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大人,深夜街头纵马,真是好兴致!”秦菁这般开口。
付厉染高坐马上,淡然一笑,却是什么都没说,抬手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抓起一件与他侍卫身上一色的披风扔过来。
秦菁接了那披风在手,也不犹豫,当机立断的穿上。
她里面本来穿了件深色的男衫,此时再被宽大的披风一裹,混在付厉染的随从里一眼完全认不出来。
付厉染不语,等她把披风系好,然后一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秦菁稍稍打马往旁边挪了两步,等他的人错肩而过时就不动声色的混进队伍里,跟着一起往城门方向而去。
为了掩人耳目,她本来并没有离得付厉染太近。
付厉染凤目一挑,稍稍往后看了眼,他身边护卫马上会意,各自勒紧马缰放缓了速度,这样一来就把常速前行的秦菁给孤立出来。
既然是想要借了人家的庇荫脱身,秦菁自然就有人在屋檐下的觉悟,主动打马跟上去,道:“国舅大人有话要说?”
“本座特意赶来替殿下解围,殿下连句谢谢都没有吗?”付厉染道,高居于马背之上,目不斜视。
“这话还是等咱们出了城门再说吧!”秦菁抿唇一笑,并不十分客气,想了想又道,“国舅大人怎么会来西楚?是专程为着楚太子大婚而来的吗?”
“大婚?”付厉染冷嗤一声,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秦菁想来也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这转眼准新娘就要逃之夭夭了,还谈何大婚?
付厉染听她发笑,这才扭头看过来。
夜色之下,他那双永远深不见底的眼眸当中浓厚的黑色风暴似乎又深远了些,忽而开口问道,“你跟姓莫的小子合谋做了这场戏?”
秦菁记得,上一回在云都见面时付厉染就曾提醒过她,说是莫如风身边有一批人暗中跟随,那时候她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白奕派去保护的,现在想来,那些人大约就是他自己身边用来驱使为他传信的暗卫了。
提起莫如风,秦菁心里就莫名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散开。
“本宫哪有这样的通天之能可以把整个西楚皇室操控于鼓掌之中?”秦菁苦涩一笑,略带几分自嘲味道的出一口气,“运气而已,刚好被我赶上了。”
这个女子,素来冷心冷面,情不外漏。
付厉染无意瞥见她眼中淡淡的失落,一时失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重新收回目光冷淡道;“如果只凭运气,未免太冒险了些,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可是她对莫如风,就是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信任,或者说,她就是一意孤行的不愿打破他在她面前完美的伪装。
“我是怎样的人都不重要了。”秦菁摇头,紧跟着话锋一转错开话题道,“怎么样,上次本宫让人传信过去对国舅大人提起的事,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付厉染笑笑,“放在大秦边境的是樊爵的兵,我运作起来比较困难。”
大晏的镇西大将军樊爵是付太后的心腹,对付太后可以说是死忠之士。
秦菁的原意是从魏国公梁家那里暗调一部分兵力回京配合她这次要做的事,但是为了保证大晏人不至于趁虚而入,想要付厉染配合着帮忙把大晏压在边境上的兵力暂时调开一些,好方便她运作。
“樊老爷子不行,樊大公子也不成吗?”秦菁不以为然,眸中光影一闪,淡然笑道,“本宫不仅成全了他,现在还在宫中锦衣玉食的替他养着女儿。”
“这些账目你倒是算的清楚。”向来不苟言笑的付厉染此时也终于轻笑出声,然则笑过之后,只在瞬间眼中便如万年冰川袭来所有的情绪都被瞬间压了下去,忽而偏头过头再道,“这样费尽心机的算计一个人,用这么长的时间来布控一步棋,这样诸般谋算之下,甚至于这一次孤身奔赴西楚以身涉险来取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不会觉得累吗?”
他这样一次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竟然让秦菁一时有些发愣。
不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而是因为这些话是出自他付厉染之口。
付厉染的目光一直未动,半晌之后秦菁才抬头与她对视。
“国舅大人,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她的目光不闪不躲,就那么直接反问,“虽然我不知道你最终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但是你与我,在宫廷列国之间所做的事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们同样都不安于现状,不愿意为人所迫,不惜一切想要去坐上那个人上人的位置。所以你何必问我累不累或是值不值得?”
有些人,生而就注定是要去做一些事情的。
这个女子,与他有些相似又仿佛截然不同。
付厉染静静的看着马背上那女子挺拔的身影,从容的淡定的表情,唇角慢慢绽开一抹不易察觉的清浅笑意,如午夜曼陀罗般悄然绽放出令人惊心的光彩。
正在略略失神的时候,他身边一个贴身护卫突然纵身向着路旁一侧阴暗的小巷里扑去,低吼一声,“谁?”
秦菁一惊,下一刻那些随行的侍卫已经飞快的聚拢过来将她与付厉染二人护在了一个圈子里。
率先奔出去的侍卫纵身而起,横空一掌向着巷子里劈去。
里面一剪轻巧的影子迅捷如虹,足尖轻点借助另一侧墙壁的力量从内蹿出来。
来人似乎并不预备和付厉染的侍卫交手,两步闪躲之下,已经从暗影中飞出稳稳地落在夜光之下。
“主子!”她急切的上前一步,对着马背上的秦菁急躁的地唤一声。
身后那个侍卫已经从巷子里折返,再次逼近。
来人是灵歌,秦菁的目光微微一动,沉声喝道:“住手!”
那侍卫飞奔而至,本来手里剑已出鞘,却于电石火光间收到付厉染一个眼神的暗示后急忙一个翻身落地避开一侧。
“主子!”灵歌眉头紧锁,张了张嘴还是一副愧疚难当的神情,略一犹豫之下索性闭了嘴,屈膝下去直直的跪在了秦菁面前。
灵歌会追上来,秦菁多少还是有些意外,只不过她对莫如风虽然有些难以释怀,但是对这两个丫头却是没有敌意的——
毕竟她们欺瞒她自己的身份是真,至少从头到尾是不曾背叛或者做过对不起她的事的。
秦菁略一怔愣,再见灵歌跪在地上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扭头看向付厉染。
她要带这个丫头出城?明知道她是姓莫的安排下来的人,还要带着她在身边?
付厉染的目光沉了沉,心里感觉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却是一扬手做下指示。
站在马下的侍卫会意,一把扯下自己身上披风甩给灵歌。
灵歌一手接了的同时还是难免诧异的抬头又去看了秦菁一眼,最后一咬牙,裹了披风跟着翻上马背,顺手散开头发利落的重新束了男子的发髻。
一行人策马慢慢逼近城门,彼时那城门处守军和颜家人已经僵持的满头是汗,一看又有人来,那方脸守卫脸都青了,急忙上来阻拦:“回去回去,城门已经下锁了,不让进出。”
付厉染不语,垂眸把玩着手里马鞭一副闲散姿态。
他身后马上一个侍卫上前甩了一方令牌在那方脸守卫怀里,居高临下的冷声道:“我们国舅爷要出城巡营,开门让路!”
大秦人和大晏人都是京中贵客,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那方脸守卫略一权衡,再看一眼高坐在马背上的黑袍男子,不知道为什么,连象征性的客套话都没敢说出口,急忙恭敬的再把那令牌递回那侍卫手中,回头大喝一声:“开城门。”
付厉染打马前行,不徐不缓的与颜家人错肩而过。
他本性孤傲,虽然之前在大殿之上也和颜氏父子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不屑于招呼,就那么旁若无人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秦菁和灵歌混在他身后队伍里,两个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所以举止自然也没有人看出破绽。
眼见着对方堂而皇之的出城而去,颜玮的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关——”目送了付厉染离开,那方脸侍卫刚要招呼手下关门,冷不防颜玮手中大刀一横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怎么,这城门他一个外人走得,我颜家人就走不得了吗?”
颜璟轩觉得自己父亲这话未免有些不得体,但他此时也是因为颜汐的事不得解决而胸意难平,索性也就袖手旁观了。
颜玮是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又得皇恩眷顾,侍卫们并不敢与他们太过为难,见他亮了兵器,推脱几句之后就假装劝不住放了人过去。
横竖该拦截的时候他拦了,颜家人动武硬闯便不是他的责任了。
颜家人出城之后果然是马不停蹄抄小路往翔阳方向快马加鞭,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看着他们远去,付厉染和秦菁从旁边城墙的暗影里走出来。
因为知道他们必定有话要说,付厉染的侍卫都离的远远的没有跟过来,灵歌则是察言观色先行一步去找提前隐僻在城外的苏沐等人前来接应。
“方才在城内没来得及说的话,现在该补给国舅大人了,”秦菁一手去解身上披风,一边抬眸对付厉染露出一个笑容道,“谢谢!”
付厉染看着她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件披风半晌,却没有去接。
“嗯?”秦菁诧异的稍稍偏了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付厉染却突然抬眸道,“其实,你这句话,我并没有打算接!”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有种陌生而冷凝的气息,就像是那晚在猎场树林里她狂言激怒他的那次一样。
一种危险的讯号雷石般猛地往头脑中一撞,秦菁下意识的想要向后退去,但是下一刻手上却是一紧,手里的那件披风连带着自己的手掌都被人牢牢握在掌中。
付厉染的身手秦菁心里有数,她倒并没有强挣,只是直视他的面孔冷笑一声:“你想劫持我?”
大秦国中现在被她搅的翻了天乱了套,各处兵力指挥权紊乱,付厉染在现在控制住她,再挥兵压境,是对秦氏皇朝造成胁迫的最好时机。
秦菁一语中的,下一刻付厉染却是眉目舒展,突然毫无预兆的扬声一笑。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动过,不过今日在西楚皇室的盛宴之上再见她一回,忽而就改了注意。
江山天下于他的意义,与别人想象中的不一样。
秦菁的思绪却并未被他这骤然一笑打乱,仍是眼神冰凉满脸戒备的盯着他。
“别装了,你明知道,在这个地方我是不可能得手的!”付厉染出一口气,倒是有些无奈,手下却是慢慢松开,只抖了那件披风打马往前又近她身半步,倾身过去,重新把披风给她披在肩上。
秦菁低头,看着他的指尖灵巧的穿梭在那黑色缎带之间,缓缓的打一个结,突然觉得她还是看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的。
的确,付厉染即使是想劫持她,在这个地方也是做不到的,不仅苏沐等人都在,而且但凡弄出一点动静——
以她现在和亲公主,西楚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都无需大秦有所动作,西楚方面第一个就不会同大晏善罢甘休。
秦菁一时失神,付厉染为她系好披风后却没有及时推开,而是指尖自她颈前上移,突然抬手蹭向她的脸颊。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菁马上往一旁偏过脸去躲开,打马往旁边退出去一步之外。
付厉染的手指停在半空,他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有多久没有这般随心所欲的想要只凭感觉去做一件事了,可是她这般行动鲜明的拒绝——
这感觉,很糟。
心里突然莫名的烦躁,付厉染收回手的同时抬眸往远处天际看了眼,再开口的语气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和强硬:“不过就是为了找人配合着演一场戏给你宫里的那些人看,你又何必以身涉险到西楚来,直接找我不是更稳妥?”
这语气里,似乎是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嘲讽。
他以为,往西楚这一趟也不过是她诱敌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谁又能知道她走这一趟里有多少无奈?
秦菁心中苦笑,却不解释,只是收摄心神对着付厉染礼貌的道谢,“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国舅大人援手,眼下我赶时间,来日一定厚礼回报。”
说罢,果断的调转马头往大路行去。
付厉染端坐在马背之上,看着那女子转身时利落的一个背影,不到为什么,心里突然生出些叹惋。
“荣安!”半晌,他突然在背后开口,语气沉稳而刚毅,带着晚间的微风送入她的耳朵里,“有没有想过,来我的身边?”
秦菁高居马上的背影略一僵硬,迟疑片刻回转身来却是坦然一笑,“国舅大人,晚间风凉,您该回了。”
面对这个不可以称之为拒绝的拒绝,付厉染突然就又有了那么一点的不甘心。
为了声明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他打马迎上前去,于她面前站定。
“不用你去争,不用你去夺,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我就会给你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荣耀,总好过你现在,双手染血,在那个吃人的大秦后宫里苦心算计,步步为营。”黑暗中,男人的目光深沉,声音刚毅而冷静,带着一种几乎是不容人拒绝的强横气息穿行于她的耳畔心间。
她要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耀,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你不懂!”秦菁移开目光远远的望了眼远处的天色,神色间却有种淡淡的笑意浮上脸颊,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忽而扭头向付厉染看来,认真说道:“我喜欢这样的日子,看见别人的血,我会知道我还活着,而这种身在人世的喜悦,对你而言,就算你站的再高,也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没有经历过死亡,没有濒临过绝境的人永远都不会对“生存”二字产生像她这样痴狂的执念。
而且,我也不会去到你身边,无论我走到哪里,走的多远,终有一天我都会转身,因为——
我的身后,有个人在等我。
两人的发丝间都有来自从一个方向的风在不住的穿行,陌生而迷离。
看着女子眼底眉梢慢慢浸染上来的笑意,付厉染终于还是冷声一笑,转身打马而去。
秦菁并没有去理会他的背影是萧条抑或苍凉,紧跟着也调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她的马速走的不慢,远远的看见那被夜色冲淡到极不鲜明的影子,眼前突然恍惚了一下。
对面的人似乎正准备攀上马背,听到这边略显凌乱的马蹄声,动作一滞回头看来。
夜色中没有目光的交汇,秦菁还是心头一热,急忙狠抽了两下马股迎过去。
见她行来,那人也就放弃了上马的打算,索性回转身来站在了大路中央。
秦菁一路急急的过去,她承认那一刻她的心里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在离他十几步远的时候就势身子一弯滑下马背,徒步抢了上去。
黑暗中的人影未动,只是在她扑过去的前一刻忽而张开双臂,为她敞开一个宽广的胸膛。
为了方便夜间行走,白奕这日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衫,应该也是马不停蹄赶路的关系,上面还沾染着淡淡的泥尘味道。
“白奕!”秦菁埋首于他胸前闭眼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突然觉得声音出口时喉咙里瑟瑟的有些难受。
“怎么才来?我刚准备过去看看!”白奕任由她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腰身。
方才她扑身入他怀中的时候力气着实有些大,大到让他都跟着愣了一下,这一刻他却是声音温厚的笑了。
听闻他的声音入耳,之前那种朦胧的感觉才又清晰了些。
秦菁埋首于他胸前无声的笑了笑,仿佛这连日来所有的那些不安和戒备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化开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