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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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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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太后三番五次作难,他也不滥开杀戒,只运用帝王之术把一场大祸消于无形。朝堂上传来的种种消息,也表明他在竭力做好一个明君,所以,我在赌,赌他不会在毫无事实根据的情况之下便开杀戒。

  他却忽然间笑了,走近了我,轻声道:“宁雨柔,你在试探朕的耐心。你以为朕对你无可奈何?你不想见到朕?好,今晚朕便宿在兰若轩,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好久没有玩了,是吗?”

  讲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微微歪着,整张面孔忽然间邪魅无比。那种从心底升出来的胆寒便又占据了我的心。我想,我的表情终表达了我的真实心情,因为,他愉悦地笑了,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看看,这才是你真实的表情,不是吗?”

  我哆嗦着道:“皇上,如果皇上要彻查这件事,臣妾将竭尽所能帮助皇上,臣妾……”

  他愈加笑出了声,“宁昭仪,这件事谁是谁非,朕心里一清二楚。你始终没弄明白一件事:朕一出生,就生于这里,长于这里,难道你认为朕这二十多年,全都是白活了?”

  我心中一寒,那股害怕的情绪却渐渐熄灭,心中升起另一股胆寒:难道他一早就知道皇后会和我联手?而他却袖手旁观,还是从中推波助澜?

  难道他也不想这个孩儿出生于世上?还是他连自己的孩儿都拿来利用?

  我一早明白,孩子如果出生于皇家,却来得不合时宜之时,那么,这孩儿命运便如浮萍,并不是简单地生了出来便会活命的。

  我轻声地道:“皇上,天气虽寒冷,可臣妾院子里的兰花却奇怪,向来畏寒的蝶蕊居然乍开了花骨朵儿。世人道,反季节开花,是为不祥。皇上以为,臣妾是铲了这株出身高贵至极的蝶蕊呢?还是任由它在寒风中开出花朵儿,而后却被风雪摧残?”

  我看见他一怔,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却偏了头,望向窗外。暗夜之中,正有一株青竹婆娑摇摆。我明白他已知道我心中所疑。我们俩就像棋术高明的棋手,你来我往,互相将军,而棋盘上舍弃的,便是那不懂得时宜的废子。

  室内依旧暖暖的,背脊上的汗湿了又干,终让我感觉到了室内的暖意。我明白,我知道得越多,他作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越随时会致我于死地。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将他一军之后,心中却油然生起喜悦,就仿如明知烛光灼热,飞蛾却扑之不断,除却身份,我终和他是棋逢对手。

  “皇上,天色已晚了,师贵妃病体未愈,终需要皇上陪伴身边的,臣妾就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妾告辞。”

  我向他行礼,这一次没等他道“平身”,便自顾自地起了身,向门边走了去。刚要转过屏风,却听他在身后道:“你那院子里奇事颇多,蝶蕊既长了出来,便不准铲了,朕要移驾过去看看……”

  我呼吸一滞,却听他道:“今日朕却实不得闲,就近两三日之内吧!”

  我缓缓地走过雕花屏风,直到他看不见了,才暗自咬牙。他这是在变相地折磨我,让我这两三日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时时刻刻地等候提防。他说得对,他呆在宫里头的日子始终比我长,深知他人的心理,斩头的那一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我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

  走到门外,冷风一吹,刚刚那场争斗的兴奋刚熄,我的心却从未有过地惴惴不安起来。他既要对这件事有个交代,便要寻出一个替死鬼,而我,却是最好的人选之一,再加上我刚知道了他的隐秘,他难道不想除去我这个知情人?

  如今,我只有死死拉住皇后,让她脱不了身,希望夏侯辰看在皇后的面子之上,对我网开一面。

  与这件事一比,倒冲淡了我心底对夏侯辰要来兰若轩的恐惧,只仔细回想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可有留下任何把柄没有。

  素洁见我回来,早备下了暖炉热水,去除我身上的寒气,道:“娘娘风湿昨儿个才大好,可不能再犯了。娘娘出去之时,怕身上的药膏味道冲撞了贵妃娘娘,洗尽了药膏才过去的。奴婢又向御医讨了药膏回来,娘娘快点儿贴上了。”

  我在心里微叹,做好一切防范措施又怎样,他既认定了是我,便是我了。

  我初为选侍之时,师媛媛以一条百鸟裙尽得夏侯辰的青睐,虽有皇后使人暗中阻拦,却也夺尽风头,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皇后与师媛媛的冲突,终将愈演愈烈。我为绣那件百鸟裙,居于师媛媛的偏殿,与她的内室一墙之隔,闻到她屋内传来淡淡的仙茅味道。这是一种有微毒的催情药物,经燃烧之后,却变为无毒,反而能使人愉悦。这种药物,并不是宫内禁用的,但是,这种仙茅却是许多种药物的药引,能增强其他药物的药性。

  作为在宫内生活多年的老人,我自然知道要把握一切机会。她与皇后的矛盾,便是我的机会。于是我叫孔文珍时不时送给师媛媛一些司设房新出的家私。这些家私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家私配件连接的木榫是由略软的黑胡桃木制成,而这种软木最能吸收空气中的香味,比如有些寺庙,常年熏香,摆香的案台便吸收了檀香的味道,经年而不去,这种软木,便是如此。师媛媛虽然不是每次等候皇上时,都熏这种香味,可司设房不断送去的新家具却渐渐取代了她房里原来的旧家具,每一件家具木榫中的黑胡桃木吸了一点仙茅,味道便不易散尽,哪怕时间过了三两个月,她身怀有孕,已不再熏此香料。

  可这却已经足够了。

  仙茅只不过是一个药引而已。

  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争不抢?以师媛媛的脾气,在她受皇恩的当晚,却被我截了和,她心中怎么会不怨恨?怎么会不注意我的动向?我在皇后那里讨要东西,而恰巧月容华到访,以她的禀性,既然惶惶然要寻求靠山了,怎么会不巴巴地把这条信息带至师媛媛那里?

  其实,在绣百鸟裙的那一晚,我急急地跟上皇上的脚步,偶一回头,望清楚了她缓缓关上房门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已然明白,我得保护自己。

  所以,我叫孔文珍不断地送了这种款式新颖的家具过去。如果她不动我,这家具自然对她无害,但如果一旦情势所迫,这些家具便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为求生存,便把所有对我有害的地方全都计算清楚,查漏补缺。因为我知道,在宫里头,的确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像我这样的人,在宫里头实在太容易没了一条命,所以,我唯有抢先动手。

  她没有向我动手,可这一早埋下的陷阱,却成了我向皇后表忠心的筹码。这怨不得我,既然我与皇后已搭上同一条船,我便要保住这条船不沉。

  紫檀躺椅颜色华丽润艳,但这件躺椅上贡之时,并不是如此颜色,只是原木的色彩,质朴而暗淡。皇室的东西,自然得华贵堂皇,衬得上屋内所有的摆设才是,司设房便请高超的漆匠在椅子上髹涂生漆、垫光漆和面漆。由于我向皇后讨得了这张椅子,孔文珍也知道这张椅子将来要送往我这里,所以,来向我讨些意见,便不足出奇了,因而我向她略提了些建议,在漆内加上了一些使颜色更为鲜亮的银珠,致使紫檀躺椅表面如蒙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再用石黄等在椅身之上描绘出吉祥的图案,而暖气护腿之处,原来的原木之上已够光滑的了,我却让孔文珍要求工匠再打磨一遍。我知道宫内的器具是用什么来打磨的,烧好的榉木炭条和沾了油的毛发。为了让椅子打磨得更亮,我建议在打磨的油里加了西域野生的一种菜籽,这些东西掺在一起一点儿毒性都没有,而且新制好的椅子在通风的房子里放上一个星期左右,也一点害处都没有。

  但是可惜,只因这张椅子是我要的,师媛媛便会来争来抢,所以,急急地搬了回栖霞阁。说实在的,这张椅子即便没有通风,对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只可惜,她是一名孕妇。

  而且,她的屋子里的家具吸收了仙茅之毒。

  就算如此,如果她不日日点燃护腿之处的火炉,也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只可惜,为了向皇后示威,向我示威,她夜夜点燃了檀香躺椅下的火炉,仙茅与银珠、石黄以及西域的菜籽相混,被火炉熏暖,通过空气吸入腹内,便有了烈性,一种使有孕之人胎不能保的烈性,就如麝香。

  宫内人谈起前朝妃嫔之间的计算,说起谋害他人的子嗣,每每提及麝香,说这种东西或掺到胭脂里,或掺到香包里,便能不知不觉地使人堕胎,我总是在心内冷笑。如此显眼的东西,有谁不小心翼翼地提防?别说害人了,只怕未害之前,便露出了马脚。

  宫内的人,个个家世显赫,哪一家不识得这东西?所以,用这种东西的人,便是最蠢愚的。

  而那几日,我因风湿痛得彻夜难眠,想必有人将兰若轩的情景告知了她吧。她岂不是愈加得意,越发要皇上晚晚地陪着她,叫人把她栖霞殿的种种情形透露出来。所以,那几日我不用叫人外出打探,自有人把栖霞殿的一切传到我的耳里,让我堵心堵肺。

  皇上既在那里,紫檀躺椅自然得晚晚都烧着了。那样的烈性药物一两个时辰并无害处,可紫檀躺椅的特别之处,却是可让暖意整天不灭,再加上宫人时常添加炭火,自是将那几样东西烤了又烤,越来越烈,吸入体内,终成了祸害。

  师媛媛的结局,并不是我给她的,是她自己求来的。她有很多次机会保住腹中的孩子:如果她不与我争与我抢,如果她不晚晚要求皇上陪着她,又或如果,我绣百鸟图的那一晚,她不用如此憎恨的目光望着我,即便透过重重的夜幕,也让我望得清她的眼神,那么,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飞得太高,太过得意忘形,在宫里头,这何尝不是一处死穴?

  她出身世家,身居高位,原本不应该如此憎恨我这个低位的妃嫔,只可惜,她一旦钟情于夏侯辰,便入了魔障,再也回不了头。

  在宫里头,如想害人,在我来说,其实容易过在民间,只略略一推,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实行。

  我仔细回想一切细节,终认为这一次的事件毫无破绽,了无痕迹,夏侯辰的怀疑不过子虚乌有。何况我认定,夏侯辰自己何尝不是做了一次推手。他事先既已察觉,那几日依旧任由师媛媛扮娇耍痴,不做阻拦。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让我猜不明白。

  一想起夏侯辰,我便不由自主地忧虑起他要来兰若轩的事来。他果然惯会折磨人,在他的面前,如同戏子面对千万观众,必须演得更好,更加毫无破绽。他一次次地撕破我的脸皮,却让我更起了好胜之心。我对镜揣摩,只望再不会被他揭穿真面。

  近两日内,我没有听到内侍监传来要我侍寝的消息,心思却不得一日放松。

  这两日宫内风起云涌,我不会这么不识相地走去皇后那里,皇后自也小心翼翼并不使人往来通传消息,可消息还是从四面八方向我传了过来。据闻月容华已被人捉拿,她送给师媛媛的猴头菇中有微微的毒性,能使人绝育;据说这猴头菇并不是天然野生生长,却是她家养的;猴头菇原本生长于栎树等腐朽的树干之上,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可她家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使猴头菇能成批地在腐木上生长;据闻查出来的结果,她家用的腐木之中,以红花汁浇灌,因而便生了毒性……

  素洁一听到这消息,便急急地想把那包月容华送来的猴头菇丢弃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却笑道:“哪里能吃得死人,我倒要试试,叫司膳局今晚炖了送来。”

  素洁焦急地劝说:“娘娘,那怎么行?如果你的身子吃坏了,以后可没有……”

  我一笑,打断她的话,“宫内的传闻哪能偏听偏信,不用多虑!”

  夏侯辰一番作为,已让我看得清楚,除非皇后有孕,他是绝不会让其他的妃嫔先生出子嗣来的,何不让我早做安排,以免日后多受一遍苦?没有人保护自己,唯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猴头菇如果以此法生产出来,相信已然危害不大,最多起一个避孕的效果,而且有时间限定,绝不可能使师媛媛流产。月容华只不过做了我与皇后的替死鬼而已。

  夏侯辰要给师家一个交代,想必这就是他的交代。与新兴名门师家相比,月容华这个小小七品县令的女儿的确可以牺牲。

  夜晚时分,孔文珍披了夜色来找我,言语隐晦地问起椅子的事。我在腹中微微冷笑,如果我布的局能让你看得明白,那么我这个尚宫便算白做了,面上却一片淡然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她唯有悻悻而去,脸上却是放下心思的表情。

  我明白,若我被人查出什么,那孔文珍也脱不了身,扯泥连着根,带出一大片,她自然得来探听实情。她的感觉,就如皇后一样,为保自己,只得保我,我相信也有内侍监向尚宫局探查,但应该怎么回答,她会想得很清楚明白。

  在成功之前,我便想好所有退路,封死所有让我深陷泥潭的可能,怎么会像月容华,这么容易被人查出把柄?

  娥眉欲蹙又温存

  从夏侯辰说了两三日后来兰若轩的话之后,越临近第三日,我便越是心慌,实在不知该怎么渡过这难关,便想起宁惜文来宫里头的那一次,他也来了兰若轩,还好被师媛媛一打岔,便把这一页给揭了过去。我甚至想,其实师媛媛虽对我颇多怨恨,但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宁惜文不属宫内之人,不能在宫内久留,我便叫人置办了一间大屋,从宫里派了人去照顾她。她早已出了宫,临走之时,她反复劝诫,要我尽力争取与皇上关系缓和。可事情既发展成如此模样,叫我如何和他缓和?

  过了第三日,也没传来皇上留了我的绿头牌的消息,我便松了一口气,想必夏侯辰也不过随口说说。师媛媛的事既已有了个交代,他日理万机,妃嫔众多,想必不会留意我了吧。

  正巧素洁提了司膳房炖好的猴头菇过来,闻着紫色瓦煲里传出来的香味,我忍不住食指大动,便叫素洁盛了给我。

  素洁用长木勺把汤舀了出来,担心地道:“娘娘,司膳房闻知炖的是这东西,反复交代要吃少一点儿,以免出了什么事,牵扯上他们。娘娘,依奴婢看,还是……”

  我止住了她的话,望着碗里金黄色的汤液,道:“以本妃在尚宫局多年的经验,又以银针试过,怎么会有毒?”

  说完抿了一小口入嘴,只感觉那清甜的味道从舌尖慢慢地渗了过来,不由得拿起那汤碗一饮而尽。想再添之时,素洁迟疑地不肯把汤勺递给我。我不耐烦起来,便道:“你惯听宫中传言,便分不清青红皂白了么?”

  正在这时,有人接口道:“你也会分青红皂白?”

  我一闻此声,血液陡往上涌,汤勺一下子跌到碗内,溅起滚烫的汤汁,有几滴溅在我的手背之上,我也不觉。回头望去,只见夏侯辰正站在房门口,他身边跟着的是康大为,而从两人缝隙里望过去,跪着的正是守在门前望风的宫女初雪。她偷偷抬起头来,撞上我的目光,怕得在地上直发抖,想必是被夏侯辰止住向我通风报信吧。我心中暗暗后悔,怎么不多派两人守在门外。

  我一边仔细回想,刚刚只不过饮汤,并未说错什么话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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