,你以为你能遮掩到几时?你被骗了是愚蠢!你被骗了还不承认自己的愚蠢是更大的愚蠢!”
“好极了,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聪明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个女人心里有这么多恨啊!”他的双目阴鸷起来,发冠斜乱,状似癫狂,冷冷地笑着,笑声如鬼魅狰狞。
夏水犹不能遏制,嫉恨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