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决定去茗薰居喝茶,那也是她曾经喜欢去的所在,以前每到日落时分,从玉轸阁走出来,坐在茗薰居靠湖的小厢房内品茗,是她非常眷恋的一种享受。
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再坐在这里的厢房,喝到这里的香茗,看到这里的落日平湖。而且她竟然还没死。
伤口一直地抽痛着,她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将来。
放弃这种生涯。她已经想了很久,来到江南是一种机会,威侯表面上放她来,其实是借慕容曜之手除她,她很清楚。但她也可利用此机遁世,毕竟威侯的爪牙在这片土地上伸不开来。
哐啷!东西翻倒的声音。
“快,快,她就在那——”
“不!在回廊那边……”
很多的呼声、脚步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秦无声低头看着窗下,一大批身着鱼鳞铠、腰挂环首刀的兵土不规则地散在湖边、回廊里,东扑西寻,像是在抓人。
看起来,像是某将领的手下……秦无声敛眉思忖。
“咕咚!”这时一个人撞进来。
“谁?”秦无声斜起眉毛,负手而立。
“嘘!嘘呀……”是一个身着浅绿服饰的女孩子,脸蛋白白的,发辫七绕八绕地盘出很别致的高高的髻。她手舞足蹈地在小厢里窜来转去,实在找不到藏身之处,最后索性蹦上了桌子攀上大梁,缩在梁木后面,只露出两只转啊转的眼睛和一条发辫。
“能告诉我你要在上面做什么吗?”秦无声坐下来,仰头看着她。
“嘘——”她摆手,“你只当没看见我,知道吗?”
“踏踏踏——”几个兵士拥在门口。
梁后的眼睛一缩。
“你,看见一个这么高,穿绿衣服的女子没有?”
秦无声淡淡地道:“没有。”
“进去搜一搜!”领头兵士一挥手,其余人便分散开。
秦无声扬袖一拂,厢屋的门应势而关,将他们挡住,“我不喜欢被打扰,请出去。”
几个人面面而觑,犹疑地放弃了进入,走了。
“好呀好呀。”梁上的女子停了片刻,拍着手跳下来。
“刚刚的话对你也有效。”
“不会吧?我也不是打扰你啊,我没有他们那么粗鲁啊。”她径自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茶水点心呢,今天算我谢你请了。喔喔,你的功夫好棒哦。”
“不用。他们已经走了,你出去没有问题。”
“嗳——”女子捧着腮,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应该好好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帅哥好酷,她喜欢。
她不讨厌她。
秦无声没有动,倘若她嫌她聒噪,早就将她扔出去喂狼了。
“嗯,你不想说也成。唉——那些人好烦啊!真讨厌,一天到晚喜欢当人家尾巴到处转,我好不容易才偷个空……咳咳……”她停住,干笑,似乎有什么不能说,“咳咳……很讨厌,是不是?”
“大小姐出来玩够了最好回家去,免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以为杀人犯越狱逃跑了呢。”
“啊……”女子捂着脸惨兮兮地叫,“天……你认识我?你……你不会也是死猪慕容的手下吧?为什么你们无孔不入啊?”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的手下。”
慕容?谁?
“你不是他手下?当真?”
“我不是别人的手下。”
“那你怎么知道我……呃……是小姐不是犯人?”
“那些兵环刀连甲,自然是府上的侍卫,又不是抓捕的捕头。”
“哦……呼——”女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讪笑,“在府里光对着一群婆婆妈妈们快被闷死了,出来透透气都不行,我们家专制得很,那个死猪整天自己不见人影,就光会派一些丑八怪来跟着我!我要休了他!”
秦无声诧异地看着她,“原来你已经成婚了。”
“等于没成。”她挥挥手。
什么叫等于没成?
她自顾自喝着茶,“有名无实啰,反正成亲是父母需要的,夫妻是做给别人看的,跟我没关系。”
不懂。秦无声淡笑。
“好了!不提这个了。我们聊点别的。你是江南人吗?唔,你长得这么秀气,一定是了。”
“我不是江南的。”
“哦!那……那是来江南玩的?哦,好耶,这里我可熟透了,你想去哪里玩啊,想打听什么事啊,想找什么人啊,尽管找我好了,包你满意哦。”
等等——打听什么事……找什么人……
秦无声忖度一刻,旋即犹豫地开口:“慕容将军府你熟吗?”
女子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樱红色的小嘴半张,停顿了一下,“啊……啊……这个,这个我熟,很熟!”
秦无声缓缓地道:“听说慕容将军府里有个女子叫夏水的,是慕容将军的侍妾,她……怎么样?”
“夏水?”女子歪着头想了又想……夏水?没听过耶!是侍妾?慕容曜有侍妾?她为什么不知道?
“这个……没听过耶……”女子尴尬地回答。
“哦。”秦无声失望,叹了口气。
“等等……”女子反倒追究起来,“夏水?夏水?将军府有这个人吗?会不会弄错?不是慕容将军府?我真的和慕容将军府很熟啊!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有这个人呢?”
“应该……就是。”
秦无声看着她的眼睛……她那么肯定,莫非威侯当年是诓她的?是是是非……她实在难以辨明了。
女子一拍桌子,“没有,肯定没有了啦!慕容曜连妻子都懒得去看一眼,哪里还会有什么待妾?”
“哦?慕容曜是……”她说什么?秦无声只在意了一句:慕容曜连妻子都懒得去看一眼。
“唉唉——提他做什么!”女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信我啦!慕容将军府肯定没有这个人!”要不要她把慕容将军府人丁花名册拿过来给“他”查啊?她可是当家主母耶,凭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又在府这么长时间,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呢?
“这……”秦无声眉间染上了烦忧。
倘若夏水当真不在将军府,她下落如何?她又要到哪里去寻她呢?玉轸阁已然人去楼空,叫她向谁打听她的下落?更或者,当年事后……若是她们全部被她连累,而威候因此瞒她的话,也是很有可能的。
“呃……要不这样,我再回去托人给你打听打听?”
“那多谢你了。”
“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她踌躇了一下,觉得似乎没有隐名的必要,“我姓秦,名无声。”
第六章 情何以堪
将军府。
几处曲栏,亭台横施水上。
夜很静,灯火在楼阁里隐隐闪烁,楼阁下水波无声地流动。
慕容曜独自在楼台中翻阅一些案卷,他已经习惯了长久的深夜工作,深夜容易使人的脑子更加清醒冷静,何况,锦衾空冷,并没有心爱的女子相守的温暖,他宁愿不去休息。
有轻微的脚步声穿廊而来,夜色中是一片的纯黑。
“你很厉害哪,有能耐躲掉我派去的人,又是放任至深夜才归。”他撂下一卷文书,淡淡地说道。
光亮的门口处现出一道幽幽的身影,纤细的躯体裹着黑色的披风,轻轻移动脚步走进屋来,女子的声音相当冰冷:“我回来得早晚,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吧。”他反正又不要她暖床。
“南宫辉夜,名义上,你应该是这个府合格的当家主母。”
“你没有资格批评我。”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早知你这样,我实在不该娶妻。”他叹气,他是听闻她贤淑娇美,大家风仪,足以建立一个当家主母的形象才考虑娶她,没想到她底子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反正天下人看来,我们很是般配。”她讽笑。他要的不就是这个?
“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我很不满,我不介意今晚一尽丈夫的责任。”太久没有女人,他也该认同她妻子的名分了。其实他并不讨厌她,她本也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谢了,我不需要。”她脱掉纯黑的披风,随手一挂。
“没有妻子像你这样。”
“如果你真的需要女人,我又不介意你纳上几个妾。”他虽然样样都好,但是没有心,在她眼里就是粪土。
“如果我想纳妾不必等到你说。”他只想要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已经杳无芳踪。,“
“哦?对了,你是有个侍妾的吧?”她突然换下冷冰冰的面孔,随性地问他。今天有个人向她打听慕容将军府某个所谓诗妾,她竟然听都没听过。
“侍妾?没有。”他身边一个侍妾都没有。
“嗯,叫……叫夏水。”她的眼睛里居然没有冰冷了,只是小女孩的好奇。
“夏水?哦,是有一个,你怎么会知道她?”她怎么知道这个名宇?他的心轻轻地痛了一下,这尘烟一样薄命的女子早已被大家忘记。那个女子……是他不可挽救的过错。尤其是她的面容,想起她又会想起如月来……心更加激烈地振荡。
“今天在茶楼,有一个男子向我打听她。他说她是你的侍妾。”
“男子?”会是谁?慕容曜想不出。
“很俊俏的一个男子,”她形容道,“他说夏水是他妹妹。”
“哦……”慕容曜出神,夏水在他的了解中只是一个自小流落青楼的孤女,举目无亲。
“她不在将军府里吧?我告诉他没有这个人。”南宫辉夜换上常服走入内室,径自躺上床。
“她……死了。”
“死了?”唔,怪不得,南宫辉夜微微喃了喃,也是,跟了这样寡情的男人,只有红颜薄命的份儿了。
“他还问了你什么?”
“没了……哦,他说他叫秦无声。”
“秦无声?!”秦无声?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你说他叫秦无声?”
而玩得很累的南宫辉夜已经睡着了。
秦无声……威侯世子君逸自称他的师父就叫秦无声。
姓秦……他为什么偏偏立即想起一个叫如月的女子?
慕容曜叹了口气,立即低头翻检自己手中的文书,那是一份关于威侯世子的资料,很详细,上面写着他十五岁时才认归威侯府以及生母家境、禀性为人等等,慕容曜“哗哗”地翻过去,只见关于世子师承方面的文字略至寥寥,仅仅写到由找回他的一位谋土加以教养,而这位谋士既未写名官职,也没有名姓。那么自然就是这个所谓的“秦无声”了。
心头不知怎的,有隐隐的两根线头,纠缠成一团乱麻,他预感能理出个头绪来,直觉里面有什么是他想知道的——想了半天,却还是一团线疙瘩。
他又起身翻倒成墙的书简,决定找寻出以前每年由专人备案下的威侯朝廷群臣谋士的事记,这份资料过于庞大琐杂,他的头开始隐隐地作痛起来。
夜一直很静,忽而有风声掠过,却也正常。
慕容曜扶着头在虎皮椅中坐下,忽而一个激灵,出口喝道:“谁?”
他纵身提步走出屋子,只见夜幕中一片黑色沉寂,并无什么异样,令人怀疑适才在微弱的光亮下屋角边一闪即逝的人影只是自己的幻觉。
慕容曜不动声色,低垂眼帘,只见楼台下向东的水面上由近及远直线漩开三个微微的水波圆圈,在灯火下已经模糊不分明。
他冷笑一声,展开轻功直扑东岸。
他确定有不速之客,来人轻功相当高明,能足点水面掠上岸去,而且不发出一点儿轻微的声响。然而这里是他的地方,他比他熟。
他掠过水面,足刚点岸,立即纵身半空,一只鹰掌径直探入丛林之中。果然树叶沙沙一抖,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身影直上速起,反手格开他的一掌,夺路便走。
“不想活了?将军府也敢闯?”他冷笑,闪身截住他的去路,左手臂自身后突然击出,拿住那人肩膀,一握之下,觉得骨骼削瘦柔软,并不似男人肩宽粗大。而那人身手相当敏捷,略一转身便脱离他的钳制,左冲右突,看样子只是想脱身,并不想跟他交手。
“你是谁!说出姓名目的来,我可饶你。”
来人静悄悄地,一声不吭。
他使出擒拿手,不时地拿住他的胳臂和腰颈,却都在下一刻中被他轻巧翻脱,他心念一动,招招往他面门上招呼,意欲一下子将他蒙面的黑纱扯下来,他果然看起来相当惧怕,连连向后翻脱,他的武功不似他刚猛逼人,却游刃有余,他总是碰触到他的面纱,却来不及抓住。
“该死,”久久缠斗,奈何不了他,慕容曜咒骂道:“你是何人?说话!”
而对手竟像是哑巴一样,只连连应招,一声都不肯出,而且他出手总要逼出他闲空来,造成脱身的机会。他并不攻击一味闪躲,这令慕容曜心生疑惑,他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眨眼之间慕容曜和对手缠斗回水中亭台上,这时将军府已闹哄哄地骚动了,一群兵士们听见有打斗的声音,高喊着“有刺客”,开始从四面的小路上聚集过来,这边慕容曜出手更快更狠,夜行人明显地慌乱起来,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场面会被闹得如此大,想逃脱难上加难。
被搅醒的南宫辉夜揉着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来,“慕容,做什么这么吵!”
“回去睡你的觉!”慕容曜一边与对方拆招一边回答。
“外头两只狗打架,你以为我能睡着?”竟然敢打扰她休息,他们真过分!
“南宫辉夜,你给我闭嘴。”这女人反了,骂他是狗。
“哦。”他竟然吼她?闭嘴是吧?好。反正他没不准让她动手。
她环顾四周,拎了把宝剑,抬起剑鞘在手里,径直朝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走去,一扬手“啪——”地打在慕容曜的脊背上,慕容曜手脚一顿。
“你白痴啊,怎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谁叫你吵我睡觉还乱吼?”
慕容曜快气死了,对这种女人无法用正常的逻辑讲话。他伸手拦住欲脱身的夜行人,再次攻向他的面门。
“吵你睡觉的他也有份!”
南宫辉夜一想甚是,立即举起剑鞘拦腰向夜行人的身上招呼过去。
“啊——”
夜行人没有防到南宫辉夜的突袭,忽觉身后阵风旋来,连忙闪躲,刚刚闪掉南宫辉夜的攻招,却给慕容耀左手一把拿向肩颈,重手一带。不过他没料他左手本是虚晃一招,闪到一半,立足不稳向前略倾,忽而喉咙一紧,慕容曜的右手正正地扣在他的颈子上。
他逼近,他后退。
他的眼睛里含有很深的恐慌,挣扎不成。
慕容曜唇角扬起冷酷的笑,逼近他的眼睛,是危险的眼神,“没有人能闯进将军府还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你来错了!”
他的话音一落,右手一紧,他喘息受堵,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呃——”
尾音轻柔,像是女声。慕容曜眼神一冷,眉头蹙了一下,他正视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竟然令他无比熟悉!心中微微一震,随即猛烈撞击着,那眼睛竟然令他想到一个人……而他会是谁?
他手掌下的肌肤柔软,而且明显没有喉结……
他的心开始激烈地跳起来,似乎有个他期盼已久的答案正在等待他亲手揭开,直觉,他认为不可能的直觉,正在逐渐向他心中一直存在着的一个期望靠近……
伸手扯下他——她脸上的黑色面纱。他如遭雷殛。
她无处可遁,一张绝美的容颜顿时暴露在灯火通明之下,她无措地别过脸,而他扣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脸来,无处可藏——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慕容曜的精湛工夫,她以为夜探一下将军府就可以不必惊动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