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猛地一把推开眼前紧闭的大门,黑色的袍角咧咧翻飞,很快消失不见。
院外本该重兵把守的侍卫一个也没有出现,冷风穿堂而入,秦菁的目光凝滞,再提不起一丝睡意,缓缓转身坐在了桌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明的曙光点点抛洒入内。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艳阳高照的天气下,苏雨欢欢喜喜的跑进来道,“公主,四公子醒了,您快去看看吧!”
“醒了?”秦菁压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苏雨预料之中的欢喜情绪。
苏雨愣了愣,试着上前去扯她的袖子,“公主,您——怎么了?”
“没什么!”秦菁回过神来,侧目看他,“宣儿呢?”
“皇上?好像是那会儿少帅着人来报,说城楼那里有点急务要处理,陛下就带人赶过去了。”
“是么?”秦菁笑笑,站起身来往外走“我给我备车吧,我去看看!”
“嗯?”苏雨诧异的愣在原地,然后快跑两步追上去道,“四公子醒了,您不去看看吗?公主这些天不是一直都在等着四公子醒吗?”
是啊,一直都盼着他醒,可是等他终于醒了的时候,却宁愿这时间再过的漫长一些。
“晚点再去吧!”秦菁脚步顿了顿,然后不由分说的快步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苏雨满心的困惑,但见她这般坚决,终究也只能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祈宁城外,西楚仍然大军压境,没有丝毫变化,那顶明黄华盖映着日光依旧鲜明亮眼。
秦菁款步走上城门楼,秦宣见着她来,似乎很是惊讶了一下,看她的表情都连带着有点不自然,“皇姐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有事,过来看看!”秦菁道,神色自如的走过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旁边一个用明黄绸布裹住的巨大锦盒上,淡淡道,“就是这个东西?”
秦宣讶然,他突然觉得秦菁似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未能启齿。
“怎么了?”秦菁只看了那盒子一眼,就把目光移开,“有些事,迟早也会发生,不是遮遮掩着就可以假装不存在的,你不用顾忌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皇姐——”秦宣微微抽了口气,出声叫住她,然后一咬牙快走两步到那张桌子旁边就要去开那个包袱。
“宣儿!”秦菁没有回头,闭了下眼,忽而抬手拦下他的动作,“我不看,直接送过去吧!”
言罢,再不多留,拐过楼梯口快步走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秦菁特意绕道去莫如风的那家医馆转了转,回到驿馆的时候发现白奕果然是醒了。
他的脸色仍是那日中毒之后显现出来的那种异样的白,房门大开,他坐在最里面的桌案后头,垂眸沉默,甚至于听到秦菁的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秦菁走过去,一路带起的也是无声的沉默。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对他求证什么了,经过这一夜之间,足够她自己去把很多事理顺,同时也想明白了很多她以前无意中忽略掉的事儿。
比如付厉染突然到访的缘由,比如苏晋阳一次次讳莫如深的回避,比如莫如风那种种与他性格不相匹配举动,比如白奕,比如她自己,也比如——
楚明帝之所以会寸步不离在城外死守半个月的原因。
拨开迷雾,千斤巨石从半空陨落,却坠在了心上。
混淆皇家血统是大罪,没有哪一个帝王或者父亲能宽容到对此视而不见。
可是这么久以来,楚明帝不仅没有认回莫如风,也没有处置楚风。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并不知情。
楚明帝这个人,睿智而深沉,手段更是非同一般,有什么理由,白奕可以查的到的事情,他却被蒙在鼓里?
还有莫如风,他既然一直都不肯在楚明帝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会让白奕知晓这一切?
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漏洞。
她竟然,彻底的忽略了这一点。
其实仔细想想,从第一次她来祈宁遇到莫如风的时候起,就应该有所警觉的。
白奕受伤,他不请自来,跟着萧羽奔波于内城和军营之间,为他解毒疗伤。
白奕卧床,他代替他,护在自己身边,冒险赴蓝玉桓之约,为她布毒杀人。
白奕伤重,他二话不说,甚至不顾自己病体操劳,随他千里跋涉回京治他。
她原来一直以为莫如风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萧羽的关系,现在想想,他真正要维护的人——
分明就是白奕!
也,只有白奕!
包括一次次助她脱困,帮她布局。
北静王谋逆,所有的太医都敬而远之,他却甘于搅进乱局,替她解开谜团。
她在灵隐寺山下为蓝玉衡劫持,为了找她,他连夜进山,终引得旧疾复发。
假秦宣遇刺,明知道景帝心中不喜,他还是第一时间赶进宫帮他替他医治。
景帝要她和亲西楚,他随她万里跋涉奔赴,以一个惊天秘密换她逃出生天。
只因为——
白奕需要!
白奕想要为她做的事,莫如风,他都不遗余力的去做。
不惜自损身体,不惜身陷险局,甚至于——
不择手段!
他这样的一个人,生而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再抛弃,几次暗杀想要致他死命,他这一生,本就是最有资格冷酷薄凉的,却什么原因,让他要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白奕这样的掏心掏肺?
在这世上,能让他摒弃自我,不顾一切的就唯有一人——
那个待他如同亲子,几次救他性命的叶阳皇贵妃!
是啊,那个女子多智,既然她自己可以在万众瞩目之下假死逃生,那么,又怎会看着她的亲生儿子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死去?
白奕,是叶阳敏的孩子!
是,莫如风的亲兄弟!
怪不得白奕非要亲自出手来动楚风,他其实,是为莫如风做的!
即使这一生莫如风也都不打算回到他自己应有的位置上,但是楚风的存在,就是一根刺,必须亲手拔除。
莫如风不愿意坦诚自己的身份,他不能去做,所以白奕来为他做!
想通了这一点,秦菁突然就觉得释然。
“你走吧!”她耸耸肩,唇角弧度讽刺而冷漠,“之前我一直以为楚明帝看重白丞相的才华而对他另眼相待,现在才知道,真正和白氏夫妻有交情的人是叶阳皇贵妃,据说当年白丞相首次出使西楚半途遇险,叶阳皇贵妃对他们夫妻有救命之恩。”
所以他们撒下弥天大谎,甘冒奇险,给了无尽的宠爱和支持,来为她抚养白奕成人。
也难怪,白穆林夫妇一直那么反对白奕和她在一起。
因为他们知道,她跟白奕不该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
楚明帝对叶阳敏用情至深,终有一日会意识到白奕的存在,那么到时候就是不遗余力的带走他,而作为皇室隐秘——
白奕,必须消失!
这一点白奕也知道,所以才会有他一开始的挣扎和避让。
之前她一直不懂,以为他迫切的想要接近她又无限的退缩,只是因为大秦皇室不与白氏联姻的那个祖制。
却原来,这不过一场早就预定了结局的错误的相遇。
他会走,他承诺她的再多,也终有一日会让这些誓言化作飞灰。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秦菁!”白奕坐在案后,始终没有抬头,他的声音飘忽的仿佛还在云边,这时候才慢慢抬手将放在桌子上的一套衣冠推到桌子另一侧,秦菁的面前,“或者,你跟我走!”
或者,你跟我走!
“凭什么?”秦菁反问,抬手触了触那细致轻滑的衣料,那一点似曾相识的触感让她心里突然剧烈一抖,手下动作突然顿住,仿佛每动一下都是细沙擦过掌心,生涩的疼。
她突然觉得,这一场梦,该醒了,不过是笑醒了。
“这座祈宁城我可以让给你,之前我欠你的,就以此清算,但是——”她猛地抬头,把眼底氤氲的水汽逼回去,然后一把抓起桌上的锦绣华服用力一扯,决绝的转身,再无半分余地。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夫君。”
太子妃的朝服如展开的蝶翼,在空旷的屋子里被狂风吹起,又败若枯蝶,颓然的落在脚下的的金砖之上。
秦菁大步走过去,头也不回。
白奕一慌猛地回头扯住她的一角衣袖,奈何她挣脱的力气太大,硬生生把那袖口扯掉一片。
门外大片冰冷的日光洒下来,秦菁只觉眼前一花,下意识的抬手挡了一下。
“秦菁!”白奕慌不择路的从殿内追出来。
秦菁只觉得头晕眼花,半梦半醒间听到他的脚步声逼近,忽而苍凉一笑。
下一刻,她霍然抬手抽出苏沐腰间的佩剑,以雷霆之势转身,手腕反转之下稳稳地刺入白奕迎上来的胸膛。
“我不是有意骗你,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那我——”
他说着,突然再度迈步向前,步伐刚毅。
秦菁却是对她摇了摇头,五指骤然松开。
砰的一声,长剑坠地,落在两人中间,将这一步之遥的距离彻底划开楚河汉界的临界点。
她没有给他机会,手指骤然一松,已经是她能给的,最鲜明的决定和意志。
她看着他,隔着这一步之遥的距离,那目光却已经远到了天边,再也不会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这一剑白奕与秦菁之间夫妻情尽,再无半分瓜葛!”
她的声音传来。
语气——
冷。且硬。
白奕惊慌失措的看着她,情不自禁的再次伸出手去。
秦菁已经转身,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苏沐!”
“奴才在!”
“传本宫懿旨——驸马。殉国!”
苏沐骤然回头看向台阶之上还保持着那个试图拉拽动作的白奕,神情剧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菁会决绝至此,半分余地都不留。
驸马殉国?
自此以后,白奕的名字从大秦的千秋史册中摸去,从她秦菁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天涯陌路!
“公主——”苏沐倒抽一口凉气。
“去!”
秦菁一个字打断他的话,不容拒绝。
秦菁一人出了驿馆,孤身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神色木然的走。
无数的人与她错肩而过,她都视而不见,等到最后终于锁定了目光抬头,却发现夜色朦胧,她赫然已经徒步走到了北城门。
秦宣不在,以往重兵守卫的城门又再恢复了以往的肃穆和冷清。
秦菁刻意的回避不愿去想,这样的情景代表了怎样的意义,只是仰头看着高高的城门楼上。
那里是一个清绝冷毅的男子孤身而立的侧影,他手里抓着一个酒壶,时而仰天灌下一口烈酒。
他果然还是来了!
秦菁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举步走上台阶,绕到他身后。
城下六十万西楚军队已经在日暮时分撤回营地驻扎,下面狂野千里,空无一人。
“陛下已经下令,天明以后,让出祈宁!”苏晋阳开口,声音僵硬的有些不自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来她的脸。
秦菁看着他向来冷漠的面孔,唇边泛起的笑意比他更冷,缓缓抬手取过他手里酒壶放在旁边的瓦垛上,冷笑道,“怎么?心虚?不敢看着我说话?”
苏晋阳回过来,目光复杂。
眼前的女子依旧凌厉倔强,让他看在眼里却是五味陈杂。
他是不敢看她,却不是因为心虚,而是——
因为心疼。
“又是你!”秦菁没有理会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他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闭上眼,仰天长笑一声,苦涩至极。
半晌,她睁开眼,目光已经重新恢复了清明如雪的宁静。
“这辈子,看似是我处处占着上风,利用你,打击你,报复你。我原以为这是老天给我机会,让我出一口怨气,现在才知道,我错了。”苏晋阳不说话,她也不逼他,自己漫步风中一字一句的讲,“苏晋阳,在你面前,我活一辈子是狼狈,重来一次还是,我在你面前的败象根本就是天定的,毫无转机。现在怎么样,看着我从原地爬起来,兜了一圈之后再倒在同样的地方,这感觉怎么样?很痛快是不是?”
“秦菁!”苏晋阳皱眉,眉心几乎拧成了疙瘩,“我不是来看你的笑话的!”
“那是什么?”秦菁反问,止了步子,回头看他,兀自笑的嘲讽,“你也觉得我是个笑话不是吗?那你看见我的不是笑话,还能是什么?苏晋阳,曾经我对你说过,我最恨你的那一点,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苏晋阳怔了怔,眼中光影一闪,忽然闪躲着别过眼去。
“是,你永远都理性、自持、以原则为先。所以你对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对什么都可以袖手旁观,可是我没有你那么超脱,我还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我不能把一切都置身事外。”秦菁愤然开口,每一个都掷地有声,说着又是目光一厉,带了几分冷凝道:“当初宣儿的事,你明明知道,却眼看着它发生;这一次——可笑的是你又知道!”
最后一声出口,已经成了不可遏止的咆哮。
她霍然抬手一指,手指几乎戳到苏晋阳的鼻尖。
镶嵌着巨大红色珠玉宝石的戒指发出妖艳的光芒,映衬出她眼底如火的愤怒!
苏晋阳啊苏晋阳,你真是好耐性,好定力,好——
你好啊!
苏晋阳死抿着唇角不说话,眼见着她眼底千般情绪翻涌澎湃,他突然觉得——
自己是不是又错了?
是的,秦菁说的对,他知道,他——
又知道?!
那日大雪,他被恨意滔天的她一剑穿心,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绝望死去,而在他自己的血流尽之前,偏偏又看到了一些她没来及看到的事情。
所谓命运,总是不肯给他一个在她面前赎罪,哪怕是——
坦白的机会!
秦菁说,老天对他似乎格外的眷顾,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眷顾,不过是为了惩戒他前世对她的辜负。
他向来自诩君子坦荡,不屑于背后揭人疮疤,说人是非,何况在他再见她时,她和白奕已然如一双璧人般的姿态走在了一起。
他自负,骄傲,他不能说服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对她抖露那样的真相。
而一再避让,终于还是引来了这一日的东窗事发。
“现在有多快乐,将来就有多伤!”
是啊,他知道,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再一次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不是心狠如他,而是——
败在了自己心乱如麻!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就在苏晋阳心中万般思绪翻卷澎湃的时候,秦菁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静默的开口——
“今天我来找你,就是问你一句话。”
苏晋阳的目光一动,眼底神色瞬间转为复杂,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她所要问的事情了。
秦菁看他这个反应,也是了然——
她知道她来对了,苏晋阳,他知道!
秦菁突然就笑了,笑过之后目光瞬间恢复凛冽,从他面前走过去,站在高高的城楼边上,字字清晰的开口道,“告诉我,宣武九年十月初七,那个雪天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宣武,是前世秦宣继位以后所改的年号。
宣武九年十月初七,是她前世的死祭。
那一天,江山易主。
那一天,艳阳高照。
那一天,漫天大雪。
那一天,她从高处坠落,跌入尘埃。
那一天,她横剑自刎,死于启天殿外,白奕的怀之中。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