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做派,到像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杀手所为了。
晏英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淡淡说道,“如此,便等着婗靖过来先问个明白吧!”
医官给他包扎好伤口,提着药箱又进了内殿帮忙。
殿中,暗地里朝臣们开始议论纷纷。
不多时,领命去请婗靖的侍卫铁青着脸赶回来复命。
“婗靖公主呢?”樊爵当先开口,“不会也提前畏罪,服了毒了吧?”
那侍卫脸上表情十分僵硬,支吾了一下怆然跪在地上,迟疑道,“是!”
殿中气氛瞬时一寂,连樊爵都是一个机灵。
座上晏英也是始料未及的倒抽一口凉气。
“属下带人去了婗靖公主宫里寻人,她的宫人说她去了长云宫替太后娘娘办事,属下马上带人赶了去,可是——还是晚了!”那侍卫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很有些惶恐道,“公主的尸体,属下命人给一并带回来了,陛下要亲自过目吗?”
婗靖死了?死在长云宫?
那么秦菁呢?他让采青去帮忙带出秦菁的,难道是事情刚好被逆境撞破,进而双方之间起了冲突?
晏英心里千头万绪,面上却是不显,略一点头。
“是!”那侍卫答应着,回头一挥手,“把公主的遗体抬上来。”
话音未落就有两名侍卫抬着一架蒙了白布的担架进殿,摆在了地上。
那侍卫跪着转身掀开白布,担架上婗靖的身体是侧卧着的。
她断气已经有一段时间,尸体开始发硬,之前摆在椅子上的那个姿势不是很容易改变。
那侍卫指了指她背后半没入身体的小箭道,“公主的确是中毒而死,但却不是自裁,而是被人用染了毒的小箭从背后射杀。还有她身边两名婢女,一个死于同种毒药之下,另一个中了迷药,又被人大力击到后颈昏迷,只怕须得晕上一阵才能苏醒以便接受询问了。”
有人杀了婗靖?
当朝公主,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院遭到毒杀?
朝臣们都不知道付太后在长云宫中安置秦菁一事,但樊爵却是清楚的。
婗靖死在那里,而侍卫们过去时却没有发现别人,这就是说——
荣安长公主已经逃出生天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付太后封锁严密,付厉染又在昨晚就被遣送出京,到底是谁做的?
樊爵目光一动,不免深深看了晏英一眼。
晏英有所察觉,略一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不无遗憾道,“大将军所谓的两条线索,此刻都尽数断在半途,以大将军所见,接下来又当如何?”
当如何?能如何?
最直接能够起到指证作用的证人无一活口——
其实这件事,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付太后本身的计划也就是死无对证。
“为今之计,就只能等着侍卫们追查的线索了。”樊爵挺直了腰板,冷声说道,“不过这婗靖公主死的,还真是蹊跷。”
他不怕把秦菁抖出来,却可以借此试探晏英的反应。
晏英却是神色如常,目光在婗靖公主的尸身上略略一扫就抬手指向她背部插着的半截箭尾道,“既然是中毒身亡,那就从这毒查起吧,顺带着去拿那些刺客用以自裁的毒药比对一二,看看两者是否还有关联。”
“是!”那侍卫应道,爬起来指挥人把婗靖公主的尸体抬了出去。
郭首辅回味着那侍卫之前回禀时候所说的话,拿捏住其中漏洞,再度发难,“既然六公主死前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去的长云宫办事,那——不是应该向太后求证一二?毕竟公主身份尊贵,这么无缘无故死在宫里,也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先是宫外暴民生事,房远被调开,紧跟着付太后和晏英遇刺,然后又是樊爵指证刺客声东击西,实则真正的目标只是付太后,现在婗靖公主无故身死,又透露出来似是和付太后有关。
种种迹象串联在一起,这一天当中发生的事,实在是千头万绪,让人费解。
若说房远被调开一事,似乎是付太后的嫌疑要大一些。
但如果真如樊爵所言,刺客的真正目标只有付太后一人,又似乎和晏英脱不了干系。
而婗靖公主的死,就更为玄妙了。
朝臣们都有感觉,今日这宫中的事,怕是不得善了,于是个个屏息静气暗中权衡着利弊,都在等着最后事态爆发好迅速的寻找正确的立场。
晏婗靖的死,怕是连付太后也解释不了的。
晏英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脸色一沉不悦的拧眉道,“首辅大人休要逾矩,母后母仪天下,岂是可以随便揣测询问的。”
“所以老臣才说陛下宽仁。”郭首辅马上接口道,同时抬手对天一揖,“陛下尊重太后娘娘是秉承孝义之道,但是有人却罔顾君臣之道,将攀诬陷害这样的龌龊事强加到陛下身上,简直就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樊爵却不理会他的指责,更是强横的一甩袖,“现在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了!”
“镇西大将军你军功卓著,咱们都敬你为人臣子的衷心之举,但你也莫要信口雌黄,在此挑拨,折损了了陛下圣名,又间带着离间了太后和陛下的母子情谊,你就是居心叵测罪该万死。”郭首辅两眼一瞪,又再起了怒火,愤然道。
“谁是信口雌黄谁心中有数——”樊爵反唇相讥,话到一半,内殿就快步跑出一名宫婢,慌慌张张的跪在了晏英面前道,“陛下,不——不好了,太后她——太后不好了!”
惊惧之下,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樊爵和郭首辅的争执声戛然而止,晏英双目一凝,已经霍然起身快步走了进去。
外面几个一品重臣各自对望一眼,也忙是不迭的跟进去。
若是换做别的皇室之家,外臣是不能在太后寝殿久留的,但是在大晏,付太后当政多年,相当于这座朝廷的半边天幕,所有人都万分紧张。
里面付太后的寝室里头已经做了布置,在床榻之上掩上一面巨大的八副锦绣屏风遮挡视线。
几位股肱之臣挤在门口,晏英却是直接绕过屏风去了后面。
彼时几位太医已经帮着付太后把伤口处理过,付太后脸色异常苍白的卧在锦被之下。
“母后怎么样了?”晏英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轻声询问。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太后娘娘本来就在病中,心脉不稳,这一次受此重创——唉!”老太医叹一口气,“老臣只能开些温补的药物,好好养着,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候了。”
他的音调不高,但是随在门口的几位老臣还是听的清楚。
众人心中唏嘘着隐隐发凉,更有隶属于付太后派系的几位老资格的臣子,脚下都觉出虚浮之态。
虽说女人当政必定不能长远,但是十多年来,这种局面在大晏朝中已经成了定式,此时若是骤然改变,势必整个朝中的局势都要全面清洗。
这将会是一场大的变革,一旦掀起来,再要压下去,就谁都没有把握了。
老太医收拾了药箱带着一众同僚从屏风里面出来,看到挤在门口的众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晃脑的摆着手道,“众位大人都散了吧,太后现在身子虚,人多了不利于空气流通更替,对太后伤势复原无异。”
一众老臣各怀心思,沉默无言的退出去。
屏风后头,晏英挥手遣散宫人,“你们也下去吧,朕陪母后单独呆一会儿。”
“是,陛下!”朱嬷嬷担忧的又再看了床上付太后一眼,然后带着宫婢们退到了外殿。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在屏风后面逐渐隐没,晏英弯身动作很轻的坐在了付太后的床边。
他抖平了袍子端端正正的坐好,既没有去看付太后的脸,也没有试图去碰触她的身体,只就绵长的吐出一口气道,“母后觉得怎么样?暂时无碍吧?”
床上付太后一直气息奄奄的闭着眼,所有人都以为她睡着或是昏迷未醒。
但在晏英开口之后,她却已经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晏英坐在床边,只留给她小半个侧面轮廓,她的目光在儿子鬓边轻轻掠过一眼之后就马上错开,闭眼调了口气才慢慢开口道,“无碍!皇帝不必挂心!”
“那就好!”晏英淡淡说道,始终没有转头去对面她。
后室里头,秦菁听闻只剩下他与付太后两人,刚开撩开珠帘出去,紧跟着却听见他更加淡漠的声音传递进来。
“想必小舅舅此时已经兵临城下了,一会儿等到消息递进来,朕就去见他,晚上若是不能回来给母后请安,您就大可以完全放心了。”晏英的声音很浅很淡,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隐约之间又有几分嘲讽或是释然。
总之千般情绪交杂,沉稳决绝之中透出彻骨的凉。
付太后默然听着,半晌不置一词。
秦菁脑中一线光影闪过,伸出去的手突然就此打住,顿在了那里。
晏英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龙袍的袍角,看不清眼底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开口道,“小的时候母后你一直疼我宠我,总算也是给了我一个母亲能给儿子的一切,不管你是何用心,总归是不曾薄待了我的。母后你将血脉仇恨看的如此之重,而我这个皇帝虽然一直都当的索然寡味,但既然今天晏氏一脉的血统负于我身,我也不能摒弃先祖遗训,将这天下疆土拱手想让。既然母后你执念至此,那今日这一局,儿子就全力奉陪,就当是你我两方血脉之间,为三百年前再做这最后一次迟来的交代吧,谁是皇裔正统,都由今日重新定位。”
源于血脉之中的敌对立场,不会因为他们是骨肉相连的母子而有任何的变更。
这仇,是世仇,是三百年前热血遍地留下的诅咒,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容更改,不可置疑。
晏英用一种近乎淡漠的语气在陈述这件事关生死存亡,天下归属的大事。
床帐之下,回应他的,依旧是付太后持续不断的沉默。
时间在点点滴滴的流逝,似乎无尽的缓慢又漫长,慢到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逐渐凝结,在流淌中慢慢封冻起来。
似乎是很快,又似乎是过了很久,终于沉寂的气氛里传来女子似是自嘲的一声轻哂。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付太后问,语气平和而安宁,没有事态败露之后的恐慌,也没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
那声音语气,都和惯常时候的她一样,宠辱不惊,清肃高贵。
“这世上可以有源于血脉而生的爱,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晏英抿抿唇,语气轻松莞尔一笑,“母后你蕙质兰心,冠绝天下,朕承你血脉,总也不会蠢到哪里去不是吗?”
这个时候,他并不试图唤醒付太后骨子里存留的那的那一线亲情,因为知道不可能。
这个女人的整个生命都早早的为了一个使命而消耗,从来就没有心也没有情。
所以对付太后,这个最不爱摆谱的少年皇帝晏英,总是自称为“朕”,以此来划开彼此之前楚河汉界的距离。
“你有准备也好!”付太后淡淡说道,听不出丝毫感情的起伏变化。
晏英沉默下去,不再言语,殿中气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又过一会儿,外殿隐约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即是不很分明的抽气声,和杂乱无章的议论声。
晏英静坐不动,片刻之后,毕祥文抱着拂尘轻手轻脚的进来在屏风另一侧站定,“陛下,奴才有事禀报!”
他这么说,便是想请晏英出去,借以避开付太后了。
晏英却假装不懂,只就短促的吐出一个字:“说!”
“是——”毕祥文左右为难的迟疑片刻,然后才咬牙开口道,“宫外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国舅大人听闻太后娘娘遇刺,盛怒之下带了人来,要进宫搜拿刺客,此时——正在西云门候旨意。”
说是付厉染要进宫捉拿刺客,其实就是他带了人来硬要闯宫。
说他在西云门外候旨,不过就是在等晏英先做一个表态。
说的再怎么婉转,也改变不了此时付厉染挥兵入京,围困皇宫意图逼宫的真相。
“知道了,朕马上就来。”晏英一笑,冷静的吩咐道,“出去跟众人大人们通传一声,让他们准备一下,一起随朕去西云门迎小舅舅进宫。”
“是,皇上!”毕祥文大气不敢出的应着,又再小心谨慎的退了出去。
听见他走,晏英也抖平了袍子起身,临走前,他终于第一次回头面对面看了付太后一眼,微微笑道,“是母后你一手安排给朕的宿命,今天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言罢,也不等付太后反应,一撩袍角,绕开那扇屏风大步走了出去。
紧跟着外殿传来一阵喧嚣的争论声,再不多时,人声渐渐泯灭,应该是百官跟着晏英一并离开去处理付厉染的事情。
付太后仰躺在宽大的牙床上,睁眼看着头顶鹅黄幔帐,神色平静而无一丝波澜。
她在病中,殿中没有燃香,整个空气里除了那些渐渐消弥的血腥味,隐隐的只能透出些冷意来。
其间朱嬷嬷进来隔着屏风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服侍,被她打发了。
这么默默的躺了一会儿,待到外间婢女们也被朱嬷嬷支走了之后,突然有轻缓而稳健的脚步声从后室不徐不缓移来。
付太后瞬间收摄心神,双目一凝,却见一身男装乐师打扮的秦菁款步走到了她的床边。
“是你?”付太后一愣,眉心刚刚一拢又瞬间舒展开,马上就想到后室那里的一处暗道出口,随即闭上眼去,慢慢道,“哀家倒是小瞧了你这丫头的能耐。”
语气依旧平和,并无怒意。
“太后娘娘安好?”秦菁一笑,俯身在之前晏英坐过的地方坐下,她也不去看付太后的脸,只就淡淡说道,“荣安也没有想到,太后和国舅大人的身世如此离奇,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晏皇陛下是您的儿子,您又何至于非要将他拉下马而由国舅大人取而代之,却原来——”
秦菁的话没有说完,惋惜一叹之后就骤然住了口。
“知道了又怎样?不就是欠债还钱的老套戏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付太后唇角荡起一丝冷笑,也不睁眼看她,紧跟着话锋一转,问道,“既然你已经顺利脱身,不赶紧的离开,还到我宫里来做什么?”
“你们晏氏一脉的内斗,本来是和本宫无关的,可是既然太后娘娘您盛情将荣安母女延请到了此处——荣安的为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雁过拔毛而已——”秦菁垂眸微微一笑,然后眸光瞬时一敛,叹惋一声道,“现在,麻烦太后娘娘起身,随我走一趟吧!”
第四十三章城门楼上
晏英宣了步辇,带着一众朝臣浩浩荡荡的往赶到西云门。
付厉染胆大围困皇宫,分明是存了不臣之心。
即使是有付太后遇刺和樊爵的怀疑在前,这都是大逆不道之举。
朝臣们一路忧心忡忡的跟着,恍然不觉,远远的看到前面的城门楼,晏英的步辇已经无声无息的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郭首辅身上带着伤,跟在最后。
察觉车辇骤然停歇下来,就扶着两边内侍的胳膊踮脚张望,心里惶惶不安的揣测——
别是宫门已经被付国舅攻破了吧?那么晏氏江山,当真是要就此休矣!
而彼时一干朝臣也都仰着脖子,集体保持着一个四十五度的视角看着城门楼头。
入暮时分,那里微风凛冽,一行二十余位做内侍打扮的人高居于城头之上。
衣袍猎猎,当中最显眼,莫过于一名身着蓝白相间乐师袍子的少年。
他立于城头之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墨黑色的小型弓弩,远远看着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