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郭首辅急忙就要开口劝阻。
“母后的凤体安康要紧。”晏英一抬手,果断的制止他,随即尾音一拔,对等在宫门之内的朝臣们大声道,“郭首辅带众位爱卿先回景云殿继续饮宴吧,朕送了荣安公主出宫,立刻就回。”
语气刚绝果敢,不容拒绝。
郭首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再一看秦菁和付厉染双方各自强硬不肯妥协的态度,也是无奈。
总归——
付太后死了最好,但是不能让朝臣百姓看着晏英对自己的生身母亲见死不救。
“是,老臣遵旨!”心下快速的权衡利弊,郭首辅最终还是一咬牙,一瘸一拐的下了城楼,带着一众朝臣慢吞吞的撤回宫里。
秦菁满意一笑,收回目光看向晏英,“请陛下先行!”
“好!”晏英无奈的耸耸肩,当先一步下了城门楼,挥手命令侍卫把宫门打开。
樊爵没有走,严防死守的跟着两人一起护送付太后出了宫门。
晏英又命人把他的步辇抬出来,灵歌和旋舞寸步不离扶着付太后坐上去。
其他人骑马尾随,一行人迎着缓缓降临的暮色往西城门方向走去。
已经被提前清场的街道上,空无人烟,只有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回旋轻响。
一路上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畅通无阻,眼见着前面就是西城门了,众人抬头,忽见前面一道黑压压的人墙壁垒,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末将房远,见过陛下!”
来人正是之前被宁王等人特意调开去平暴民的禁卫军指挥使房远。
想来宁王和郭首辅一唱一和将计就计把他支走,却是将他作为另外一条防线,设置在外城这里,城内一旦有什么异动,他便可以带人再从外围包抄,来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付太后,一个晏英,两人之间的算计当真是层出不穷。
秦菁心里暗暗揣摩着这一整天之内发生的事,也是唏嘘不已——
好在付厉染没有那个野心,没有搀和进来,否则她自己再要介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
而此刻,这大晏京都之内只怕早已经血流成河了。
“房爱卿辛苦了。”没有人下马,所有人都保持着戒备的姿态,晏英露齿一笑,却是扭头去对付厉染道,“城外房爱卿已经帮忙探好了路,小舅舅若是放心的话,就让虎威大营暂且留在城内,由朕同你一起送荣安公主出城吧。”
“我自然是放心的。”付厉染遥遥看着他,语气不咸不淡,又低头扶了扶坐在他身前的楚融。
虎威大营和禁卫军同时聚于此处,只要其中任何一方有异动,战事就会一触即发,所以双方都很谨慎。
晏英眉毛一挑对房远使了个眼色,房远会意,一挥手,城门处的守卫就快速移开路障把路让出来。
秦菁这一方,除了跟在她身边的二十多名精英护卫,苏沐带来的其他暗卫已经集结于城外等候。
一行人出了城门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行,一直走出去十里开外,把付厉染和晏英双方的皇城守军远远的抛开。
秦菁收住缰绳,回望过去,也不知道是对付厉染还是对晏英道,“此事既然因本宫而起,同时也因本宫而止吧,横竖我已经恶名在外,今日晏皇陛下寿宴上的那一笔,只就算在本宫头上也无妨!”
要把晏英和付厉染双方从刺杀事件里摘出去,这是最好的办法。
横竖晏婗靖已经死无对证了,只就说她记恨付太后掳劫楚融的事而寻衅报复,这就十分的合情合理了。
而至于名声这种东西——
她从来就没在乎过。
晏英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往旁边错开视线。
付厉染打马上前,无限逼近,最后止步于她身侧。
两个人,保持一个错肩的姿势,从侧面看去像是侧脸相贴,有些暧昧,但是谁都没有看谁一眼。
片刻之后,付厉染把楚融抱起来,递送到秦菁的马背上,又再抬手抚了抚她脑后发丝。
楚融没有抗拒他把她送出去动作,似乎并没有参透他这个动作背后所隐含的意义。
又过半晌,付厉染突然唇角一弯,于黑暗中将他的面部表情调整柔和到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极限,短促的吐出两个字,“保重!”
声音极短,且轻缓!
言罢,一扯缰绳转身就走。
这两个字却不知道是留给秦菁的还是留给楚融的。
身边位置突然空了,楚融慌乱的猛然抬头,完全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突然一撒手自秦菁马背上滑了下去。
秦菁始料未及,眼见着她圆滚滚的小身子落下去,想要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
楚融人小,从马背上一落,一屁股坐在地上。
“叔叔!”她也不哭,一直都很显笨拙身子在那一刻居然出奇的灵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的向着内城的方向追去。
黑暗中,山野之地的路十分不好走。
她跑了两步就栽了下去,然后不由分说爬起来再追。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胖胖的,却无比倔强的孩子蹒跚在夜色中。
没来由的,秦菁心里突然一酸。
彼时付厉染也听到她的喊声,收住马缰,远远的一回头,却于电石火光之间,两人眼前同时一黑。
一道黑影从旁边一掠而过,下一刻樊爵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短刀,抵在了怀里楚融的颈边。
第四十四章别
“樊爵你——”秦菁愕然,飞快的跃下马背,往前奔了一步又被那凛冽的刀锋逼迫着瞬间止步。
付厉染坐在马背上一时没动。
晏英不堪的闭上眼,咝咝的往肺腑里吸着冷气。
樊爵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此举有欠磊落,一手挟的楚融,一边戒备着退到旁边一株大树下头,把自己后背露出的空位很好的保护起来。
“少主人,抱歉,不是老臣想要以下犯上,而是天命所归,大势所趋,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失!”樊爵丝毫不以挟持一个女童为耻,凛然看向付厉染道,“老臣无意伤害荣安长公主和安阳郡主其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您将那窃取我晏氏江山的逆贼斩于马下,老臣即刻就归还安阳郡主,并且自刎于当前谢罪!”
“放开我家郡主!”辇车之上,灵歌和旋舞本来正预备下来,此时惊闻如此变故,恼羞成怒之下就提了付太后下车,把她往人前一推,也是一把雪亮的凝光刃抵在她颈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于付厉染和晏英身上,有人懵懂,有人愤恨,亦是有人苦涩。
因为重伤而导致的精神不济,付太后闭目养神良久,这会儿终于慢慢睁开眼,目光雪亮而平静,没有一丝的波澜。
她只是看着,不表态也不说话。
付厉染在远处,夜色很深,看不到他的表情。
近处的晏英苦涩一笑,从马背上跃下。
他不对樊爵,却是望定了付太后,平静的开口道,“母后,既然你一定要个输赢胜负,儿子任由你处置便是,何必累及他人,又何苦为难小舅舅?今天要是逼着他做了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你心里想必也不会舒服了不是吗?”
付太后对付厉染的期望太高,所以更兼着希望他完美无瑕。
曾经的付厉染,是一个没有弱点和缺憾的存在,只是不肯屈从于她罢了,而现在——
他终于有了弱点,让她有办法完全将他控于手掌之下。
可是付太后却突然觉得,她似乎也不是那般的喜悦,因为,这样的付厉染不是她心里一直在费尽心力缔造的那一个!
可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他们姐弟身上所持这一身血统生来的宿命。
“与仁义道德无关,这是他的命!”心里惋惋一叹,付太后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语气不重,却字字珠玑,强硬而不容拒绝。
付厉染策马回来,一步一步,孤寂的马蹄声踩在夜色泥泞里,声声入微叩在心头。
最后,他长出一口气,从马背上下来,在付太后面前站定。
付太后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
付厉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突然一摊手,眼中现出讥诮的神色来。
“不是我的命,是姐姐你一直在试图掌控我的命,现在怎样?要把我的命拿去吗?”他笑的缓慢,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讽刺。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这也不是你!”付太后冷然说道,不为所动,“你的身上有着最为尊贵的血统,那是至高无上的王者血脉,不是我强逼于你,而是你早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完成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否则将来黄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面对我大晏皇室的列祖列宗?”
“血脉吗?”付厉染不以为然的摇头,冷冷一声叹息,无限苍凉,“姐姐你和我一脉相承,你的儿子身上延续的也是最为正统的晏氏血脉,如今你要置他于死,将来黄泉之下,真的可以无愧于心去对你一直尊崇的列祖列宗交代吗?”
关于血脉之亲,晏英从来都不曾对自己的母亲讨要过,而付太后自己也避而不提。
如今这个隐晦的话题被付厉染突然挑起,付太后心中隐藏已久的隐秘突然被挖了出来,她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他算什么晏氏血脉?他的血统早就被晏麟那乱臣贼子的后裔所辱,不配做我大晏皇室正统的子孙,普天之下,只有少主子你,才是真正皇朝后裔,天尊之命。”樊爵见付太后现出动摇之色,立刻大声打断。
三百年前,大晏皇室的嫡系血脉太子晏翔在大位之争里头被襄王晏麟所灭,他身下最后一支嫡系骨血被忠于皇朝的付氏家族秘密保护起来,并且假托于付氏之名繁衍传承下来。
三百年间太子晏翔留下的这最后一支血脉在付氏家主的默许之下逐渐取代了付氏主支的地位,成了今日大晏朝中只手遮天的外戚一族,也就是付太后和付厉染这一支。
但在骨子里,这一支经历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尊贵皇室正统血脉,也同时传承了匡复晏氏正统的责任。
他们每一代的嫡系子孙都会在先祖晏翔的灵位前以血起誓,代代传承,延续这个复国的使命,但事与愿违,三百年来,却一直没有出现一个能担此重任的天之王者。
何其幸运,这一代里出了一个惊才艳绝注定要成为人上之人的付厉染。
可同时又何其不幸,三百年来晏氏一直尊崇的血统使命,竟然不被付厉染看在眼里。
三百年间,他是唯一有希望做成这件事的人,可偏偏——
他不想被这个使命束缚。
而付太后的执念又是如此之深,为了给他铺路,助他上位,不惜以一介弱质女流之身深入宫中,步步为营,控后宫,掌朝政,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翻云覆雨,助他一臂之力。
为了三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她不惜葬送自己的终身,毁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抛开一切也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此时箭在弦上,绝对容不得丝毫的退缩。
付太后刚刚略一晃动神思瞬间清明起来,她不看晏英,也不看付厉染,而是垂眸下去俯视苍茫大地,“事到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而我能做的也就只到这一步,要怎么选,全都凭你。要么我死,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给我们的父母族亲做交代,要么你就去实现你当初的承诺,拿回你应得的一切。而至于你要怪我恨我也全都随你,这是命数,谁也不能改变。”
她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句句悲怆。
付厉染面沉如水,一直静默的望着她。
以秦菁对付厉染的了解,他是个永远都不会听信这种天命的人,而他此时犹豫——
全然是因为楚融。
“何为命数?要本宫来说,三百年前太子晏翔自己无能,为襄王所杀也是命数!”强压下心里恼恨的情绪,秦菁深吸一口气上前,侧身站于付太后和付厉染中间冷涩一笑。
“不准你侮辱主上圣明!”樊爵目赤欲裂,一声暴喝。
“成王败寇,不过尔尔,难道本宫说错了吗?”秦菁反问,眉尾一挑笑意妍妍,“当年太子晏翔为襄王所败,皇城葬于火海,这算是他时运不济,然而皇权更替,江山易主,哪朝哪代没有过。也许太后娘娘您觉得,上天在这样的无妄之灾之下还让你们这一脉得以在风雨飘摇之中存留下来,就是恩赐,是天赐良机,就是要给你们翻盘和卷土重来的机会。可您如何不想,这虽可以说是天意,但同时或许更可以算作人为的福祉。晏翔太子被满门剿灭之时,本应也该是人走茶凉,被天下人辜负的时候。可你们这一脉却得付氏不离不弃的庇护,有五洲纪家举家迁徙守得龙脉所在,后来还有樊将军这样衷心不悔的幕僚支持,这桩桩件件算下来,哪一件不是人情多于天意?如今大晏朝中盛世升平,您却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自己的亲骨肉悍然操刀,朝臣不明真相也便罢了,可今日一旦晏皇陛下丧命于付国舅之手,您觉得朝臣百官会怎么看?天下臣民会怎么看?就算您以匡复正统的皇室血脉自居,就算有人迫于现状而承认了你们这一脉的存在,也终究改变不了你们为夺皇位残杀至亲的事实。到时候臣子非议,百姓心凉。您觉得当初襄王残杀太子一门是不义之举天理不容,而今日一旦你们事成之后,又焉能保证,被您强推上位的国舅大人,不会落入后人这般的口舌之中?您要的到底是这一支正统皇室血脉的尊荣?还是只要这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去自欺欺人?”
秦菁的话字字铿然,半分余地也不留。
付太后始终低垂着眼眸,不说话,也不肯让情绪外露被旁人瞅见。
因为秦菁隔在当中,站的稍远的樊爵看不到她的反应,不觉微微有些心焦,脚下步子幅度极小的往旁侧挪了半步。
秦菁用眼角的余光扫见,心里慢慢有了一刻安定,继而又多几分信心,继续道,“三百年了,死者已矣,即使当初的境况再怎么惨烈,但是时至今日,大浪淘沙,无数腐旧的东西被荡涤洗清,就连曾经一度荒废的五洲城都得以在废墟上重建,又何至于你们心间的这份恨与执念迟迟不灭?太后娘娘真的觉得这是您被冠以晏姓的使命?可您如何不问问国舅大人是怎么想的?只怕——从头到尾他都将您强加于他的这份神圣视为枷锁吧!”
“你想说服我?”付太后低声道,语气依旧淡然,“你跟阿染认识多久?你觉得你了解他?”
“不了解!”秦菁干脆回道,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又再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我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付厉染的眉头皱了皱,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是死抿唇角继续沉默下去,只是藏于广袖之下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用力的掐进掌心里。
秦菁稍稍侧目看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略略一撞,又各自不动声色的调开。
秦菁见他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于是继续说道,“早在六年之前,付太后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借龙脉之说起事,以便于完成你们重新洗涤皇室血统的使命。于是你两次将婗靖公主遣往大秦,试图从我大皇姐身上着手,查找线索。殊不知你们姐弟心意相通,国舅大人早已料到你会走这一步棋,早在你出手之前,他已经让人灭了纪氏家族最后一人的口,并且由他的人取而代之,无限风光的把声名传扬在外,塑造了一个天之骄子的纪云霄出来。后来太后娘娘你左右寻访龙脉下落而不得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这会是国舅大人阻挠,进而引你走上弯路的一步棋吧?”
付厉染先一步把龙脉的秘密抢在手里,继而是樊泽假扮纪云霄吸引了付太后的视线,从头到尾,这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