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菁站在风里冷眼看了一眼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片刻之后就一声不吭的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听闻她的脚步声,苏晋阳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的开口叫住她:“秦菁!”
秦菁止步,却不回头,身后雪白的狐裘大氅在风里翻卷翩飞,将她的身形衬托的反而带了几分薄弱。
苏晋阳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没过喉头都因为怀里靠着的秦宁而变得难以启齿。
秦菁摆摆手,示意灵歌他们先行却马车那里等候,灵歌不很放心的又分别看了她和苏晋阳一眼这才拉着旋舞快步离开。
秦菁岿然不动,安静的看着他们。
“苏晋阳,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有多恨吗?”像是知道苏晋阳一定无话可说一般,等到灵歌他们都走远了她就主动的开了口。
她的声音轻缓,语气平静的让人心惊。
苏晋阳心中万般情绪翻卷冲撞,压抑着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知道!”
歉疚的话,他早已没有资格说出口,不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而是真的再没有丝毫的勇气与她面对面。
前尘种种,他将她伤的体无完肤,今日万般,他再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
“不,你不知道!”秦菁淡漠的摇头,说着仰头望天绵浅的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十年,我用了十年时间都洗不清的罪孽,原来竟是这样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我母后的一条命,呵——”
当年萧文皇后舍了性命才为秦宣保住的太子之位,自己苦心经营十年的帝王霸业,最终都因为苏晋阳的倒戈而完全失去了意义,却从不曾想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都因为秦宁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女子自食恶果的一场算计。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然是不掺假的。
裹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皮,她怎么看都是无辜,可偏偏——
自己不察而葬送了一生,更是累得整个萧氏一族没落,亲人尸骨荒凉,沦为笑柄。
她到底还是欠了这两个人的是不是?可是她的母亲弟弟何辜?她外公一家颠沛流离客死他乡的债又该向谁去讨?
苏晋阳和她之间的私怨不算什么,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萧文皇后等人为她受到的伤害和屈辱。
“秦菁——”什么话都多说无益,千言万语萦绕在舌尖上,苏晋阳也只是压抑着一声叹息:“你不要这样!”
“我不这样你要我怎样?”秦菁垂下头去,可是不等苏晋阳回答她又重新举步向前走去,细弱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是啊,我的确不该这样,我们这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是不是?所以就这样吧!”
她的脊背仍然挺的笔直,一步一步踩着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这一生她重新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既然前世种种无法弥补,那么就让她今生竭尽所能的去做吧,她不在乎踩着多少人的血肉白骨前行,那样的遗憾一次已经足够,这一次除了她至亲之人的性命前程,再没有什么是值得她去伤心难过的了。
苏晋阳半跪在地上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他不记得上一世这同样的背影自己留给她多少次,但是这一次他却是清楚的感知到——
她的脚步,他再也追不上了。
苏晋阳突然就慌了。
他再顾不得怀里的秦宁,一个箭步蹿上去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这一次,秦菁没有反抗,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拉着,蔓延了满脸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两个人交握的腕间,灼烧一般的疼痛。
“秦菁!”嘶哑着嗓子低声叫了秦菁的名字,抬手想要以指尖触去她脸上泪痕。
秦菁一声不吭,紧抿着唇角往旁边偏过头去避开,抵触的意味非常明显。
山野间横扫过来的冷风凛冽如刀拂上面颊,她就是那般倔强的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时间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待到脸上泪水风干之后她才重新移回目光到自己的腕间,沉声冷喝道:“放手!不要让本宫重复第二遍!”
说罢,已经再度迈开步子往马车的方向走过去。
苏晋阳觉得他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妄图抓住什么,手下却仍是一场徒劳,感受着她的皓腕自掌中脱离时留下的最后一丝滑腻的触感。
彼时蓝玉衡已经在远处观望良久,不过他倒也识趣,一直看着秦菁回到马车前这才疾步迎上来。
“蓝统领,你那边的情形如何了?”秦菁先一步开口,也许是因为在山间呆的时候久了,她的声音略带了一丝疲惫。
“周围都找遍了,应该是再没有漏网之鱼了。”蓝玉衡道,“我已经派人继续往山脚下的方向去看了,京兆尹那边一时半会儿大概人也不能赶到,殿下若是无碍,您与苏统领是不是先行下山回宫?”
苏晋阳的出现让他从一开始就深觉困惑,毕竟除了那一趟祈宁之行,再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秦菁和苏晋阳之间会有什么牵连。
虽然方才离得远蓝玉衡并没有听到他二人之间的谈话内容,但就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人背地里的关系应该远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秦菁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去看一眼苏晋阳,目光冷毅而不带任何波动的拒绝道:“和婉表妹受了惊吓,苏统领要送她回荆王府,蓝统领这里要是没有急事需要处理的话,怕是要麻烦你亲自护送本宫回宫了?”
一直以来秦菁与蓝家人之间的界线都划分的十分明确,这一次主动的邀请似乎并不简单。
蓝玉衡微微诧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微臣的本分,荣幸之至!”
“嗯!”秦菁颔首,想了想又道:“这里的尸体必须连夜清理干净,省的吓着明日早起上山进香的香客,既然京兆尹的人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不等秦菁说完蓝玉衡已经赞同的接口道:“放心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我的人会留下来处理!”
“那就好!”秦菁转而对苏沐吩咐道:“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们都留下来帮忙,尽快处理干净。”
“是,奴才领命!”苏沐道,说着目光往灵歌和旋舞处扫了一眼:“你们先行随同公主回宫吧,今夜这附近不太平,小心着点儿。”
灵歌和旋舞对望一眼,齐齐抬头去看秦菁等她首肯。
“不必了,有蓝统领亲自护送本宫下山,肯定万无一失,你们俩回头往山上走一趟,跟寺中管事知会一声,让他们不必惊慌。”秦菁道。
方才这里血战的动静定然会传到山上的灵隐寺,秦菁这般安排也算情理之中。
蓝玉衡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并不插手进来干涉她的决定。
灵歌和旋舞明白她话中深意,如果真是蓝家人要对她怎样,那么也就只有光明正大的跟着蓝玉衡一起走才能束缚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有所顾忌而不能轻举妄动。
“奴婢遵旨!”虽然不放心,灵歌也还是语气轻松的点头应允。
安排好这里的一切秦菁便不再多留,转身上了马车,至始至终都却再没有回头去看苏晋阳一眼。
因为秦菁的人要尽数留下,蓝玉衡就从自己的随从中抽调了十人出来,护卫着马车往山下走去。
那批此刻应该是全部被他料理干净了,这一路下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差池。
待到马车行至山脚下的三岔路口,秦菁便掀开窗帘探头看了他一眼:“蓝统领!”
“长公主有何吩咐?”蓝玉衡驭马并着马车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往前走,闻言侧目看向车内。
秦菁四下看了眼黑洞洞的天色,皱眉道:“此处甚是荒凉,从这里一路行进到西华门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本宫有些不放心。”
对于秦菁的胆量,蓝玉衡心里从来都有数,见她此事做出这般小女儿姿态,本能的心中生疑。
不过他的耐性素来都好,于是只就好整以暇的递给秦菁一个询问的眼神道:“殿下的意思——”
“蓝统领那会儿说蓝家在此处有座庄子?”秦菁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并不与他绕弯子。
蓝玉衡更是一点就通,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一时间也参详不透,就顺手推舟的扭头对贴身的小厮吩咐道:“你马上回咱们庄子上再调派二十名护院过来,速去速回。”
“是,公子!”那小厮应声,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好了,大家先下马,在这里暂停片刻,等武安回来再行赶路吧。”目送那小厮离去,蓝玉衡便收住缰绳率先跃下马背。
“是!”几个随从恭敬道,也都暂且下了马。
蓝玉衡挥挥手示意,他们就极有眼力的四下里散开,不过因为车上坐着秦菁他们也不敢走的太远,只三三两两的聚在路边闲聊两句喝两口水。
蓝玉衡径自走到马车前面拉开车门,对着里面的秦菁点头示意道:“长公主要下来透透气吗?”
“不了,方才在山上吹了半夜的风,本宫在车上坐一坐就好!”秦菁回他一个微笑,并不主动挑起话茬儿。
蓝玉衡也只做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继续又道:“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蓝某可否借您的车驾避避风?”
方才从山上这一路下来他们彼此之间都有话压在心里不得机会互通有无,这会儿难得找着机会,是以秦菁并不拒绝,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蓝玉衡一手撩起袍角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车,顺手又将车门关了。
“蓝大公子随意吧!”秦菁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两人独处却是径自改了称呼。
“长公主难道就没有话要对蓝某说吗?”她不肯主动说什么,蓝玉衡却不能一直隔着这层窗户纸一直不去捅破,只能率先开口。
“那大公子觉得本宫要说什么?”秦菁反问,手里抱着暖炉反复的转了转,神色间十分的悠闲自在。
她并不追究今天的事,的确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蓝玉衡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沉吟道:“关于今夜山上发生的事,公主殿下难道就没有疑惑?”
“本宫又不是瞎子,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吗?”秦菁不以为然的轻笑一声,扭头去看窗外,目光悠远道:“大公子你实在是不必如此心虚的,以你那般缜密的心思,本宫相信到了这会儿所有和蓝家有关的证据应该都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了,你大可以高枕无忧。只不过这一次又没让你们蓝家讨到便宜,实在是对不住了。”
她的声音很平和宁静,丝毫没有被人暗算过后的愤恨和恼怒,只是对蓝家人的指证却分外肯定。
“哦?”蓝玉衡的心里压了口火,脸上表情却仍是不留破绽的微微皱了眉头:“难道长公主是怀疑今夜之事乃蓝某所为?”
“怎么会?”秦菁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慢慢说道:“大公子深谋远虑,当然不会想以这样幼稚的手段来对付本宫,只可惜并不是你蓝家的所有人都如大公子这般慧敏有谋略的不是吗?至少——三公子就不是!”
蓝玉衡会在关键时刻带人火速赶到,就明摆着表示此事和蓝家人之间有着剪不断的关系,而同样,他的出现也恰恰说明了另一点——
这件事不会是出自他的手笔。
且不说以他的谋略用心,断不会自大到以为用这点小手段就能算计到她的地步,只就他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刺客灭口的举动上看,他分明就是在极力掩盖今日之事。
如果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就不需要这样迫切的杀人灭口湮灭证据。
所以说,现如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这又是事后得到消息,在帮着他那个莽撞的弟弟擦屁股!
对于蓝玉华一而再再而三的莽撞冲动,蓝玉衡的耐性已经被他消耗殆尽,但终究碍着骨肉亲情,不得不护着他。
再者自蓝玉桓死后蓝李氏对蓝玉华就更加娇惯宝贝,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秦菁会这样把话挑明,蓝玉衡倒是松一口气,抬手取过桌上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茶水凉了,大公子若是不渴的话,就先忍忍吧!”眼见着他端起杯子往要唇边送,秦菁却是突然出言打断他。
蓝玉衡警觉的抬眸看过来,秦菁便是顺理成章的回他一个淡漠的笑容,然后转身往身后的矮柜里取出一个水囊在手里晃了晃道:“蓬莱馆的桂花酿,大公子可有雅兴与本宫对饮一杯?”
说话间她已经一手拧开塞子,浓烈醇厚的酒香夹杂着桂花香气瞬时溢满车厢内整个狭小的空间,酒气吸入鼻息间已经能让人觉出丝丝暖意。
蓬莱馆的桂花酿远近驰名,蓝玉衡一闻便知,不过秦菁的东西他却是轻易不碰的——
毕竟双方势同水火,说是直接弄死他景帝那里肯定交待不了,但要是这个丫头发起狠来对他动点别的手脚也不无可能。
他的顾虑秦菁心知肚明,蓝玉衡本以为她至少是会冷嘲热讽一般,却不想她竟是半点也不强求,就只给自己倒了一杯,捧在掌中小口小口的抿。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秦菁把这一杯酒喝完的时候,蓝玉衡的小厮武安也正好带着二十名护院从蓝家别院赶到。
“公子,您要的人小的给你带来了!”武安隔着窗子恭敬道。
“知道了!”蓝玉衡应道,言罢又稍稍缓和了语气再看相秦菁:“长公主再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蓝玉衡这一说不过就是个客套,不想紧接着却听见秦菁一声惋叹:“怕是——有困难!”
蓝玉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身将车门推到一半就又狐疑的坐回来。
秦菁笑笑,从容的放下手里的杯子,抬手取下挂在车厢壁上的弓箭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恕蓝某愚钝,长公主这是何意?”蓝玉衡警惕起来,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注视着她脸上恬淡的表情。
秦菁但笑不语,指尖轻轻自那弓弦上弹了弹,再抬头时眼中笑意已经尽数隐去,字字果决道:“麻烦大公子吩咐下去,让他们继续上路护送这辆马车回宫,你跟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秦菁如此搬出弓箭,挑衅胁迫之意已经相当明显。
蓝玉衡自恃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般胁迫,当即也是冷了脸嗤笑一声:“怎么,长公主这是在威胁蓝某吗?”
“你要这么认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秦菁抓过那套弓箭在手里,神色冷然道:“大公子不会真的以为本宫留苏沐他们在山上是为了帮忙处理那些尸体吧?”
蓝玉衡眸光一晃,于电石火光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蓝玉华重金收买了那批亡命之徒来堵截秦菁,但他自己却不放心,事发时也跟上了山,就躲在小路旁边的树林里观望。
为了惩戒他的自作主张,再者也是为了怕带着他下山引起暴露了行踪,当时蓝玉衡便命人将他绑了仍在一处灌木丛中藏着,一则避人耳目,二来也好让他吃吃苦头聊作小惩大诫。
秦菁能猜到幕后黑手是蓝玉华,这一点蓝玉衡尚可接受,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连自己的的每一步想法都揣测的清清楚楚。
“荣安——”蓝玉衡目光一冷,勃然变色。
“大公子!”秦菁却没给他发作的机会,扬声打断他的话,眼见着马车外头的随从们纷纷侧目,她紧接着又是绚烂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三公子败事有余,的确是死有余辜,可是血浓于水,大公子你总不想再失去一个弟弟吧?”
蓝玉桓的死对整个世昌伯府而言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即使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他们也断不能忍受再折损一股嫡亲血脉。
蓝玉衡的脸色涨红,死死的盯着秦菁,压在桌角的一只手收握成拳,那道疤痕映着桌上烛光皮肉翻卷着似乎又要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